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劍,龜不同等了好久,卻終究沒有劈下。

慢慢睜開眼,龜不同看到無涯一手平持斷塵,一手輕輕撫過晶瑩剔透的劍身,就如同撫摸情人的臉龐,專注、情深、難捨難分。

無涯一聲嘆息,便有一顆淚滴入斷塵,斷塵毫光吞吐,似在回應。

無涯復舉起斷塵,對著它輕語。

這話或許是對斷塵講的,也或許只是對自己言:五行鼎煉,仍煉不化我之愛恨,何也?只因這愛恨與我魂魄相連,愛恨化,魂魄散,愛恨不存,我亦不存!

龜不同活了十萬餘歲,漫漫歲月之中,免不了經歷愛恨情仇,一切被刻意隱藏或淡忘的,在無涯的輕語聲中,又漸漸清晰起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老龜我年輕時,因道侶被妖修海龍殺死,不也衝冠一怒為紅顏麼,以元嬰之境與分神之境的海龍纏鬥三日三夜,血染東海數萬裡,若不是上仙君無命出手,我老龜只怕早就化作了一縷幽魂。

一念如此,龜不同不免愧疚,神思不穩,這響動聲自然就出來了。

“不同,方才嚇著你了吧?”無涯聽到響動,憶起剛才之舉,歉意道。

“老奴不體察少主之心,受此驚嚇,也是活該。”

“不同,你說的並不錯。我此番去爭奪天淚,弊大於利多矣。”無涯緩緩道:“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此為執念。”

“少主,既為執念,何不除之?”龜不同眼見無涯臉色緩和,遂大膽道。

“不同,我有些事,非是你能體會。我聶無涯上靈墟,受五行鼎煉之苦,不為別的,只為了結愛恨。要破我心中執念麼……”無涯聲音驟然提高,手一揚,斷塵掠出窗欞,一道白光直衝朗朗皎月,須臾,復回,隱入無涯體內:“便是用手中斷塵,蕩平胸中塊壘。生死勝敗皆好,執念至此方可消!”

“天道不公兼無情,我道反之,故而欲證我道必先破天;我若不破心中執念,怎敢日後論破天?”

無涯目光炯炯直視龜不同:“不同,你跟隨君無命前輩多年,應知他老人家,不求無愧天地,只求無愧本心!”

“不同受教。”龜不同肅立。

“不同,無愧於心實非易事,有時雖千萬人吾往矣,太過悲情;有時明知以卵擊石也擊之,實屬不智。”無涯輕輕搖頭,苦笑一聲:“然不破不立,這破字,或許也包括自身,如飛蛾撲火只求一瞬光明。”

“老奴終於明白了。”龜不同突然微笑。

“朝聞道,夕可死。我道若是光明,你我就做那飛蛾又如何?”無涯忽而大聲道:“陳規縛我心,破!天道縛我心,逆!仙魔縛我心,斬之不饒!”

龜不同小聲應和著,弓著的脊背也似在挺直。

“不同,或許我聶無涯此生都無望證得我道,但我也只求無愧於心!便如君無命前輩一樣,以身殉道,雖不復卻永存,也非不可!”

天欲醒,風更急,窗欞自開。

無涯走到窗前,看身下群山,山路崎嶇,時有天險相隔,卻隔不斷一條條通天之道;望頭頂蒼穹,如黑幕嚴合,然東方仍有微光透來,沒多時,一輪紅日欲出,高懸雲臺峰之上。

我之人生亦是如此吧!無涯默默回轉身。

此時有道童端了銅盆叩門進來,無涯梳洗完畢,端坐著,等婉兒來後,一道去南宗拜見青曼師叔,卻聽得,茫茫雲海之中有琴音聲聲傳來,細一聽,正是滄桑一曲。

無涯急忙奔下聽雨閣,只見兩朵青蓮撥開雲海,轉瞬之間,便已到了眼前。

為首一朵青蓮上撫琴的女子看著無涯狂奔而來,便住了琴音,收了青蓮,飄然而下。

這世間,我之所愛,亡的亡,傷的傷,不知所蹤的不知所蹤,唯一可見可親的便只有青曼師叔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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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涯心中頓感悲涼,望著蘇含煙一點點走近,不由泣聲道:“本該應有我去南宗拜見師叔你的,怎敢勞累師叔你親至我北宗來。”

“無涯孩兒,昨夜得知你回到忘念峰,師叔就想來看你。只是怕你一路風塵,便讓你好好休養一晚。”蘇含煙扶起無涯,細細端詳,又一指身後笑意盈盈的女子:“若不是這丫頭吵著、鬧著,非要早些來。我本有心在讓你再多睡些時辰。”

“太師尊,明明是你老人家想早些見到無涯小師叔,偏偏卻賴到我的身上。”婉兒臉上有些掛不住。

“好了、好了,這丫頭,不是都一樣麼。”蘇含煙假意呵斥,一面問無涯道:“無涯孩兒,這百年來,你到哪裡去了,過得可好?師叔我、我找得你好苦……”

話未說完,蘇含煙眼圈不覺已紅了,數百年道行此時卻像是連她身軀都無法支撐似的。

“太師尊,小師叔這不回來了嗎?你老人家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婉兒快走幾步攙扶蘇含煙,紅著臉對無涯道:“小師叔還傻愣愣站著幹甚,還不快請太師尊進去小憩片刻。”

“我一時忘形了。青曼師叔、婉兒師侄裡面請。”無涯趕緊招呼蘇含煙、婉兒入內。

道童奉上香茗後,躡手躡腳退去。

蘇含煙四下看了看,從須彌袋中取出一面寶鏡,命婉兒懸在聽雨閣飛簷之上:“此寶名為八面回光鏡,若有潛行窺探者,距寶鏡百丈,即會被神光擊中,洩了行藏。”

“無涯,現在此地除你、我、婉兒三人外,再無他人了。你說話可無須顧忌,師叔問你,百年前一個晚上,你在落霞的住處,突然紅光沖天,從此後,你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過了不久,師叔留在你身上的一縷神念也飛了回來。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蘇含煙望著無涯,就如同慈母望著遠遊剛回的孩子,迫切希望知道些什麼,又害怕聽到些什麼,眼神中充滿期待和不安。

“這……”無涯暗自思量著,該怎樣來回答。

“小師叔,你可知道,當年神念迴歸,太師尊是如何傷心嗎?先是我南宗姐妹找尋了你幾年,而後太師尊獨自下山尋你數年。我記得當我看到太師尊雲遊回來踏進青霄殿時,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又老又憔悴的女人是我的太師尊嗎?從那時起,太師尊就把她自己關在青霄殿整整二十年!”說話間,婉兒臉上忽的紅了一下,聲音也低如蚊蚋:“太師尊她老人家一直瞞著我,不然,連我、我也要難過百年啊。”

青曼師叔是何等樣的修為!道心應如碧空靜海,若非真心待我,疼我如子,即便百年、千年形容也不會起太多變化。

無涯暗暗看著青曼師叔,發現她眼角竟隱隱有細碎魚紋。

“青曼師叔,都是無涯一味執拗,才害師叔如此啊!”師叔你如此對我,我實不能對你有所隱瞞,但情非得已,待日後再向師叔賠罪吧,無涯心中難過,臉上卻擠出笑來把這百多年的遭遇裁裁剪剪說了,無非是偶遇金仙,得了不老丹等等,至於為何南宗遍尋他不得,是因他正處在仙家禁制之中。

“無涯,有此福緣,你要珍惜呀。”只要無涯孩兒能好好回來,就是天大的喜訊,管他服了仙丹也好,得了魔助也罷,皆不重要。蘇含煙望向無涯,看了又看,終於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

“青曼師叔,一別百年,不知師叔修為已精進倒何等境界了?是否已近度劫?”無涯突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這孩子!雖說望之如二十幾歲模樣,不也是百歲之人了麼?怎的還如此冒失?他人修為,豈能隨便打聽?蘇含煙頗有些無奈笑了笑,非但不忍呵斥,反倒更柔聲:“境界越高,欲再往高處提升,談何容易,便是向上一寸,也要費十年、百年苦功。百年前,師叔我修為尚只有合體初期,現在麼,也不過中期而已。”

“那……離度劫還有幾時?”無涯急切道。

“呵呵,師叔離合體圓滿尚不知還要幾何年數,至於度劫,更是遙遙無期之事。”這孩子究竟想問些什麼?蘇含煙越發不明。

看來我勿用擔心天門不開、劫雷不止之事了,否則真不知該如何向師叔分說此事。無涯心中頓覺輕鬆無比,一時大意,竟脫口道:“好極、好極!”

“好在何處?”蘇含煙大為驚奇。

婉兒也瞪大杏眼吃驚地看著無涯。

苦也、苦也!叫我如何辯說呢?無涯一臉尷尬,暗自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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