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在己房外衙的職責非常簡單,就是無所事事,從早閒到晚,獨佔一間屋子,狹小陰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偶爾出門閒逛,就像個透明的鬼魂,在校尉和番子手中間穿行,得不到任何注意。

花了將近半個時辰適應這種生活,胡桂揚開始給自己找事情做,第一件當然是給自己安排一張能睡覺的床鋪,屋裡倒是有一桌兩凳,桌子太短,凳子太矮,他去前後院閒逛,抱來幾塊木柴,用腰刀削得平整些,墊在凳子下面,讓它們與桌子平齊,總算可以蜷身躺在上面。

一覺醒來,正趕上衙門裡供應午飯,雖然沒有酒,但是有肉有菜,比胡宅還要豐盛些。

胡桂揚開始喜歡坐衙的生活了,飯後出門,又將衙門各處逛個遍,發現這裡不只歸屬己房,還有另外幾房,共用數名書吏,校尉眾多,他能獨享一間房,已是掌房的待遇。

這下子他更高興了,甚至打算拜謝一下左預。

數位掌房共用一座正廳,除此之外每位掌房各有一間書房,左百戶正在南司回事,胡桂揚沒找到人。

說是書房,卻沒有幾本書,堆滿公文與筆墨紙硯等物,除此之外就是掛在牆上的刀劍弓弩,頗顯武官之風。

胡桂揚仔細檢視,發現這些兵器粗看都很乾淨,細瞧卻仍有灰塵,顯然是奴役擦拭得不夠精心,大概就是用撣子掃了幾下,沒有經常使用的痕跡。

他從懷裡取出三枚頗為相似的玉佩,一枚扔在故紙堆裡,一枚塞到箭壺裡,還有一枚乾脆掛在一口寶劍的後面,兩者倒是搭配,好像一直如此。

胡桂揚滿意地點點頭,“這要是還能被找到,我也沒辦法了。”

一名書吏推門進屋,看到胡桂揚之後愣住了,“你……你來幹嘛?這裡是掌房百戶的密室,非傳喚不得入內!”

“密室?可房門是開著的。”

書吏氣急敗壞,他剛去與同僚吃飯,沒想到有人敢亂闖書房,“你這人怎麼不懂規矩?出去,趕快出去。”

“我來謝謝左百戶……”

“去去。”書吏將這名不識趣的校尉硬推出去,關上門,到處看看,沒發現異常,這才松了口氣。

胡桂揚自己的房間太小,施展不開,他在衙門一角找塊空地練拳,這倒是吸引一些人的注意,但也只是掃一眼而已,沒人駐足,更沒人開口。

別人當他是鬼魂,胡桂揚也當眾人不存在,專心練拳,默默修行火神訣。

這樣的日子一連過了十天,早來晚去,無人理睬,胡桂揚中間本來有一天休息,卻被安排值守衙門,他坦然接受,反正回家也沒事做,頂多逗逗狗。

這天下午,衙門裡的人大多隨掌房出去公幹,剩下的人躲在屋子裡討論今年的第一批木炭什麼時候能夠撥下來,天氣可是越來越冷了。

只有胡桂揚仍然堅持在室外練拳。

“這是長拳?”一名長衫書吏不知什麼時候走來旁觀,開口問道。

這是衙門裡第一次有人主動開口,胡桂揚很不適應,收手之後左右看了看,確認對方真是向自己說話,才回道:“是啊。”

“跟誰學的?”

“一位姓王的武師,小時候跟著大家一塊學的,忘了他叫什麼。”

“王信泰?城裡也就他的三十二勢長拳還說得過去,而且四處授藝,只要給錢,什麼徒弟都收。”

“好像是,長著大鬍子,說話聲音有點沙啞,還有點山東口音。”

“就是他,但他現在沒有大鬍子了,兩年前被一名年輕後輩打敗之後,他就閉門不出,將鬍子剃光,說是要剃鬚明志,刻苦練拳,等到擊敗後輩之後,再留鬍子。”

“想不到王師父這麼有志氣。”

“嘿,說說而已,他這是借勢金盆洗手,從此退出江湖當財主了。”

“教拳能賺很多錢嗎?”

“教拳不賺錢,但是能結識很多人,還能在大戶人家裡出出進進,給外面的大盜通風報信。”

“王師父……做過這種事?”

“正常,增進情義,還有銀子可分,許多武師都這麼做。”

“被搶人家的‘情義’呢?”

“我說的是江湖情義,京城富戶大都為富不仁,不是江湖同道,搶一下沒什麼。”

“趙家沒被搶過。”

“趙家人多勢眾,趙瑛名聲也不錯,誰敢搶他?王信泰在趙家只是傳授拳法。”

胡桂揚點點頭,疑惑地說:“你是這衙門裡的人嗎?我沒見過你,聽你的口氣倒像是江湖人。”

“入門是公庭,出門是江湖,在下江耘,耕耘之耘,南京人氏,常來京城行走,對這邊也很熟。”

“入門是校尉,出門是百姓,在下胡桂揚,桂花之桂,飛揚之揚,不知何處人氏,在京城長大,對這邊……沒你熟。”

江耘哈哈大笑,“名不虛傳,胡校尉果然是個有趣的人。”

“呵呵,我的名聲竟然是‘有趣’?”

“你不求官,所以無需威嚴,你不求財,所以無需計算,你不求名,所以無需仗義,沒這三樣,‘有趣’就是最好的名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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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理,你……應該很有名吧?”

“江湖上倒是有人傳我的名聲,‘南京白孟嘗’聽說過嗎?”

“‘孟嘗’是說你仗義疏財、追隨者眾,這個‘白’字從何說起?”

江耘一點都不白,膚色蠟黃,似有病容,“因為我喜歡用銀子‘疏財’。”

胡桂揚大笑,邁步迎上來,“像你這樣的人註定名聲遠播,我竟然沒聽說過,真是孤陋寡聞。”

“這裡是京城,豪傑眾多,沒聽說過我的名號很正常。”

“江兄怎麼進的衙門?”胡桂揚連稱呼都改了。

江耘拿起腰牌晃了一下,“我從錦衣衛調來,從今天開始與胡兄算是同僚了。”

胡桂揚笑道:“原來江兄真是公門中人。”

“沒有公門身份,我拿什麼仗義疏財?”

胡桂揚欣賞此人的直率,拱手道:“我也是公門中人,可是窮得只能勉強養活自己,江兄怎麼會有餘財可疏?”

“嘿,跟王信泰的路子差不多,但我不結交強盜。”

胡桂揚聽得似懂非懂,江耘笑道:“趙瑛趙百戶若還活著,自能向你解釋清楚,我就別多嘴了。你是己房校尉?”

“對。”

“很好,能帶我去見見掌房百戶嗎?”

“可以,但是左百戶不在,帶手下出門辦案去了。”

“沒關係,帶我去他的書房。”

“這邊請。”胡桂揚前頭帶路,心裡對此人越來越好奇,“你從南京來,聽說過非常道嗎?”

“嗯。”

“那你或許認得沈乾元。”

“認得,想當年他在南京也是鐵錚錚的一條漢子,自從回到北京之後,就走上歪門斜路,如今與一群裝神弄鬼之徒混在一起,江湖上的名聲全毀了。”

“我很久沒見過他了。”

“不見是好事。”江耘淡淡地說。

書房門口,胡桂揚停下,“就是這裡,你自己進去吧,我是校尉,未經召喚不得入內。”

江耘笑道:“好吧,我請你進去。”

“你有這個權力?”

“我覺得有。”

胡桂揚是個膽大不計後果的人,笑道:“你敢請,我就敢進。”

兩人同時做出請的姿勢,胡桂揚敲了兩下,推門進屋。

最近事多,書吏正埋頭寫字,抬頭看見胡桂揚,不由得大怒,“早跟你說過,這裡不是你隨便能進的地方。”

“不是我,是這位。”胡桂揚閃身讓出後面的江耘。

書吏一愣,“你是……”

“衛裡調我過來的。你是這裡的典吏?”

“對。沒聽說要調人來啊,你的文書呢?”

江耘上前,取出一份文書遞過去,書吏接在手中看了一遍,疑惑地抬頭瞧瞧來者,低頭又看一遍,隨後換上笑臉,“原來是經歷大人親來主事,小人不知,未能出門相迎,萬望恕罪。”

經歷品級不高,卻是衛所裡眾文吏的頂頭上司,怪不得書吏先是疑惑後是諂媚。

胡桂揚也吃一驚,想不到一身布衣的江耘竟是個人物。

“嗯,無罪,你先出去吧,我要檢視己房文書。”

“啊?這個……不可以吧,這是左百戶……”

“就是千戶我也查得,要我出示衛裡的命令嗎?”

書吏急忙搖頭,來不及收拾筆紙,慢慢退出房間,輕輕關門,轉身就跑,要找人通知外面公幹的左預。

江耘四處看看,“戊、己兩房人數最多,職責也最重,處理文書的卻只有一人,怎麼可能忙得過來?瞧這裡亂成什麼樣子?”

“亂中有序。江經歷,你是不是認得我啊?”

“聽說過你的大名。”江耘走到牆邊,看著那枚玉佩。

“我是校尉,不懂文書,就不在這裡礙事了。”

“先別走,我還有事情要問你。”江耘沒回頭,伸手拿起玉佩,輕輕撫摸幾下,鬆手轉身,笑道:“聽說你很瞭解天機船?”

“有過一點接觸,要說瞭解,江經歷不如去找沈乾元,他那幫裝神弄鬼的朋友,對天機船比還我更熟悉。”

“那是一群無知妄徒,所謂‘熟悉’無非是以訛傳訛,我要最真實的訊息。”

“那你應該找聞家人,尤其是谷中仙,沒人比他更瞭解天機船。”

“谷中仙已經找到了,有意思的是,他聲稱有一件天下至寶在你手裡。”

胡桂揚撇撇嘴,“大概是你問的方法不對,谷中仙瞭解天機船,但是未必會說實施,他騙人的本事稱得上天下第一流。”

“我也是這麼想的。”江耘招手,示意胡桂揚走近一些,笑道:“但是這一次我相信他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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