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上臘月,縣長何德治騎著馬上了白鹿原,專程來拜謁白嘉軒,自然由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和第一保障所鄉約鹿子霖引路作陪。田福賢對何縣長說:“你坐在倉裡喝茶,我讓子霖把他叫來。”何縣長說:“不用。我登門拜訪。馬拴在倉裡喂著。”

縣長的到來,使白嘉軒既感到突然,又深為感動,趕忙挪椅子抹桌子敬茶遞煙。何縣長站在祭祀白家祖宗的桌子前打躬作揖,然後坐下。這個舉動使白嘉軒改變了對這個穿一身猴裡猴氣制服的縣長的初步印象。縣長戴一頂藏青色禮帽,方臉,天庭飽滿,短而直的鼻樑兒,不厚不薄恰到好處的嘴唇,和藹而又自信。白嘉軒瞅著縣長心裡不無遺憾,要是穿上七品官服就會更氣魄,更像個縣令了,可惜他卻穿著一身猴裡猴氣的制服。何縣長說:“白先生,我想聘請你出任本縣參議會的議員。”白嘉軒頭一回聽到這個新名詞,一時弄不清含義,又不好意思問,因而也不便表示同意或拒絕,但他幾乎肯定猜斷那是一個官銜,就說:“嘉軒願學為好人。自種自耕而食,自紡自織而衣,不願也不會做官。”何縣長笑了說:“我正是聞聽你是個好人,所以才請你作參議員。”隨之點燃一支白色的菸捲,解釋說:“卑職決心在滋水縣推進民主政治,徹底根除封建弊政。組建本縣第一屆參議會,就是讓民眾參與縣政,監督政府,傳達民眾意見。參議參議,顧名思義就是……”白嘉軒還是聽不明白,什麼民主,什麼封建,什麼政治,什麼民眾,什麼意見,這些新名詞堆砌起來,他愈加含糊。何縣長似乎意識到這一點,語言就注意了通俗化,而且與習慣用語相對照相註釋:“一句話,就是要民眾就是黎民百姓管理國家大事就是朝政,不是縣長說了算,而要民眾,就是百姓說了算。”白嘉軒聽懂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百姓亂口紛紛,咋個說了算聽張三的聽李四的,還是聽王麻子的張三說種稠些好,李四說種稀點兒好,王麻子說稠了稀了隨便種,你說聽誰的,按誰說的下種子古人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何縣長很感興趣地說:“誰說的有道理就按誰說的辦。主事的家長要是個不懂種莊稼的外行,或者就是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你還能讓他主千口之家的家事嗎封建弊政的關鍵就在這裡,登基一個開明皇帝能興幾年,傳給一個昏君就失丟江山,百姓跟著遭殃。反正以後的革命政府推進民主政治的核心正在於此,上至總統總督,下至鄙人在內,民眾相信你就選舉你,不相信你就罷免你……”白嘉軒起先驚奇地聽著,隨之就又不當一回事了:“我的天越說越遠,越沒個邊兒了”何縣長仍然認真地說:“白先生不相信這不要緊,將來的事實會證明我的話。我只說參議員不是當官,是代表民眾說話。比方說,前任史縣長收印章稅的事,如果議員們通不過,就不會發出通告,自然也就不會引發交農事件。”白嘉軒聽到這件實際的事例,似乎聽出了眉目,不由得點點頭:“這倒是一句實話。”何縣長說:“白先生在原上深孚眾望,通達開明,品德高潔,出任參議員屬眾望所歸,請你不必謙讓。順便告知你,你的姐夫朱先生已經應允了。”白嘉軒覺得立馬答應了還不是時候,就笑著說:“何縣長,你叫我當參議員是替百姓說話是不是好,我先替百姓說一句話,看你聽得下聽不下——”何縣長豁朗大度地說:“十句百句你儘管說。”白嘉軒就說:“把白鹿倉裡那一竿子出進都抱著燒火棍子的人撤走”

白鹿倉裡自“交農”事件後,悄悄來了七八個扛槍的人,他們穿著黑制服,腰裡扎著皮帶,白裹腿白帽圈兒,像死了人穿的喪服孝布。這些人每逢白鹿鎮集日,就扛著酷似燒火棍子式的槍在人群裡晃盪,趾高氣揚,橫鼻子瞪眼,嚇得交易自家糧食布匹的農人躲躲閃閃。白嘉軒瞅著這一杆子人在集鎮上晃盪,就像指頭裡扎著芒刺或是眼裡鑽進了砂粒兒一樣彆扭。

田福賢一直坐在一邊聽縣長講民主政治,沒料到白嘉軒頭一條就“參議”到自己頭上,有點不悅,卻不緊張。民團的組建是何縣長的指令,槍是縣裡發的,田福賢不過物色來七八個團丁。何縣長笑笑問:“為啥這些人胡作非為坑害百姓”白嘉軒說:“倒是還沒見坑害誰。白鹿原上自古還沒扎過兵營。清家也沒在鎮上駐紮過一兵一卒。那幾個人揹著槍在鎮上晃盪,莊稼漢們看見了由不得緊張害怕。沒有戰事,要這些人做啥”何縣長爽然笑起來:“白先生,看不順眼的事看多了就習慣了,這些團丁是為加強地方治安,保護民眾正常生產的。”白嘉軒心想,莊稼人自古也沒叫誰保衛過倒安寧。何縣長湊近他壓低了聲音說:“你們不知,白狼鬧得厲害,不能不防”白嘉軒吃驚地說:“白狼白狼早給天狗咬跑了。”何縣長說:“白狼是個人,是一幫子匪盜的頭領,鬧得河南民不聊生。據傳,白狼打算西來闖進潼關……這個白狼比嘈傳的白狼惡過百倍那個白狼不過吮咂豬血,這個白狼卻燒殺姦淫無惡不作,有上萬號人馬,全是些白狼……你說,咱們該防不該防”白嘉軒啞了口,他不曉得上千上萬的白狼正在叩擊關中的大門,這樣嚴峻的事,使他不再非議不大順眼的白鹿倉的團丁了。他答應了何縣長的聘請,臘月中旬就參加了本縣第一屆參議會。

白嘉軒回到白鹿村,仍然穿著長袍馬褂,只是辮子沒有了。他進門就聽見一陣殺豬似的嚎叫,令人撕心裂肺毛骨悚然,這是女兒白靈纏足時發出的慘叫。他緊走幾步走進廈屋門就奪下仙草手裡的布條,從白靈腳上輕輕地解下來,然後塞進炕洞裡去了。仙草驚疑地瞅著他說:“一雙醜大腳,嫁給要飯的也不要”白嘉軒肯定地說:“將來嫁不出去的怕是小腳兒哩”仙草不信,又從炕洞裡挑出纏腳布來。白靈嚇得撲進爸爸懷裡。白嘉軒摟住女兒的頭說:“誰再敢纏靈靈的腳,我就把誰的手砍掉”仙草看著丈夫摘下帽子,突然睜大眼睛驚叫說:“老天爺你的辮子呢看看成了什麼樣子”白嘉軒卻說:“下來就剪到女人頭上了。你能想來剪了頭髮的女人會是什麼樣子我這回在縣裡可開了眼界了”

正月裡,皮匠領著妻女回鄉下來拜年。嘉軒打他們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皮硝味兒,二姐碧霞已經剪了頭髮,仙草證實了丈夫說的女人也得剪掉發纂兒的話。二姐夫居然也穿上了一身制服,頭上留著公雞冠子似的直戳戳的硬發。白嘉軒原以為制服是革命政府發給各級官員的官服,想不到整天揉搓臭烘烘的牛皮豬皮的皮匠也堂而皇之地穿上了制服,於是這制服就在他眼裡一錢不值。他心裡想,你個做皮鞋的穿制服做啥你穿上制服照樣還是個皮匠,身上還是一股皮硝味兒二姐更不入轍,人已經發胖了,卻把衣服的腰身做得那麼窄,胸脯上的圓滾滾地鼓撐得老高,說話時不停地撥浪著剪到肩頭的短髮,言語間又不斷冒出一些新名詞,白嘉軒最反感這種燒包兒的言談舉止。

皮匠姐夫和新潮二姐雖然引著兩個女兒回城了,但給這個家庭造下的影響卻依然存在,孝文孝武受到上新式學堂的表妹的影響,也提出要進城唸書,而且藉口說:“兆鵬兆海早都進城念新書去了。書院裡的生員不斷減少。”白嘉軒說:“人家去城裡讓人家去。書院只要不關門,你就跟你姑父好好唸書。”孝文孝武再不敢強求,揹著被卷又去白鹿書院了。女兒白靈又大膽地提出:“爸,我也要唸書”並拿兩位表姐做榜樣,而且提出要進城去唸新書。白嘉軒為難了,他對稀欠的寶貝女兒的要求難以拒絕,因為他不忍心看她傷心哭鬧。靈靈長得太叫人心疼了,細嫩的皮膚,聰明稚氣的兩隻忽閃水靈的大眼,胖乎乎的手腕,有多招人喜愛。白嘉軒常常忍不住咬那手腕,咬得女兒哎喲直叫,揪他的頭髮,打他的臉。他把疼哭了的女兒架上脖子在院子裡顛著跑著,又逗得靈靈笑起來。仙草嗔怨說:“你把事兒弄顛倒了,女子該當嚴管,你可是儘性兒慣她。”白嘉軒怎能不知道娃子女子都應該嚴加管教的道理,只是他無論如何對靈靈冷不下臉來。仙草禁斥道:“唸書呀上天呀快坐到屋裡紡線去”白嘉軒還是哄乖了靈靈,答應她到本村徐先生的學堂去唸書,並說:“你太小,進城去大人不放心,等你長大了再說。”

白嘉軒領著靈靈走進學堂的時候,村裡人一街兩行圍住看稀罕。靈靈大模大樣跟著父親,能引起那麼多男女看自己,使她覺得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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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生把白嘉軒前一天送來的方桌安排在自己的書案跟前,以便監視,也免男孩子騷擾。雖然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周到,卻忽視了一個最不應該忽視的問題,白靈的拉屎尿尿問題。徐先生因人施教,凡是不受課的學生可以自由去上祠堂西牆外邊的茅房,因為全是男孩子就沒有分隔男女。白靈尿憋急了,又見徐先生不在,就跑到祠堂外,看見幾個男孩子在茅房口解褲子,就又跑回來。一個男孩說,祠堂後邊有個小茅房,沒人去。白靈又跑到祠堂後邊,果然有個斷磚爛瓦壘的小茅房,早早解開褲帶,剛跑進茅房口就急不可待地抹下褲子。不料徐先生正蹲在裡頭。徐先生“哎呀”一聲,就慌忙提起褲子奪路而出。白靈看見了徐先生白亮亮的屁股,看見了威嚴的徐先生驚慌失措的樣子,忍不住嘎嘎嘎笑起來。

這件事有聲有色地在村子裡傳播,說徐先生情急之中把未拉下來的屎橛子帶進褲襠裡去了。仙草得知這件事後就要中止靈靈上學:“這還了得這樣慣下去不成瘋子了”白嘉軒找來一塊小木牌,鑽了孔,系了繩兒,一邊寫個“有”字,在另一邊寫個“無”字,讓女兒進茅房時翻到“有”字的一面,出來時翻出“無”字。白靈覺得好玩,從茅廁出來故意不翻牌兒,自己就躲在祠堂角落裡看徐先生怎麼辦徐先生出來走到茅房門口看到木牌上的“有”字就折回來。她回到桌前剛坐下,徐先生就走出學堂門,急慌慌走過院子,到了夾道處竟跑起來。

無論這個女子怎麼不像個女子,徐先生卻驚奇地發現她十分靈聰,幾乎是過目不忘,一遍成誦,尤其是那毛筆字寫得極好。她照徐先生起下的影格兒只描摹了半年,就臨帖字兒寫起來了。兩年下來,單是白靈的毛筆字就超過了徐先生的水平。徐先生說:“嘉軒,這是個才女。快送她到朱先生的書院去。”

這年新年前夕的臘月三十後晌,白嘉軒研了墨,裁了紅紙,讓孝文孝武白靈三人各寫一副對聯:“誰寫得好就把誰的貼到大門上。”結果自然是白靈獨出風頭,使兩位哥哥羞愧難堪。

紅紙對聯貼在街門兩邊的門框上,白嘉軒端著水煙壺遠遠站著,久久賞玩,粗看似柳,細觀像歐,再三品味,非柳非歐,既有歐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韌,完全是自成一格的瀟灑獨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個女子的手筆,字裡劃間,透出一股豪放不羈的氣度。白嘉軒看著品著,不由地心裡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裡父親墳頭下發現的那只形似白鹿的東西。

這年春節,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帶著兩個女兒來拜年,那兩個外甥女公開縱容靈靈到城裡去上學。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後,白靈說:“爸吔我今年該進城唸書了。”白嘉軒第一次對白靈冷下臉來說:“你的書已經念夠了。城裡不去,徐先生那兒也不去了。現在該跟你媽學針線活了。”白靈一下子愣坐在那兒,哇的一聲哭了:“你說等我長大了就進城唸書……”白嘉軒不為情動,仍然冷著臉一字一板地說:“城裡現在亂得沒個象況,男子娃進城我都不放心,何況你。女子無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開哭”白靈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賭氣似的坐到紡車下搖動把柄,紡車嗡兒嗡兒響起來。

十天後,白靈突然失蹤。白嘉軒找到城裡皮匠姐夫家,白靈和兩個表姐正挎著書包放學回來。白靈說:“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就抓起皮匠鉸皮子用的一把大鐵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軒一句話沒說就回到原上來。

白靈到城裡上學以後,這個屋裡像是減少了一大半人,顯得空虛和冷寂,百靈子一樣清脆的笑聲沒有了,跑前奔後呼媽喊爸吆喝奶奶的聲音也絕響了。白趙氏已經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兒子嘉軒提出要進城去看看孫女。仙草卻把對女兒的思念轉變為怨氣,有機會就向嘉軒發洩出來:“慣呀慣呀,這下慣得收攏不住了”甚至連白靈的幹大鹿三也有話說了:“嘉軒,你這個人真是明白一世糊塗一時。”白嘉軒只是在心裡驚歎:這麼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擱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面對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顛跑的靈靈,而是一個與他有生死之仇的敵人。

家裡只剩下三兒子牛犢,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好幾年書還在念著,這娃子小小年紀就顯出一股執拗的性子,對於唸書,對於家裡的任何變故,都是一副與己無關的冷漠神氣。他對妹妹出走的事無動於衷,這使母親仙草一瞅見他就忍不住發火,她對女兒越軌行為的氣惱和對她的思念在牛犢臉上得不到任何呼應,她甚至懷疑阿婆那一撮幹艾葉子燒壞了牛犢的某一道要緊的穴竅,落下了一個傻瓜呆子。

白嘉軒也留心觀察牛犢的行為舉止,發現這娃子對誰都不大親近,既不任性地要什麼,也不拒絕別人要他做什麼。每天後晌放學回來就鑽進馬號裡,把鹿三拌好的草料用木鍁送到槽裡去,扒在槽幫上看牛馬吞嚼草料。鹿三牽著牲畜到村北的大澇池去飲水,他也跟著,而且不想拉牛,卻要牽馬牽騾子。有時他悄悄爬上大車,從鹿三手裡奪過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飛旋起來,啪的一聲脆響,鞭梢兒準確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當然,他不是生來就帶著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土場上捉著鞭子甩得叭叭響,抽擊吊在房簷下的半截磚頭練就的。白嘉軒幾次從他手裡奪下鞭子,讓他回屋裡去背書。他不惱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馬號,可第二天後晌又來了。白嘉軒氣惱地說:“生就的莊稼胚子”

牛犢對牲畜的愛撫使鹿三也對他產生了不可抗拒的親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給白靈而是給牛犢做個幹大倒是不錯。他討厭那個被主人一家都寵慣著的女子,他首先發覺這個女子和這個家庭的不和諧。那女子有時跑進馬號來,一撲就趴上鹿三的脊背,喊著“幹大幹大”。鹿三蹲在地上揀糧食裡的土粒和石子兒,一任她爬著,勉強地應著。有一回下雨天,白靈圈在屋裡玩得膩了,又跑進馬號來,驚奇地叫起來:“幹大幹大,你看那是啥東西”鹿三以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進來,看來看去什麼東西也沒有,就問:“啥呀在哪兒”白靈用手一指:“騾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東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聲,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來,瞅見騾子後襠裡吊著的黑黢黢的醜陋而又無用的東西,隨口就想出一句哄騙女子的話:“唔……那是尾巴。”白靈追住問:“騾子咋就長兩條尾巴”鹿三說:“就長兩條,要不怎麼是騾子。”白靈仍追問不休:“騾子長那麼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經理屈詞窮:“長尾巴……是打虻蠅的。”白靈忽然拍著手叫起來:“哎呀幹大,你看那條尾巴縮到騾子肚子裡去了”鹿三神經緊繃,把白靈哄著扶出門:“騾子怕人看,把尾巴藏起來了。快回屋去,幹大要揀糧食上磨子哩”白靈走了,鹿三長長噓出一口氣,頭上已經冒出虛汗來了,不由得自言自語:“要是我的親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問亂問”白靈自行進城的舉動,似乎驗證了鹿三早就預料著的危險,而不難卜算的更大的危險還在後頭。他甚至替白嘉軒著急,直言不諱地說:“城裡而今亂得沒個樣樣兒,咋能讓個女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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