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蓮洞府中,一道月光透過岩石縫隙,照入蘇季面前的池塘。

黃眉道人望著那道光線,面露喜色道:“閣主,你來的時機剛好。”

“時機?”蘇季疑惑道。

黃眉道人撥開池塘中的碧綠浮萍,露出井口般大小的一片池水。岩石縫隙射下來的月光,剛好照在那一小片水面上。

“閣主,你把手放進池水中試試看……”

蘇季猶豫片刻,試探著伸出手去,用手指輕點水面。就在指尖觸碰到水面的瞬間,他看見蓮花池中映出的倒影,並不是自己的臉龐,而是一幕幕的熟悉畫面。他意識到那些如褪色般泛黃的畫面,來自自己的記憶,全是自己現在心中所想。

往昔的畫面,此刻逐一呈現在水中,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一處處熟悉的地點、一幕幕回不去的過往。

青靈廟、申侯府、碧遊宮、麒麟崖、青靈寐境、煉獄之門……

蘇季一動不動地望著水面,彷彿再度經歷當時的歡樂、痛苦、甜蜜、憂傷、直至適才分離。看見姜凌最後的身影,浮現在水面上,蘇季喃喃道:“現在看見這些我才明白,我曾不止一次傷過師姐的心。”

黃眉道人淡淡道:“人有七情六慾,彼此相處時發生矛盾也是尋常之事。只要還能見面,就一定有挽回的餘地。”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見面,有的人走的時候連一句告別都來不說,便從此天各一方,甚至老死不相往來,就算想解除誤會,也永遠沒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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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主不必沮喪,有些事可能只要說上幾句話,事情就會有意想不到的轉機。”

蘇季轉頭望向黃眉道人,“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

“不過,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黃眉道人說罷,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泥制的酒罈。

蘇季用鼻子嗅了嗅,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驚道:“神仙倒?”

黃眉道人稱讚道:“閣主不愧是同道中人,一聞就聞出來了。既然酒是好酒,人是故人,何不快來一起喝兩杯?”

蘇季不動聲色,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雙眼依舊盯著蓮花池,久久沒有說話。

黃眉道人不解道:“閣主,這麼好的酒,現在不喝還等什麼?”

望著隨波紋起起伏伏的影子,蘇季喃喃道:“不懂,實在不懂。”

黃眉道人皺起眉頭,明知故問道:“閣主,今天這是怎麼了?”

“我看到這些畫面,現在心裡很亂,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有太多事想不明白。”

“哪裡不明白,說來聽聽。”

此時,池水中浮現的皆是一幕幕悲傷的畫面。水面的波紋變的紊亂,正如蘇季腦海中的片段,驟然變得凌亂不堪,情緒開始有些激動。

蘇季壓抑著波動的情緒,道:“為什麼我的親人不得善終?為什麼我身邊的女子與我有緣無份?為什麼我的朋友一個個離我而去?為什麼二師兄一貫行善,卻經常事與願違?青黎一貫行惡,卻經常如願以償?為什麼?”

黃眉道人一臉無所謂,風輕雲淡道:“不知道為什麼就別想了,先跟貧道喝兩爵再說。”

蘇季把手拿出水面,嘆道:“不喝了,不想再喝了。”

黃眉道人瞪大眼睛,暗忖這壇神仙倒對一個酒鬼的誘惑,絕對不亞於絕色美女對一個色鬼的誘惑,想不到眼前這個嗜酒如命的酒鬼,現在竟然說出這番話來。

“閣主,聽你的意思是想戒酒?這可不是容易的事。貧道戒過好多次都沒用,最後還是忍不住貪杯,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

蘇季黯然道:“戒酒沒有你說的那麼難,難的是有些事、有些人,無論喝多少杯,無論醉多少年,無論再怎麼醉生夢死,我還是永遠,戒不掉,忘不了……”

黃眉道人擺擺手,掃興道:“你不喝,貧道可不客氣啦。”

說罷,一飲而下,他眨眼間喝完了半壇,引誘般咂了咂嘴道。

蘇季咽了口唾沫,並不是完全不想喝酒,只是想到世人皆苦,眾生皆苦。人生一切苦難,皆苦不堪言。面對那些已經發生,還有那些將要發生的悲劇,他終究還是做不到像黃眉道人一樣心無旁騖的喝酒。

月光下,黃眉道人額頭上幾根青筋凸動著,佈滿血筋的面頰,像葡萄葉一樣紅裡帶紫,還在不斷變換著顏色。

蘇季知道他就快醉了。

黃眉道人喝完,毫無徵兆地問了一句:“閣主,你可聽說過‘天道承負’?”

蘇季想了一會兒道:“聽是聽過,只是一直未曾仔細想過,這四個字的含義。”

黃眉道人道:“剛才閣主所有的疑問,都可以用‘承負’兩個字來解釋。承者為前,負者為後。前輩行善,今人得福;今人行惡,後輩受禍。”

蘇季微微闔目,感覺黃眉道人的這番話有些古怪,讓人聽不太懂,甚至讓人覺得這些話不應該從他嘴裡說出來,好像他正在替別人轉述給自己聽的一般。

“你到底想說什麼?”蘇季問。

黃眉道人醉醺醺道:“簡單來說,一個人的命運是在為先人承擔後果。就拿申國姜家來說吧。姜玄造惡,姜贏得禍;姜贏造惡,姜凌則會得禍。相反,如果祖先如果行善,本人就會得福,就如同祖輩積財,後輩享受;祖輩欠債,後輩還錢一樣。正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惡之家,必有餘殃。”

蘇季搖了搖頭,不以為然道:“我爹做過什麼壞事?為什麼我娘會慘死?為什麼我要承受那些苦難?”

黃眉道人說道:“吉甫太師所做的事對於周室百姓來說,自然全是大大的好事。可是,對於那些犬戎百姓來說,怕是截然相反了吧?他們也有親人,他們也有兒女。周室鐵蹄踐踏之處,皆是一片血肉焦土,事後留下的‘承負’則要由兮氏的生者來承擔。”

蘇季雙眸微張,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他拿起腰間的鴻鈞鈴,不禁聯想到託塔天王李靖的後人們。李家世代征戰,殺戮太重,李鴻熙和李鴻鈞兩兄弟頭上“寸草不生”也就不奇怪了。

想到這兒,蘇季茅塞頓開,回憶起曾經在造化玉牒中看到的七種聞所未聞的流派思想,感覺“西方教”以渡化別人來修行的方式,很接近“釋家”的思想,而“闡教”以約束自身來修行的方式,則接近“道家”的思想。

蘇季認為比起西方教的“因果”,闡教的“承負”更勝一籌,更加富有人情味,更加讓人有一種責任感。曾經遇到的諸多冷行惡作,都是因為感到“因果報應”的人在“自掃門前雪”,而“天道承負”的觀念,則讓蘇季感覺作惡需要承擔的後果,不僅僅是自己,而會危及後人。

望著已經變成青銅鈴鐺的李鴻鈞,蘇季又產生了疑惑,難道李鴻鈞這個慫鬼一輩子都要承受父輩的孽債,作為一件物品而活?

蘇季望著黃眉道人,問道:“你想告訴我‘父債子還’,可是父輩的這些債什麼時候才能還完?我現在的不如意,什麼時候才能改變?”

“改變?難啊。”黃眉道人面露憂鬱之色,搖頭道:“可能你這輩子做盡好事,也不會嚐到一絲一毫的甜頭。反正這種沒有結果的事,我是做不到,很多道行高深的修士,同樣做不到。”

蘇季道:“不能只想著自己,還有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人。我想為他們做點什麼,做點前人不願意,做不到的事。我也許會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很無力,那只是因為我看不到結果。我相信總會有好事發生,總有一天家族的命運會被改變,就算不能長生不老,就算這輩子都看不到結果,我也想用一些事來證明我曾經存在過。”

黃眉道人莫名地長嘆一聲,道:“這麼多年不見,閣主果然和從前大不一樣。看來貧道,今天是輸了。”

“輸了?”蘇季疑惑道。

“我不是輸給你,我是輸給我師父。”

“柴首座?”

“我跟師父打賭,賭你會喝下這壇酒。我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說罷,黃眉道人嘆息一聲,忽然把剩下半壇酒一飲而盡。

蘇季忙問:“喂!你說了半天,還沒告訴我怎麼找到師姐和二師兄呢!”

黃眉道人突然愣了一下,剛想開口說話,發覺兩隻手已經抬不起來,眼皮也不受控制地垂了下來。

“噗通!”

黃眉道人一頭栽倒,整個人躺在了地上。

蘇季頓時臉色鐵青,見他雙眼緊閉,已然昏迷不醒。他想起但凡喝完一罈神仙倒的人都會醉倒很長時間,慶幸自己剛才抵得住誘惑,沒有去喝這壇酒。

可是,他現在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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