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揚決定去一趟普恩寺,韋瑛甚至不想勸說,“好,去的時候叫上我。”

普恩寺不大,香客稀少,唯一的優勢是位置極佳,離皇城西安門很近,寺內後院有一處混堂,供大眾洗沐,還有若干小間,供雅客單獨使用。

這裡從來沒掛過招牌,招待的“大眾”與“雅客”也都不是普通人,而是宮裡的太監。

因此兩名錦衣衛和兩名隨從說要洗澡的時候,知客僧一臉茫然,沒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洗澡,脫光脫衣服進池子裡泡一會,明白了?”胡桂揚解釋道。

“啊……四位裡面請。”僧人答應得頗為勉強。

“洗澡是要收錢吧?”胡桂揚又問。

“我們這裡是寺廟,不收錢,但是水不太好,幾位若想洗得舒服,不如去附近的一家混堂,那裡……”

胡桂揚搖頭,“慕名而來,大老遠的不想去別處。”

“好吧,我們這裡洗沐不收錢,幾位若是一心向佛,可以捐些香火。”

“多少?”

“隨意。”

胡桂揚要掏錢,僧人笑道:“捐香火請去殿內,那裡有功德箱。”

殿內陰暗,胡桂揚沒看清供奉的是哪位神佛,捐了幾兩碎銀,按理說足夠幾十個人洗澡,讓他沒想到的是,韋瑛、趙阿七、小譚也都拿出銀子,而且比他大方得多,僕從模樣的小譚奉上的竟然是五十兩一錠的大銀,向著佛像頂禮膜拜,小聲禱祝,十分虔誠。

見到銀子進入功德箱,僧人態度立刻變得熱情許多,只是眼光有些含糊,不明白這四人當中究竟誰是主、誰是僕。

進入後院之前,又有一名僧人聞訊趕來,請客人去喝茶,閒聊時問道:“四位既是慕名而來,想必瞭解這裡的情況吧?”

“什麼情況?洗澡時要唸佛號嗎?”

僧人搖頭,他也分不清這四人的尊卑,因此一律看座,目光在四人臉上掃過,發現“百戶”低頭不語,兩名“隨從”無意開口,只得向“校尉”笑道:“那倒不必,只是來這裡洗沐的人……通常比較特別,佛門一視同仁,可是有些人不免有些看法。”

“宮裡的太監嘛,我們不在乎。”胡桂揚看看其他三人,“起碼我不在乎。”

“那就好,我們這裡也有單獨的房間,很快就能準備好,四位施主……”

“他們出錢多,單洗,我出錢少,還是去混堂裡的洗吧。”胡桂揚笑道。

僧人連稱不敢,卻真的這樣安排。

韋瑛絕不會跟著胡桂揚去尋死,因此也不推辭,單要一間房,“走的時候叫我一聲,我今天真要好好地泡一泡。”

趙阿七和小譚倒不在乎,是胡桂揚不想帶著他們,“你倆自己去洗吧,熟人之間最好不要太坦誠。”

混堂是個磚砌的大池子,蓄滿了熱水,外面還有三隻大木桶,從池子裡出來之後可以澆身。

今天恰逢正月二十,宮裡休息的人多,出來洗澡的人不少,池子裡坐著二十多人,圍成一圈,在他們身後的池子外面,幾名身著短褲的夥計跑來跑去地侍候著,看樣子也是閹人。

胡桂揚的出現引發一陣騷動,連正在閉目養神的幾名客人也睜開眼睛,驚訝看著一個正常人進到池子裡。

胡桂揚找地方坐下,向兩邊的人分別笑笑。

池子裡安靜一會,慢慢恢復正常,洗澡就是洗澡,沒人多管閒事。

“老爺要茶水點心嗎?要手巾嗎?要擦背嗎?”

胡桂揚扭頭看去,一名年輕的夥計正衝他笑。

胡桂揚搖搖頭,“宮裡一位姓曾的太監,什麼時候來?”

“哦,老爺說曾公公嗎?他……我不知道,沒聽說過這個人。”夥計臉色突變,轉身就走。

霧氣氤氳,胡桂揚找到兩道正在挪開的目光,於是起身走過去,坐在那人的旁邊,笑道:“這位公公怎麼稱呼?”

那是一名老太監,皮膚鬆鬆垮垮,向夥計使個眼色之後,正枕著手巾閉目養神,聽到聲音毫無反應。

胡桂揚也不在意,靠著池壁而坐,嘆息一聲,“還是大池子舒服,同樣的水,放在木桶裡就是另一種感覺,就像是衣服泡不透,洗不乾淨。”

老太監依然不吱聲。

胡桂揚一邊往肩上、頭上撩水,一邊說道:“我跟曾公公見過一次面,他去找我,禮尚往來,我一直說要來回訪一次,總是不得空。這裡真是一個好地方,宮裡沒有洗澡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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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揚嘮嘮叨叨,一句回覆也沒得著。

一名年輕的太監走過來,老太監似乎能夠閉目視物,立刻睜眼,起身讓到一邊。

年輕太監坐在老太監的位置上,淡淡地說:“別在池子裡洗頭。”

“嗯?”

“我說別在池子裡洗頭,去外面,用桶裡的水,或者叫個夥計給你洗。”

“別弄髒池子?”

年輕太監點點頭。

“夥計是收錢的吧?”

“當然,人家靠這個討生活,你還想白用不成?”

“不敢。”胡桂揚笑道,轉身叫來一名夥計,“洗頭。”

夥計看一眼年輕太監,得到默許之後,立刻笑臉應承,先去拿一條手巾,摺疊幾層給客人墊頭,然後解開頭髮,放在池沿上,用桶裡的水仔細清洗。

胡桂揚不由自主也閉上眼睛,笑道:“真是舒服,花多少錢都值得。”

年輕太監道:“你就是那個錦衣校尉胡桂揚吧?”

“咦,你認得我?”

“不認得,聽說過。”

“不知閣下怎麼稱呼?”胡桂揚不能轉頭,只能對著水汽說話,看不到對方的反應。

聽到“閣下”兩字,年輕太監笑了一聲,“我姓錢,名字就不提了,宮裡的小人物,可能認得你說的那位曾公公。”

“梁內侍身邊的曾公公。”

“嗯,那我的確認識,胡校尉找他有事?”

“沒什麼大事。”

夥計將頭髮洗乾淨,重新挽好,“老爺出去的時候我再重新挽發。”

胡桂揚道聲謝,睜開雙眼,他坐的位置斜對入口,一眼看到熟人,那人看到他卻是臉色一變,轉身就走,澡都不洗了。

錢太監大聲道:“老牛,過來吧,沒事,在胡校尉面前沒什麼可隱瞞的。”

廣興鋪的牛掌櫃轉身進到池子裡,向胡桂揚尷尬地點下頭,坐在錢太監另一邊,不知該說什麼。

“貨不夠了?”錢太監問。

“還剩一些,前些日子過節,客人比較少,這幾天人多起來,估計手頭的貨還能再用個兩三天。”牛掌櫃停頓片刻,見錢太監沒有別的暗示,繼續道:“據各家鋪子說,最近新客人比較多,熟客也都會來,今年生意會非常好,最好能多給點貨。”

“嗯,這次來不及,下次吧,翻倍?”

“翻倍。”牛掌櫃露出笑容,這正是他的願望。

“好,下次給你翻倍,今年咱們大賺一筆,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託錢公公的福。”牛掌櫃樂不可支。

胡桂揚插口道:“我怎麼聽說滿壺春快要用光了?”

牛掌櫃神情一變,顯然沒聽說過這個訊息。

錢太監輕哼一聲,“有人希望我們用光,可希望只是希望,我們只管賺錢,不管流言怎麼說。”

牛掌櫃神情舒緩,也笑一聲,似乎在表達鄙視。

胡桂揚全當沒聽見,身子前傾,向牛掌櫃問道:“最近又有人喝酒發瘋嗎?”

牛掌櫃依舊向錢太監看去,得到默許之後才道:“有一位,不太嚴重,在雪地裡亂跑,很快就被按住,第二天醒來他什麼都不記得,非常滿意,隔了一天又來尋歡作樂。”

胡桂揚還要再問,錢太監道:“老牛,你去那邊吧,有人找你,想買幾樣藥材。”

牛掌櫃立刻起身,走到對面,與幾名太監低聲交談,說的是另一種生意。

錢太監扭過頭來,“宮裡也有混堂,水總是不涼不熱,也沒有這裡的夥計服侍得周到,所以大家都願意出來洗沐,當然得有錢,香火錢至少三兩,給夥計的賞錢多少都行,但是人家那麼辛苦,沒有個一兩、二兩實在說不過去。”

“洗次澡五兩銀子?”胡桂揚大為吃驚,原來自己真的給少了。

“沒什麼比舒服更重要。”錢太監露出滿足的微笑,“又不是天天來,一個月兩三次而已。”

“別人天天去混堂裡洗澡,一年下來也未必能花五兩銀子。”

“人有尊卑貴賤,物有高低上下,怎麼能過一樣的日子呢?胡校尉喜歡哪種日子?”

“喜歡也沒用,我可過不起五兩銀子洗次澡的日子。”

“那你就應該找幾位能過得起這種日子的人當朋友。”錢太監認真地說。

胡桂揚笑道:“你聽說我的名字,但是不太瞭解我的為人啊。”

錢太監扭回頭,“的確不太瞭解,但我不相信有人寧願生活在泥潭裡,明明有機會爬出來,卻躺在泥裡不願動彈。”

胡桂揚想了一會,“我總得先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洗澡就要五兩銀子,交朋友得付出更大代價吧?”

“什麼都不用做,你就能交上新朋友。這叫機會,普通人一輩子也遇不上一次,你遇上了。”

“呵呵,什麼都不用做,這是我夢想中的生活,可我有上司,還有一個期限,而且這個期限只剩下十天。”

“朋友是幹嘛用的?不就是危難之時互相提攜、幫助嗎?西廠那邊自然有人替你說話,你只需按兵不動,留住趙宅的那些異人。至於查案,你要明白,根本就沒有案子可查。”

“無案可查。”胡桂揚站起身,“我若不是來這裡查案,怎麼會結交到錢太監這樣的朋友呢?照此推論,我該繼續查下去,沒準能交到十兩、百兩銀子洗次澡的朋友。”

錢太監抬頭看著校尉,一臉驚訝,隨即笑道:“我開始瞭解你了,去吧,繼續查案,看你能查到什麼時候。”

胡桂揚用桶裡的水澆身,從夥計手裡接過手巾擦身,穿衣之後給了大約二兩的賞銀,夥計千恩萬謝,轉身就將銀子放入另一個功德箱中。

名為賞銀,夥計可得不到多少。

胡桂揚在客房中等了一會,韋瑛先出來,笑道:“見到曾公公了?問出什麼了?”

胡桂揚搖頭,“但我猜出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見廠公一面。”

韋瑛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只是猜測的話,廠公未必會見你。”

“請你註明‘事情緊急’,廠公會明白我的意思。”胡桂揚笑了笑,不做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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