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無霜一直在等他這句話,聽他說了,便立刻站了起來。

事到如今,窗戶紙已經完全捅破,流風軒怕是回不去了,趙之闌估計會惱羞成怒地將他們轟出去。

不過,她已經在心裡暗自下了一個決定,雲國也好,羽國也罷,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國度都好,無論司牧狐去哪裡,她都會一路跟隨。

政治有國界,而心底的愛是沒有國界的。

趙之闌面色慘白地站在那裡,依舊孤獨,不過那孤獨在夏無霜眼裡,再也沒有什麼美感了,不是所有的孤獨都是值得同情的。

兩個人已經走到樓梯口了,趙之闌在後面喚了一聲:“弟弟。”

那聲音輕得幾乎沒有質地,卻讓司牧狐的腳步頓了一下。

連夏無霜的心也跟著停了一拍。

一直以來,他都是之彥、之彥地叫著司牧狐的本名,夏無霜聽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麼。

可是這一聲弟弟,卻讓她的神思恍惚起來。

是啊,不管怎麼樣,不管兩人的心隔得有多遠,趙之彥永遠是趙之闌的弟弟,這是血緣,是任何紛亂都改變不了的事實。

司牧狐緩緩地轉過身來。

“我權且答應你一聲,不過這也是你最後一次,有這樣的權利——哥哥。”

在這一瞬間,夏無霜幾乎有哭出來的衝動。但是她沒有,這太喧賓奪主了。

因為她看到,這裡的主角之一,趙之闌,已經流下了眼淚。

眼淚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冷清的東西,而當它出現在趙之闌那張如神子一般的臉上,則折射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淒涼之美。

夏無霜看得呆住了。

“之彥,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有苦衷的。”

司牧狐的眼中茫然一片:“抱歉,我對你的苦衷沒有興趣。”

“我知道任何苦衷都無法挽回給你造成的傷痛,”趙之闌笑容慘淡,“可是,如果我死了,我就再也沒有機會澄清了。”

“你為什麼會死?”

“你不是一直想要殺死我麼?”

司牧狐劍眉微斂,眸中寒光陡現:“我為什麼要殺死你?我雖然對你沒有好感,可是你是我的寄主。如果殺了你,我將無處可去。”

“之彥,先不要著急辯解,我問你,皇城的居民,包括我穆王府裡,最近多處失火,你知道原因嗎?”

司牧狐閉上唇,沒有答話,如冰的眸子死死地停留在趙之闌臉上。

趙之闌慘然一笑:“我替你答。因為從兩個月前,皇城裡被人遍植了一種特殊的柳樹,它和尋常的區別在於,它只在盛夏發芽,飄絮。更大的不同在於,它是一種極其危險的樹種,尤其是飄絮時節,從根到葉,見火就著,尤其是漫天飛舞的柳絮,只要縱火的人願意,它們足以將一座城都化為廢墟。對了,這種樹的名字叫火柳,只在南蠻子的地盤裡生長。之彥,如果我的調查沒有錯,你就是出重金賄賂京官,並將這批柳樹苗送到他手裡的人。”

夏無霜心中一驚——火柳,就是今天出城之時,看到的那些綠中泛紅的奇怪柳樹嗎?

她忽然明白為什麼司牧狐那麼不願意戴那柳條折成的冠了,或許趙之闌說得沒錯,這些柳樹,都是他安排栽的。

“眼力不錯。”司牧狐的誇讚沒有一絲溫度:“你準備怎樣?”

趙之闌卻沒有回答他的話,轉而問道:“之彥,你就是雲國派來的,是不是?你對我有如此深仇,是不可能安心居住在我的屬地中的,對不對?”

司牧狐冷冷一笑:“你一向聰明得厲害,這點事還用我說麼?至於是不是為雲國,我記不得了。”

夏無霜靜靜地看著司牧狐,他心裡是苦的。

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寂寞的人。

六歲便將仇恨銘記在心,在最危險的地方,忍辱負重地掙扎求生,身邊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仇人。

等到技藝學成,他便開始向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復仇,為的,只是為當年另一個親人的死去討一個說法。

依然,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敵人。

敵國不信任他,母國不收容他。

他在復仇的路上走了很久,仇人卻越來越多。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卻因為尷尬的身份,和苦痛的過往,變成了一個沒有了立場的人。

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出於本能。

也許做完了手頭上的事,他連自己要去哪裡,都不知道。

所以他說,是不是為了雲國,他已經記不得了。

夏無霜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簡短,蒼涼的話。

在這一刻,她在心中對自己發誓,此生此世,一定要竭盡所能,給這個人帶來快樂。

趙之闌也沉默了,良久,才道:“之彥,聽我的,你可以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忘掉從前的一切,跟無霜遠走高飛,再也不要回這個地方——雲國也好,羽國也罷——永遠不要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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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這句話,讓夏無霜產生了想要附和的衝動。

“不可能,爹的仇,我一定要報。”司牧狐的話異常簡短,卻毋庸置疑。

“之彥,我不是你的仇人,如果你真的想殺我,這半年來時機大把,你不會等到現在。”

“我不殺你,是因為時機還沒有到。”司牧狐冷冷道。

“你等待的時機,是一舉摧毀這個皇城,而不是殺我。當然,皇城不在了,我也就不在了。”趙之闌輕聲道,“之彥,你信不信,我們血脈中有相同的東西,我能感覺到你想要的。”

“那又如何?接下來你要做的,是不是將全城的火柳連根刨出,然後將我交給刑部?”

“我不會。之闌。”

趙之闌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好久才道:“你信我,父親的仇,我自會報,你參與在裡面,只會給你自己帶來危險。”

司牧狐先是一愣,繼而笑了起來,那笑中沒有一點可以稱作愉悅的情感。

別說他了,就是夏無霜,也是頭一次聽趙之闌說出這樣的話。

“趙之闌,這是我一生聽過的,最為荒謬的話。你向誰報仇?誰是你的仇人?豢養你的羽國?還是你一直妄圖與之談和的雲國?趙之闌,你明明是狼,為何一定要把自己粉飾成一隻獵犬呢?再退一步,如果十三年前,你沒有將自己的父親和兄弟棄之不管,這世上便根本沒有這所謂的仇!”

“我沒有棄之不管!”趙之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回來之後,才得知那蠢人見父親屢建奇功,唯恐父親功高蓋主而威脅到他的君位,早已起了防備之心,擬了加急詔書,準備將父親從前方拉回,聽我說軍隊在那邊已經深陷泥淖,急需要增援的困狀之後,他竟在朝廷之上,失態地狂喜起來!雖然那種狂喜只在他眼色的一瞬間,可我瞧得是一清二楚,渾身冰寒。我苦苦哀求,為父親請求援兵,可他只是一味地說什麼‘我國積弱,而云國勢強,如若一味頑抗,恐與友邦失和’之類的混賬話。滿朝文武大臣,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父親說話!我急紅了眼,只恨手中無劍,不能親自削下這蠢賊的狗頭!忍無可忍,當庭罵了他幾聲無德無義,他便順勢將我囚了起來!等我重見天日時,已經是三個多月之後了。我以為他一定會殺了我,斬草除根,可惜太高估他了,他沒有這個膽量。他很清楚,如果我趙之闌死了,這個國家便再也沒有支柱,消亡只是須臾的事。所以,他不但沒有對我怎麼樣,反而高位厚祿地養著我,討好我。是!為了顧全氣節,我可以一死了之,追隨父親而去,可是這有什麼意義?沒有!”

司牧狐聽了,冷笑道:“絕妙的說辭,無懈可擊,趙之闌,你事先編排了很多遍吧?照你說的,你接受了狗皇帝的好意,忍辱負重地活下來了,接下來呢?這十三年,榮華富貴,平安喜樂,犬馬聲色,夜夜笙歌——你過得很辛苦吧?”

趙之闌睜大眼睛:“之彥,人心若死了,活在世上便只是行屍走肉而已,富貴榮華也好,錦衣玉食也罷,又能如何?能如何??父親畏罪自殺的軍報,我一直到現在還保留在身邊,從天牢裡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訴我自己,一定要給父親洗清冤譽,光復正名!十三年以來,父親和你所受的苦,我日夜銘記在心,沒有一刻能忘。和你一樣,我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能將這個皇城,甚至是這個皇朝一舉擊潰的時機!狗皇帝已經垂垂老矣,這個國家的朝代馬上就要更替,這就是我苦等了十三的年的時刻!這是危險的,或許是孤注一擲,卻是我一生所嚮往的冒險。我的馬兒早已馴養得肥壯忠誠,我的刀槍早已磨得銳利鋥亮。我將自己這條爛掉的命作為籌碼,賭他的江山傾世之亂。而之彥,這十三年,我沒有去雲國探聽你的下落,我連做夢都沒想過要去找你,我以為你死了,死了!之彥!誰能想到司家的嫡子,六歲的小孩兒,能在敵軍的營帳裡活下來?誰能想到!”

司牧狐面色蒼白,腳步踉蹌,似乎有些支撐不住,走了幾步,坐了下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援作者,支援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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