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雪停了,韋瑛特意來後院看一眼,確認胡桂揚人還在,放心不少。

胡桂揚凍得臉通紅,卻依然保持微笑,“摺子寫完了?”

“嗯。”韋瑛含糊應道,“你還不去休息?白天應該不會有事發生。”

胡桂揚打個哈欠,伸下懶腰,“還有一件事,做完就休息。”

“什麼事?”

“昨天沒去公主府,今天無論如何得去一趟,要不然顯得我這人沒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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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太監不是找過你……算了,你查案,你做主,你去哪我跟著去哪。”韋瑛打定主意要少說多看,絕不能被引到麻煩裡。

胡桂揚來到廚房,先要兩碗米粥,與韋瑛填飽肚子,花大娘子一如既往地嘮叨,突然懷念起從前的日子,“義父、義母還活著的時候,趙宅佔地沒這麼大,但是多熱鬧啊,尤其是你們這些小子,從早到晚沒個安靜的時候……再吃一碗,必須再吃一碗……”

帶著兩碗米粥的熱氣,胡桂揚與韋瑛兩人騎馬出門,在胡同口,正好撞見剛剛出門的石桂大,一群人等在外面,見到韋瑛,全都恭敬地拱手行禮。

胡桂揚高興地揮手,大聲道:“石百戶,一帆風順。”

石桂大先向韋瑛拱手,然後矜持地向胡桂揚點下頭。

出了衚衕,胡桂揚問:“西廠不是喜歡晚上抓人嗎?他們這麼早出門幹嘛?”

韋瑛十分謹慎,“石百戶不歸我管,直接受廠公指派,他的事我一無所知,我猜他是要出遠門吧。”

“在西廠做事真不容易,別人正月裡走親訪友、吃喝玩樂,咱們……忙忙碌碌,卻不知道在幹嘛。”

韋瑛笑而不語,即使是在大街上,他也不願意說西廠的半個不字。

小巷裡的雪還沒掃除,只有幾行腳印,胡桂揚與韋瑛仍然將馬栓在衚衕外,步行前往公主府。

遠遠就見一頂小轎迎面走來,隨行的一名中年婦人說了幾句什麼,轎子立刻停下,有人從轎中往外望了一眼。

“肯定是公主的管家婆。”胡桂揚大步迎上去,拱手剛要說話,對面的轎子調頭回去,轎伕步履匆匆,像是受到鞭打。

胡桂揚追到門口的時候,轎子已經進院,大門緊閉。

對他來說,這根本不算什麼,依然拿起門環敲門,朗聲道:“在下西廠錦衣校尉胡桂揚……”

旁邊的小門開了,老婦走出來,居然沒有罵人。

韋瑛遠遠跟在後面,這時停下腳步,能聽到門口兩人說什麼,卻不用參與交談。

胡桂揚笑道:“見過幾次面了,還不知道老婆婆怎麼稱呼。”

老婦雖然年紀大些,還沒到老態龍鍾的地步,眉頭微皺,“不必客氣,我姓李,叫我李嬤嬤就好。”

“李嬤嬤,胡桂揚這廂有禮。”胡桂揚再次拱手。

老婦還禮。

韋瑛在遠處驚訝地看著這一幕,不明所以。

“大過年的,我也不想發火。胡校尉,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問我就行,不必打擾公主,驚擾左鄰右舍,你說呢?”

“那敢情好。”胡桂揚邁步要往院裡走。

李嬤嬤急忙攔住,沒忍住肚子裡的火氣,“嘿,你這個人怎麼得寸進尺呢?我沒邀請你進屋,有話在這裡說就好。”

“好吧。”胡桂揚想了一會,“公主什麼樣子?”

李嬤嬤臉色一沉,“給你臉了是不?居然敢問這種事情!”

“別誤會,我不是打聽公主的容貌,只是想知道駙馬不幸過世,公主……怎麼想的?我瞧這裡不像是辦喪事的樣子。”

“駙馬平時不住在這裡,他有家,在那邊辦喪事。至於公主,當然是傷心,一直臥病在床,好幾天沒起來。所以拜託你別再來了,就算我在求你。”李嬤嬤的語氣裡可沒有懇求之意。

胡桂揚認真地想了一會,“我還是得見公主一面,有些事情靠轉述是說不清楚的。”

李嬤嬤雙眉豎起,突然從袖子裡掏出一把剪刀,“你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嗎?”

“別這樣。”胡桂揚笑道,“真動手的話,你可打不過我。”

老婦自知無法與一名年輕男人抗衡,後退兩步,將剪刀轉而對準自己的咽喉,“那我就死在你面前,你不是查案嗎?我就給你一樁案子!”

這一招出人意料,胡桂揚急忙擺手,“別,我可吃不起這樣的官司。”

“向我發誓,你今後不會再來。”

“這個……”

胡桂揚稍一猶豫,李嬤嬤真向自己咽喉刺去,胡桂揚馬上道:“我發誓不來就是,你把剪子放下。”

李嬤嬤稍稍移開剪刀,脖子上真有一個小小的血點,“我若是再在巷子裡看到你,立刻死在你面前,我就不信,辛辛苦苦服侍公主多年的乳母,在陛下眼裡比不上一名錦衣校尉。”

“一百名校尉也抵不上李嬤嬤一條命,你……我真的只是想查案而已。”

“案子若是牽扯到宮裡,你也敢去天天敲門不成?期軟怕硬就是期軟怕硬,用不著假裝公正無私。”李嬤嬤一旦佔據上風,寸步不讓。

胡桂揚苦笑道:“好吧,我怕了你,以後不來就是,駙馬平時住在哪?我去騷擾他家。”

“不知道。”李嬤嬤狠狠地甩下一句,轉身進院,馬上又開門說道:“去堂子衚衕打聽去。”

“多謝指引,堂子衚衕我知道在哪。”胡桂揚回到韋瑛身邊,“女人真難對付。”

“以後不來了?”韋瑛含笑問道。

“不來了,公主的乳母死在面前,誰受得了?”

“想開些,你能將老太婆惹到以死相逼,已經算是前無古人,公主嘛,不查就不查,皇家規矩多,公主估計就沒怎麼出過門……”

“公主必須要查。”胡桂揚打斷韋瑛,露出得意的微笑,“你說得對,這件事‘前無古人’,公主的乳母怎麼會如此害怕一名校尉呢?為什麼不進宮告狀?其中有詐,她這麼一鬧,我更要查個清楚。”

韋瑛目瞪口呆,腳步不由得停下,馬上攆上來,半天沒說話。

“你不再說點什麼?”胡桂揚問。

韋瑛搖頭,一副見怪不怪的鎮定神情,“無話可說。”

胡桂揚大笑,“走,咱們喝酒去。”

“你不回去休息?”

“喝醉之後才好休息,沒準夢裡能找到查案的方法,咱們處處碰壁,得衝出一條路來。”

“是你,不是咱們。”韋瑛在不厭其煩地糾正。

困難越多、越大,胡桂揚心情反而越好,帶著韋瑛去二郎廟找老道。

樊大堅一喚即出,雖然對韋瑛的在場有些不滿,但是沒說什麼,“一定得叫上袁茂,好幾天沒見著他了。”

袁茂家離此不遠,往南經過兩條胡同口,進去不遠就是,樊大堅砰砰砸門,裡面的袁茂料到是他,開門之後笑道:“喝酒嗎?今天我請客。”

“算你識相。”樊大堅原想指責一番,這時將話全咽回去,四人就近找一家開門的酒館,要一個雅間,點酒點菜,準備大吃一頓。

袁茂出錢請客,樊大堅卻喧賓奪主,主導飯桌上的聊天內容,主要是回憶,回憶三人一塊出生入死的經歷,有意無意地向韋瑛炫耀。

袁茂比胡桂揚大方多了,酒好,菜也好,韋瑛專心吃喝,極少參與談話。

胡桂揚慢慢也興奮起來,比平時更加口無遮攔,嘲笑老道與袁茂從前的若幹次膽怯行為,“你若是怕天,天便是神,你若怕人,人就是鬼……”

樊大堅最先喝多,指著胡桂揚,“你不怕天,為何受不得山中清苦,跑回京城?”

這是胡桂揚自己說過的話,不能不承認,笑道:“我不怕天,可是天降風雪要凍死我,我也只能受著,我不怕人,可是人家比我厲害,非要置我於死地,我也沒轍。沒轍是沒轍,但我就是不怕。”

樊大堅大笑,“你這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天生一副滾刀肉。”

“我更願意當滾刀肉,刀來肉擋,刀去肉依舊,挺好。”

樊大堅酒量不佳,已有明顯的醉意,站起身,一腳踩在凳子上,向袁茂道:“我就欣賞這小子的無賴勁,你呢?”

袁茂喝得少,笑道:“我佩服胡校尉的勇往直前和重情重義。”

“沒勁。”樊大堅揮下手,向胡桂揚道:“滾刀肉,咱倆今天一定要喝個痛快。”

“臭老道,以為我怕你嗎?”

“哈哈,別看我醉了,最先倒下的人肯定是你。”

兩人一邊嘲諷,一邊敬酒,一罈不夠,再來一罈。

韋瑛與袁茂被晾在一邊,有話沒話地閒聊,袁茂職位雖低,但是嘴會說話,令韋瑛頗為受用,小聲道:“你應該多幫幫胡校尉,別讓他得罪太多人。”

“家裡有點小事,等元宵節一過,我閒下來之後,也要跟百戶大人一樣,常駐趙宅。”

樊大堅沒說錯,失去神力的胡桂揚,酒量大不如從前,最先從椅子上摔下去,伏地呼呼大睡。

樊大堅得意洋洋,大呼小叫,還要將胡桂揚拽起來再喝。

“喝得差不多了,胡校尉昨天一晚沒睡,該回去休息了。”韋瑛必須出頭阻止胡鬧。

喝醉的人比平時沉重,樊大堅頭重腳輕,幫不上忙,韋瑛和袁茂只抬一會就累得不行,叫來夥計幫忙,只能抬到店外,想找輛騾車,附近偏偏沒有。

“把胡校尉放到馬背上,我牽回去。”韋瑛無奈地搖頭,他是錦衣百戶,沒想到要做這種僕役的苦活兒。

袁茂想了一想,“天冷,吹著不好。我家離得近,先抬到我家吧,等他醒來我送回趙宅。”

“我呢?我也醉了。”樊大堅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

“你自己爬回二郎廟。”

“哈哈,連你說話也像胡桂揚了。”樊大堅真的自己走了,“我有二郎神護佑……”

袁茂搖頭,“老道從前不是這樣。”

韋瑛笑笑,“好吧,先送到你家,讓他喝點醒酒湯。”

袁家也不大,但是比胡宅齊整,正房、廂房、倒坐俱全,袁茂從店裡要來醒酒湯,胡桂揚喝了幾口,哇哇大吐,隨後再次入睡。

面對一地狼籍,韋瑛生出退意,“那個,今天不是時候,我先回趙宅,派個人過來幫你收拾。”

“我當過隨從,會處理這種事,百戶大人有事儘管先走,等胡校尉明早醒來,我會送他回趙宅。”

韋瑛再不想受罪,立刻接受建議,匆匆離去,一路上搖頭,覺得胡桂揚徹底走入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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