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外的人們聽到一聲呼喚,忽然陸續轉頭,只見一個婦人,一瘸一拐地穿過人群走了過來。

很多人都認識她,此人年輕時也算一代美人。可惜她幼子夭折,輕生未遂成了跛腳,只好去給蘇季做了奶孃。

韶光已逝,她如今人老珠黃,梳妝非常潦草,幾縷碎髮散亂在額前。每經過一個人,她都會緊緊握住那個人的手,目光呆滯地懇求道:

“求求你們……放過那孩子吧……這孩子天生命苦……”

奶孃的呼吸混亂急促,一雙狹長的眼睛淚光盈盈,頹唐地向四周張望。

“撲通!”

她突然跪在地上,扯開蒙在竹籃上的白布,只見裡面裝著兩塊銀貝。這兩塊銀貝是她全部的財產,是當所有嫁妝才換來的。

“給你們!都給你們!求你們放他一條生路吧!”

聽到那一聲聲淒厲的懇求,人們紛紛低下了頭。擋在前面的人不約而同往後退,為她讓出一條通往廟門的路。

一股熱浪徐徐湧來,奶孃緩緩抬頭。火光將她的臉龐映得通紅,放大的瞳孔映出一片火海,只見整座廟都已被大火無情地吞噬!

奶孃終於抑制不住傷痛嚎啕大哭,哭聲就像一隻老鳥淒厲的悲鳴,將人們的心一寸一寸的割著。

這時,一個胖子走了過來,雙膝跪地,哀聲嘆道:

“人死如燈滅!我又何嘗不為兄弟難過啊!”

“……您是?”

胖子頓時嚎啕大哭,哭得比奶孃還要傷心,卻不見眼中流下一滴眼淚。

“我叫王老千,是蘇季最好的兄弟。”說著,他將籃子裡的銀貝塞進腰包,刻意地抽泣道:“這兩塊阿堵物我先收下,也好僱人替兄弟收屍。”

王老千說完,起身拍了拍鼓鼓的腰包,雙手在油膩的臉上抹了一把,揚長而去。

冷眼旁觀的人們在他離開後也陸續走下摘星臺,只留奶孃一人趴在廟門前,看著熊熊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次日下午,王老千沒來,倒是來了幾個閻王愁堂的夥計。

四具焦黑的屍體被夥計們從廢墟裡抬出,屍體被燒得面目全非,連奶孃也認不出哪一具才是蘇季。她趴在四具焦屍旁哭了整整三天三夜,連腸子都悔了青,只後悔自己當初趕走了那個赤腳道士。

當時包括蘇季的奶孃在內,朝歌城裡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通天廟的大火是怎麼燒起來的。那天從城外墳地回來的人都說廟裡的四人惹怒了神明,是被天火活活燒死的。

這顯然不是真相,卻比真相更讓人安心。

自從通天廟大火那天起,一些人心裡便住了四隻鬼。它們聲稱會來報復逼死他們的人。人們希望神明可以抵擋厲鬼,因此編出這樣一個自欺欺人的故事。

光陰荏苒,冬去春來。

伴隨著消融的冰雪,復甦的萬物,那只復仇的厲鬼,如約而至!

朝歌不斷出現鬧鬼的傳聞,很多商家大戶都遭到了騷擾。蘇府幾次探查,都毫無頭緒。那座原本就冷清的通天廟,從此變成了沒人敢去的鬼廟。

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貓頭鷹站在乾枯的樹杈上怪叫,詭異的叫聲在摘星臺的墳地中久久迴盪。廟門半掩著,裡面黑漆漆的。

伴隨著吱呀一聲,廟門緩緩開啟。

一個身著青色緞袍的外鄉人走了進去。

他燃起一根火摺子照亮四周,只見裡面蛛網密佈,角落裡堆著被燒黑的火把頭,破爛供桌、燈油罐、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這種地方只怕連鬼也不會願意來的,可是這外鄉人卻偏偏進來了。

他在通天教主石像後面找到一處乾燥的平地,側身倒了下去,看樣子是打算在這裡將就一個晚上。他睡得特別的香,就像睡在一張軟軟的大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裡突兀傳出石板摩擦的聲音。

外鄉人身後,一塊鬆動的青石板詭異地移動著,地面出現一個方形缺口。四條黑影透過缺口從漆黑的地下爬了出來,其中一個黑影拖著一條長長的繩子。

熟睡的外鄉人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四雙眼睛正在死死地盯著他!

突然,四個黑影將外鄉人按在地上,一條繩子將他雙腳綁在一起!

等外鄉人驀然驚醒時,發現自己被倒掛在棚頂的橫樑上,面前站著四隻鬼!

第一只鬼面目醜陋,表情猙獰,頭頂長著一顆形狀如蛇冠般的瘤子,紫色的血管突兀在上面,猶如陶瓷上的花紋;

第二只鬼衰邁龍鍾,目光呆滯,身披一件黑色破衣,渾身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就像一個活生生的餓死鬼;

第三只鬼,一看就是個慫鬼。他只敢從眉毛底下看人,兩條腿不住地打顫,彷彿被吊起來的不是外鄉人,而是他。

最後再看看這第四只鬼,相比之下,他長得最接近人。雖然衣衫襤褸,臉卻長得俊逸清秀,雙眼含笑,只是笑容中透出一股隱隱的邪氣,而且表情總是醉醺醺的,手裡拿著一個髒兮兮的酒葫蘆,顯然是個酒鬼。

這只酒鬼像是其它幾隻鬼的頭目。他踉蹌地走到外鄉人面前,冷冷地問:

“你膽子不小,沒聽說這裡鬧鬼?”

外鄉人朗朗答道:

“鬧鬼聽說過,窮鬼倒是頭一次聽說。本想見識見識,不曾想這裡沒鬼,倒是有四個可憐人。”

三隻鬼聽了面面相覷,只有酒鬼一邊喝酒,一邊冷笑道:

“可憐的人是你!你待會兒就知道,我這只鬼非但不可憐,反而可惡!可恨!既然讓你看到我們四個人的臉,就代表不可能讓你活著出去!”

外鄉人並不害怕,也笑著說:

“城裡大戶雖被你們攪得雞犬不寧,卻從沒聽說有人被索了命去。可見你們只要錢,不要命!”外鄉人停頓了一下,糾正道:“非要說來,你們也殺過人……”

“殺了誰?”酒鬼問道。

“你們自己!”

“自己?”

“城裡的人都知道,大火燒了通天廟,燒死四個人,從此多了四隻鬼!”

外鄉人說罷,只聽慫鬼顫微微地說道:“我們可不是那四隻鬼……燒死的四隻鬼……都埋在……摘星臺下……朝歌的百姓……可都親眼見過四具屍首……”

“你忘了摘星臺下是什麼地方?從墳地裡找四具屍體,並非難事。”

外鄉人說罷,四隻鬼都愣住了,連酒鬼都不再喝酒,也不再笑,只是上下打量著外鄉人,道:

“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個遊商。你們只要肯放我下來,我願出一千塊金貝,作為答謝。”

四隻鬼聽得心癢癢,長著瘤子的鬼當即想要放人。

“別聽他放屁!”酒鬼攔住他,道:“這小子說話連眼皮也不眨一下。真有那麼多金貝,鬼才肯睡這兒!”

外鄉人看著酒鬼,朗聲誦道:

“有道是,從醫之人不能自醫,從劍之人死於劍,多情之人死於情。我猜喝酒的這位兄臺,就是蘇家的多情三公子,蘇季!”

酒鬼放下酒葫蘆,搖搖頭道:“蘇季是黃沙埋骨的死人,我是流連世間的活鬼。我活著是蘇家人,死了卻不是蘇家的鬼。我沒爹,只有三個鬼兄弟:餓鬼、色鬼、慫鬼。今天我們不要你的錢,只要你的命!”

外鄉人嘆道:

“你們不要錢,我倒是還能給你們一個好處,比得上一千塊金貝。”

“什麼好處?”瘤子鬼連忙問。

外鄉人突然一字一頓,認真地說:

“我能助你們得道成仙!”

得道成仙?

酒鬼陡然一怔,彷彿已經很久沒聽到這個詞了。

這世上真的有神仙嗎?

若真的有,那為何從未見他降臨人間?為何人間依舊遍佈殺戮與情仇?

還有所謂的“天道”,彷彿是一個詭秘莫測的“局”。問道修真的凡人,或死於非命,或淪為命運的棋子。

酒鬼抿了一口酒,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一向呆若木雞的老餓鬼,發瘋似地向廟門外跑!其餘三隻鬼連忙追上去,扯住他破爛的黑袍子,將他硬生生託了回來。

“快!快殺了他!”

平時沉默寡言的餓鬼,此時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

這是酒鬼有生以來,從餓鬼嘴裡聽到的第二句話。他劍眉一蹙,看向其餘兩隻鬼,問道:

“你們覺得那青衣小子該不該殺?”

“殺!”瘤子鬼斷然道:“我爹從不輕易說話。他說殺,想必這廝是個妖孽!”

聽到“妖孽”二字,酒鬼腦海中突然莫名閃過一撮淡青色狐狸毛。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膽小鬼嚇得連忙躲到酒鬼身後,拽著酒鬼的袖子道:“那人說能幫我們修真,想必是個神仙!”

酒鬼甩開扯他袖子的膽小鬼,無奈地說:

“一個說他是妖,一個說他是仙。兩個說殺,一個又說不殺。看來最後還得我來決定。”

酒鬼說罷,轉身走回外鄉人面前,一邊像觀察動物般打量著他,一邊愜意地喝酒。外鄉人瞄見酒鬼手上的酒葫蘆,眼中驟然掠過一絲詭異的光芒,開口道:

“你們非要殺我也罷,只是死前可否討口酒喝?”

酒鬼的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想起大火那天等死的時候,自己也想討酒喝來著。他將酒葫蘆舉到外鄉人面前,道:

“喝酒可以,但你只能倒掛著喝,休想讓我放你下來!”

酒鬼話音未落,外鄉人已經搶過酒葫蘆,倒立著喝了下去。半葫蘆酒咕嘟咕嘟被他一口氣喝了個盡光。

酒鬼看得兩眼發直,頓時啞口無言。作為一個資深的酒鬼,喝酒的奇怪姿勢他都見怪不怪,可是偏偏沒見過有人能倒立著喝酒。

誰都知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倒立喝酒不嗆死也得弄得滿臉都是,能做到的人絕對是有真本事!

外鄉人擦了擦嘴,問道:“這可是十年的麻姑?”

酒鬼又笑了。他一聽這句話便確定這外鄉人也是個酒鬼。對他來說這樣的酒鬼殺一個,這世上就少一個知己。

酒鬼何必為難酒鬼?

況且一個能倒立喝酒的酒鬼,他佩服還來不及,哪裡還捨得殺?

此時的外鄉人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像是在說:“悉聽尊便”。

在一個酒鬼的心目中,凡是懂得喝酒又不怕死的人都可以算得上一條好漢。他割開繩子,將外鄉人放下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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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我們不為難你,你也不要為難我們。”

酒鬼說完,本打算先觀察一下他的反應,若發現什麼端倪,便偷偷跟在他身後。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外鄉人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竟然一點也不急著走。他朝身邊的四隻鬼揮了揮手,將他們聚到一起,神神秘秘說了一番話。

這番話讓一個酒鬼聽得忘記了喝酒,讓一個色鬼聽了忘記了女人,讓一個餓鬼聽得忘記了吃飯,就連最謹小慎微的慫鬼都覺得他的這番話,值得一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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