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買來的猴兒漆蠟點燃,在前門後門窗臺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裡院裡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的餜子端出來,一家四口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著嚼著。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對兒子黑娃咬文嚼字起來:“子長十五奪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歲了……”黑娃打斷父親的話:“我今年出門熬活呀。我早都盼著哩我給我媽已經說好了。”鹿三揚起頭瞪了兒子一眼:“說話太快記住,無論到哪兒,無論跟誰說話,要想一句說一句,不準搶話說,沒規矩”

黑娃早已輟學。他在徐先生門下算不得好學生,卻也認下不少字,也能撥拉幾下算盤珠兒了。輟學後繼續給白家割草,早晨和後晌背一大籠青草送回馬號。一年前他就向父親提出不想再提草鐮了,要出去給人家拉長工熬活掙錢。鹿三一來想讓他再學一學耕作技能,二來也心疼兒子,想讓他長得更壯實一些。現在交上十七歲了,完全可以當個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歲就出門給財東當全套長工的。鹿三說:“黑娃,爸說你聽著,你到嘉軒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來,忙時做咱家的活兒,閒時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幹,爸還有打土坯的本事……”

“爸,打土坯累死人,你不能再幹了。”黑娃說,“你就在白家幹你的,我出遠門熬活吧。”

鹿三說:“你出遠門到哪達”

黑娃說:“到渭河北邊。嘉道叔就在那邊熬活。嘉道叔說那邊大財東村村都有,不像咱原上盡是小財東。嘉道叔悅意給我尋個主兒家。”

“你看你……不懂規矩,這麼大的事先不跟我說,就自拿主意了。犯上”鹿三訓斥說,“渭北人生地不熟。咱們給人熬活不管門樓高低,不管財東大小,要緊的是尋到一個仁義的主兒。”

黑娃說:“嘉道叔在那邊人事熟套,打保票能給我尋個好主兒家。”

鹿三不耐煩了:“嘉道嘉道,你盡聽嘉道的話我給你說,像你嘉軒叔這樣仁義的主兒家不好尋哩我是眼見為信。你爺爺就在白家幹了一輩子,連失牙擺嘴的事也沒有一回。你就到白家去,趁我還沒下世,也好經管你。”

黑娃耷下眼皮:“我不想……去白家。”

“咋咧這話咋說”鹿三也睜大眼,“白家沒虧待我也沒虧待你嘛你割草給你麥子哩嘛”

黑娃說:“我不是說虧待不虧待誰的事……”

鹿三追著問:“那你為啥不去白家”

黑娃嘬口不語:“……”

鹿三又耐心地交底說:“白家人老幾輩兒,都是仁義居家,人家的長工也不是隨便僱的。”

黑娃說:“我沒說嘉軒叔不好不仁義。我還記著嘉軒叔給我出錢讓我唸書。我還記著你不要我念了,嘉軒叔拉著我的手送到學堂……”

“對對對,這就對嘛”鹿三說,“你既是記著嘉軒叔的義舉,那為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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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囁囁嚅嚅:“我嫌……”

鹿三追著問:“你嫌啥不行”

黑娃說:“我嫌……嘉軒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

鹿三聽了輕鬆地笑了:“哈呀,我的娃呀我當是什麼大事不得開交咱熬活掙咱的糧食,只要人家不剋扣咱不下看咱就對咧咱管人家腰彎腰直做啥”

黑娃懇求說:“爸,你在那兒幹得好好的,就再幹二年,甭打零工;我出去也頂個全掛長工。咱攢些錢買點地……”說著竟哭了。

母親幫黑娃說話了:“他大,你就依了娃吧娃不悅意就甭去了。娃說的也還在理。”

鹿三說:“也好也好你出去闖蕩二年,經見幾家財東心裡就有數了,不走高山不顯平地嘛到那會你就不會彈嫌……腰直腰硬的屁話了”

黑娃跟著嘉道叔下了白鹿原,踏進一望無垠廣闊恢宏的關中平原,又搭乘木船擺渡過了混濁的渭河……

不足一年,黑娃引著一個罕見的漂亮女人回到白鹿村,鹿三一下子驚呆了。鹿三從第一眼瞧見兒媳婦就疑雲四起,把黑娃叫到一邊嚴加審問:“哪兒來的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窮家小戶女子,怎麼會跟你走三媒六證了嗎說給老子說清白”黑娃說得從容不迫:熬活那家主人是個年近七十的糟老頭子,有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老頭子死了,大女人和統領家事的兒子就把小女人視作眼中釘,託長工頭兒李某做媒把她嫁給他了。

鹿三半信半疑,將此事請教於白嘉軒,同時提出進祠堂拜祖宗的禮儀之事。白鹿村的新媳婦進祠堂拜列祖列宗是一項極極隆重的儀式。白嘉軒對這件婚事不置可否,只是說:“你跑一步路,去問問嘉道,把事情弄清白。拜祠堂的事等你問了嘉道再說。”鹿三直嘆自己是人到事中迷,把嘉道引黑娃出門的事都忽略了。第二天一早,鹿三就下了原去渭北找嘉道。當鹿三再回到白鹿村的時候,已經臉色如灰眼睛充血了,一進門就抽了黑娃一記耳光,自己同時也跌倒在地人事不省。鹿三被救醒後,斷然說:“你快快把這個攆走你要是舍不下她,你就不是我的兒,你就立馬滾出去永生永世都甭進我的門”黑娃求告無用,黑娃的母親也哀告丈夫,都不能使鹿三回心轉意。黑娃連夜引著媳婦出了門,走進村子東頭一孔破塌的窯洞。他隨之掏五塊銀元買下,安下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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