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冷清的一天。

恭骨樓裡空蕩蕩的,一個酒客也沒有,只因今天是海棠夫人的忌日。

青丘狐靈都已經趕往海棠林祭奠,只有蘇季一人沒有去。

並非他不屑於祭奠,只因他已經歷過太多悲傷的事,看過太多悲傷的人。那些讓人悲傷的地方,他總是不願意去的。

此刻,他正站在通往四樓的樓梯上,靜靜望著一個小女孩。

這個小女孩穿著一件素白的羽紗衣裳,端坐在古琴邊,小手輕輕撫摸著琴絃。

蘇季能看得出,她似乎很喜歡那古琴,而她此時所坐的位置,正是狐姒三十六年後彈琴時所坐的位置。

雖然他從未見過狐姒年幼時的模樣,但卻一眼就認出,這個小女孩就是三十六年前的狐姒。

海棠林外過去一天,海棠林裡則過去一年。兩個地方的時間截然不同,紀年月的方法也不同。對於住在恭骨樓裡的青丘狐靈們來說,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而對於生活在海棠林裡的小狐姒來說,卻是最普通的一天。

此刻,海棠林勢必會一片哭哭啼啼,所以小狐姒寧願選擇一個人來到這個安靜的地方。也許她不是第一次坐在那古琴邊,但蘇季卻是第一次看到。既然看到,他就難免忍不住要過去搭訕:

“你若喜歡,它就是你的了。”

小狐姒抬頭看了蘇季一會兒,搖搖頭說:

“小姒不能把它拿走。聽說昨天姑姑和姑父在樓下成親,這個東西可能就是爹爹所說過的定情信物!你瞧!那上面還刻著字呢。”

蘇季望著琴上的一行字,笑道:“那字是我刻上去的。現在夫妻二人修成正果,它也成了擺設。我知道今天是你娘的忌日,也是你的生日。我就自作主張,借琴獻狐,替你姑父把它送你當壽禮。”

“獸禮?”小狐姒茫然地眨了眨眼,彷彿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詞,“小姒還是第一次收到獸禮。”

雖然她不知道“獸禮”是什麼,也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否真有權利給予這個期盼已久的東西,但她知道自己很喜歡這個人的笑容。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她在海棠林,很少會遇到同類,尤其是笑得這麼溫柔的同類。

此刻,她幼小的心靈對微笑的蘇季,開始萌發出些許好感。

蘇季走向古琴,介紹道:

“這是一把上好的周琴,又叫文武七弦琴,值得你好好珍惜。”

小狐姒用力點了點頭,一口應道:“如果可以的話,小姒希望有一天學會了,能親手彈給你聽。”

說罷,她用稚嫩的小手撥了一個音,抬頭望著蘇季笑了。

看著她喜悅的臉龐,蘇季多希望那天真的笑容能一直綻放下去。然而,想到不久以後狐姒就要與父親分離,蘇季不禁輕嘆了一聲。

“為什麼嘆氣?”小狐姒眨著眼睛問道:“是因為我彈得難聽?還是因為我不夠漂亮?”

蘇季搖了搖頭,微笑道:“你長大以後,一定會非常漂亮的。”

“如果我長大後像姑姑一樣漂亮,你會像姑父一樣娶我嗎?”

蘇季突然愣了一下,用手點了一下她的小腦門兒,說道:

“你呀,小小年紀,腦袋裡淨是一些怪念頭!”

“不小了!我已經九歲了!”狐姒撅著小嘴,說道:“聽說你也只不過比小姒大三百歲而已嘛。爹爹說三百歲還只是個小孩子!況且你在這裡度過一天,我在海棠林就過去一年。我只要一直呆在裡面,總有一天年齡會超過你的!”

蘇季劍眉微蹙。他知道現在自己不是蘇季,而是狐七。狐七在一天後就會死去,而狐姒一定會因為這件事而傷心難過,甚至幼小的內心充滿仇恨。

為了不讓她太難過,蘇季對她說道:

“青丘狐靈的一輩子很長,會遇到很多人。今天你認為喜歡的人,未必是你一生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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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總之小姒認定的事,是永遠不會變的!不管過去幾百年,幾千年都不會變!我喜歡的不是你的年紀!我喜歡的是你身體裡的魂魄!如果你不讓小姒喜歡你,那小姒就偷偷喜歡你,反正你也不知道!”

說罷,狐姒竟然踮起腳來,毫無預兆的用粉嫩的小嘴唇在蘇季臉上吻了一下,突然變成一隻小狐狸跑開了!

蘇季只覺得心跳加速,不由得後退了一步。雖然眼前的狐姒還只是個小孩子,但在蘇季心目中她就是三十六年後的狐姒。那個彆扭的狐姒,那個小姐脾氣嚴重的狐姒,那個成天喊他“臭酒鬼”的狐姒。

想到這兒,他不禁會心一笑。倘若三十六年後的狐姒,知道今天發生在這裡的事情,不知會作何感想?

望著狐姒離去的背影,蘇季心裡有著說不出的喜歡和不捨,真希望她能永遠像今天一樣快樂,永遠像孩子一樣天真,永遠不會被仇恨所湮沒。

小狐姒變成狐狸跳出門以後,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呼,似乎是她撞到了什麼人。

隨後,門口走進一男一女。

見到這二人進來,蘇季笑著迎了上去,把他們讓到最好的位置上。

這一對男女不是別人,正是兮伯吉甫和鬱紅枝。

蘇季將酒菜擺好以後,笑著說道:“看來你們夫婦,還沒有忘記我這個大媒人。”

“老婆總是新的好,兄弟還是老的好!”兮伯吉甫摟著蘇季的脖子,熱情地笑道;“賢兄,你說是不是啊?”

話音剛落,鬱紅枝突然一把揪住丈夫的耳朵,嬌嗔道:“老婆總是新的好?你當我聾了是吧?”

蘇季嬉笑著調侃道:“別忘了,你可有一位玄清九境的夫人。那個新的……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說罷,蘇季幹了一大碗酒。

鬱紅枝望向蘇季,鬆開揪耳朵的手,微怒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她用手肘頂了丈夫一下,說道:

“甫郎,你還沒告訴我恩公的名字呢。”

兮伯吉甫剛幹了一碗酒,稍稍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

蘇季喝了一碗急酒,不禁口快,搶著答道:“我叫蘇季!”

鬱紅枝低聲重複了一遍:“蘇季,復甦之季。不錯的名字。”

兮伯吉甫眼中掠過一絲詫異,道:“賢兄,這個名字,我倒是第一次聽你提起……”

蘇季恍然意識到自己酒後失言,不禁岔開話題,道:“對了!你們如果有了小孩,打算起什麼名字?”

這回輪到鬱紅枝搶著說道:“我已經想好了,就叫劍南!劍指東南!”

“賤男?”蘇季重複了一遍,不禁皺緊眉頭。

兮伯吉甫附在蘇季耳邊,小聲嘟囔著:“你也覺得難聽吧。我已經勸她改過很多次了,但就是扭不過她!”

鬱紅枝蹙起眉頭,嬌嗔道:“你們兩個嘀咕什麼呢?又當我聾了是吧?”

兮伯吉甫故意咳嗽一聲,說道:“還是別叫賤男了,乾脆隨恩公,也取一個季字。我們的孩子名季,氏兮,字伯奇。”

鬱紅枝想了一會兒,點頭道:“這樣也好。可以紀念這位幫助過我們的恩人。甫郎想得周全,我聽你的。”

蘇季心中暗想,原來自己本名兮季,字伯奇。他終於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禁有種說不出的興奮。他激動地望著自己的父母,不禁又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你們的孩子出生了。你們最想教他什麼?”

鬱紅枝想了一會兒,答道:“我不求他英雄蓋世,只希望他能成為一個俠義的君子。師父曾經教導我:君子如劍,智為鋒、勇化氣、德為柄。雖為百鍊成鋼,亦可繞指成柔。雖不如刀般剛猛,亦可劍走偏鋒。君子立命,不問是非因果,但求無愧於心。”

蘇季用力連連點頭。

兮伯吉甫也想了一會兒,朗聲說道:

“我要教他,三分輕狂,七分深藏,方能立於不敗之地。”說完,他眺望窗外的遠方,眼中充滿無限希望,不禁感嘆:“我們的孩子,若能趕上賢兄你一半。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蘇季眼光低垂,哽咽道:“這些話……你們的孩子早晚會聽到的。”

鬱紅枝和兮伯吉甫疑惑地對望了一眼,誰也沒有說什麼。

蘇季緩緩回過神,摸了摸自己的臉。原來不知不覺中,自己居然淚流滿面。他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尷尬地笑了笑,自顧自地喝起酒來。

這時,兮伯吉甫與身旁的妻子交換了一次眼神,隨即表情變得莊嚴肅穆,將一杯酒舉到蘇季面前,說道:

“賢兄,你我興趣相投,酒量也不相上下。不如我們義結金蘭如何?”

話音剛落,蘇季嘴裡的一口酒,突然噴了出來!咳嗽不止!

兮伯吉甫拍著他的後背,說道:“結拜而已嘛,不用這麼激動吧。”

蘇季擦了擦嘴,心想自己的親生父親,居然提出要跟自己結拜?雖然蘇季不是一個刻板的人,也覺得這件事聽起來很有趣,但此刻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卻是無論如何也絕不能答應的。他僵硬地笑了笑,連連擺手說道:

“人妖殊同,你還是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免得旁人說閒話。”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兮伯吉甫釋然一笑道:“這有什麼關係?紅枝不也與海棠樓主結拜了嗎?等到時候我們有了孩子,還要認你做乾爹呢。”

蘇季放下酒杯,搖了搖頭,覺得事情越來越荒唐。自己做自己的乾爹?簡直沒比這更荒唐的事了。

“這件事不要再提了……喝酒!喝酒!”

這時,兮伯吉甫的表情開始變得不自然。他堂堂大周太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世間有多少人想要攀附於他,都被他拒之門外。可是今天他萬萬沒想到,蘇季竟然會拒絕。

此刻,周圍氣氛變得有些沉悶。

鬱紅枝發現丈夫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兮伯吉甫酒意正酣,語氣略帶一絲不悅地說:

“賢兄!難道你覺得我兮某不配做你的兄弟?”

蘇季搖了搖頭,“當然不是。”

“那莫不是嫌棄我們夫婦二人?”

蘇季又搖了搖頭,“更不是。”

“那究竟是為什麼?”

蘇季沉默片刻,想起海棠君曾經特意強調過,一旦暴露狐七的身份勢必會惹來殺身之禍。可是眼下親生父親一片赤誠,他無論如何也不好拒絕。

面對自己的性命危險與至親的一片真心,到底應該如何抉擇?

此刻,他心裡愈發矛盾,手心已經攥出冷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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