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趙宅大門口站著一群人,胡桂揚遠遠望見,向韋瑛笑道:“終於有人來給我拜年了。”

“你認識那些人?”

又往前走出一段路,胡桂揚搖頭,“一個都不認識。”

“那他們不是來拜年的,你瞧,他們兩手空空,連禮物都沒帶。”

總共十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像是一大家子,或者是相熟的街坊,站在臺階下,靠牆避風,全是一臉的窮苦相。

兩名番子手在門口處閒聊,對這些拜訪者理都不理,直到看見韋瑛,才走下臺階笑臉相迎,對胡桂揚只是點頭而已。

騾車停下,車伕走到後面,扶楊彩仙出來。

“你回去吧,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楊彩仙瞪一眼胡桂揚,也不詢問,徑直走向門口。

兩名番子手眼都直了,向韋瑛小聲道:“百戶大人,這位是……”

“重要證人。”胡桂揚打斷道:“將楊姑娘送到花大娘子那裡,請她在後院安排住處。”

番子手多看一眼韋瑛,才樂顛顛地追上去。

胡桂揚取出一把銅錢,遞給車伕,笑道:“有勞,過幾天還得麻煩你過來接人。”

車伕不看銅錢,也不伸手接,冷冷地說:“彩仙姑娘沒事就好,大家都等她儘快回去。”

胡桂揚收起銅錢,疑惑地問:“是客人著急,還是你們著急?現在是正月,生意沒那麼好吧?”

車伕畢竟只是車伕,不敢對錦衣衛過於強橫,緊緊握住鞭子,上車驅騾,鞭子揮得噼啪響。

韋瑛點頭,“原來你得罪人的時候不分尊卑貴賤,我覺得舒服多了,可我也納悶,你是怎麼做到的?”

“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實話實說,基本上就有我的八成功力了。”

兩人大笑,一塊走到臺階上,然後同時停下,看向牆邊的一群訪客。

這些人膽子太小,互相鼓勵催促,卻一直沒人敢於上前。

胡桂揚笑道:“這裡有你們認識的熟人嗎?”

眾人搖頭,終於有一名年紀大些的男子上前一步,躬身道:“敢問哪位老爺是錦衣胡校尉?”

“就是我,你們不是孫二叔推薦來的吧?我這裡不需要太多僕人。”

眾人又都搖頭,儘量躲在男子身後,實在躲不住的,就低下頭,儘量讓人看不清容貌。

“我們是來報案的。”

“報案?我這裡不是官府,你們哪裡的人?地方沒有衙門嗎?”

“我們是南城外的菜農,冬閒無事,各自做些雜活兒。出事之後,我們報官了,地方上說過幾天再收屍體,我們聽說胡校尉專管這種事……”

“等等,有人被殺?”胡桂揚與韋瑛走下臺階,都覺得事情或許沒那麼簡單。

眾人立刻點頭,又是男子開口:“對,黃二仙年前遇害,我們聽說胡校尉專管鬼神,所以過來報案。”

胡桂揚苦笑道:“你們聽誰說的?鬼神若是被我一個校尉掌管,還配當鬼神嗎?”

眾人臉色困惑,男子小心翼翼地說:“從前的趙百戶和絕子校尉們,日間督神、夜裡馴鬼,抓捕無數,鬼神聞之色變,難道不是真的嗎?”

這幾句話顯然流傳已久,男子隨口轉述,全當真事。

胡桂揚扭頭向韋瑛道:“沒想到義父的名聲這麼大,但是——”他轉向來訪眾人,“義父只抓假冒神仙鬼怪並藉此圖財害命的妖人,與督神馴鬼無關,那位黃二仙若是曾經殺傷人命,倒是義父會抓的人。可義父已經過世,絕子校尉……真的快要死絕,你們找錯地方了,還是讓地方處理吧。”

眾人無不一臉失望,胡桂揚掏出一串銅錢,也不拆開,全送給男子,“你們分分,大過年的,別白來一趟。”

男子不敢接,胡桂揚硬塞給他,多一個心思,問道:“這位黃二仙不是武功高手吧?”

男子搖頭,“他會請神招鬼,打架不行。”

“那這事的確不歸我管。死個半仙而已,你們著什麼急?有誰是他的家人嗎?”

眾人又都搖頭,男子道:“黃半仙沒有家人,可他死後不肯消停,時常出來鬧鬼,逼我們給他報案,整條巷子連年節都沒過好,實在沒辦法,才來找胡校尉。”

胡桂揚想了想,“這種事你們不應該找我,應該找大仙驅鬼,二仙、半仙肯定害怕大仙,對不對?”

“我們想找,可是請不起真正的大仙,請過一位遊仙,半夜被嚇跑了。”

胡桂揚撓頭,“好吧,給你們指條路,出衚衕往北走,去史家衚衕的二郎廟,找那裡的廟主樊大堅,他原是靈濟宮真人,驅鬼不在話下。”

男子看一眼手中的銅錢,“那我們更請不起。”

“沒事,那位樊真人心地善良,最愛幫助窮苦人,見你們可憐,或許會減免銀錢。”

韋瑛加上一句,“提胡桂揚的名字,效果更加。”

眾人這才高興地連連鞠躬感謝,繞過臺階離開,走出幾步就回身鞠一次躬。

韋瑛道:“這種事你管它幹嘛?以後名聲傳出去,你這裡安靜不了。”

“呵呵,樊老道是我的朋友,跟他開個玩笑,看他會不會去驅鬼。”

“咱們也是朋友,請胡校尉千萬別跟我開這種玩笑。”

“朋友和朋友不一樣,有的能一塊吟詩,有的能一塊打架,有的能互相開玩笑。”

“咱們屬於哪種?”

“一塊……喝酒吧。”

“哈哈。”韋瑛差點想說這是酒肉朋友,突然發現自己受胡桂揚影響,竟然什麼話都想往外說,急忙止住,改為一陣大笑。

花大娘子真準備了一桌酒菜,一見到胡桂揚就問:“那條黃狗是你的?”

“對,它叫大餅。”

“別管什麼餅,以後再來廚房裡藏骨頭,我就拿它燉湯。”

“哈哈,狗改不了……它哪來的骨頭?”

“我怎麼知道?一會是骨頭,一會是肉,這條狗的日子過得比人好,肚子撐得快要垂地了。”

胡桂揚明白過來,這是那四位異人在討好大餅,笑道:“行,待會我去跟大餅說,讓它換個地方藏東西。”

“它最好聽話。還有,那位楊姑娘又是怎麼回事?”

“一個要告我的人,你若是能將她悄悄燉成湯,我沒意見。”

“呸,說這樣的話也不嫌瘮得慌。”花大娘子轉身要走。

“等等,公主那邊……”

“哪有這麼快?等著吧,十天八天以後再說。”

“那我明天接著去拜訪。”胡桂揚舉杯向韋瑛致意,恣意吃喝。

花大娘子搖頭離去。

喝得半醺,韋瑛道:“胡桂揚,有句話說在前面,你若要審問楊彩仙,必須有我在場。”

“怎麼,韋百戶是要英雄救美嗎?”

“你就是嘴毒,我看出來了,真讓你做點狠事,你也不敢。所以這跟救美無關,童豐跟隨廠公比較久,知道的事情太多,沒想到他一個啞巴,嘴卻不嚴,什麼都向妹妹透露,所以你審人的時候必須找我。這是為你好,以後真出問題,我能給你作證。”

“多謝。今天就不審了,也沒什麼可審的,童豐的嘴不嚴,楊彩仙的嘴可挺嚴,我帶她回來只是當誘餌。”

“嘿嘿,好一塊香餌。”韋瑛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你真不知道請她一晚要花多少銀子?”

“不知道,你也別說。”胡桂揚起身伸個懶腰,“我要去休息了。”

韋瑛大笑,隨後正色道:“記住,若要審人,一定叫上我。”

“有點難?”

“嗯?這有什麼難的?”

“我若是在夢裡審問,你可進不去。”

“哈哈。小心,楊彩仙那樣的女人,即便是在夢裡,也能迷得你暈頭轉向。”

胡桂揚回到後院,先叫來大餅,一邊摩挲狗頭,一邊訓道:“以後不準去前邊廚房藏東西,人家要拿你燉湯。還有,不準再吃別人給的東西,你才上任幾天啊,就知道收受賄賂,當心我收回玉佩、免你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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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餅嗚嗚地叫,似乎聽懂,似乎沒懂。

胡桂揚又找來趙阿七等人,羅氏姍姍來遲,進來之後問道:“楊彩仙怎麼來了?還被送到我的院裡?”

“忘了,你們是熟人。”

“你還忘了,我是不告而別,不想讓烏鵲衚衕的人知道。”

“抱歉,但我必須將楊彩仙帶回來,她是異人童豐的義妹,知道不少秘密,如果你能打聽出來,我會非常感謝,大家也都會感謝你。”

“咦?我為什麼要感謝她?”蕭殺熊吼道,他沒在生氣,別人聽到的吼叫,在他就是正常說話。

“如果能找出誰是真兇,你們的安全也能得到保證。”

“嘿,四位異人在此,誰敢來鬧事,就是送死。”蕭殺熊絲毫不懼。

羅氏道:“好吧,我可以試試,楊彩仙願意說最好,不願意說我也沒辦法,總不成你當好人,我當壞人吧?”

“當然,咱們都是好人,誰也不是壞人。”胡桂揚收起笑容,“拜託四位,還得保護楊彩仙的安全,不要讓她被人殺死。”

“兇手還要斬草除根不成?”羅氏覺得胡桂揚過慮了。

“想殺她的人未必是兇手,總之請幾位費心,如果真有刺客到來,儘量活捉,或者攆走,最好不要殺人。”

蕭殺熊向另外三人道:“這是你們的活兒。”

胡桂揚回屋休息,花小哥嘮嘮叨叨,仍對錦衣衛感興趣,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很快睡著。

這一覺睡到天光大亮,胡桂揚猛地坐起來,將正在收拾屋子的花小哥嚇一跳,“胡校尉,你做噩夢了?”

“沒有,什麼時候了?”

“快到中午了吧,早飯你沒吃,我娘開始準備午飯了。”

“我睡這麼久?”

“對啊,我叫你兩次,你說再睡一會,怎麼都不醒。”

胡桂揚笑笑,伸個懶腰,“昨天真是累了。”

話一出口,他自己卻覺得奇怪,他昨天明明不累,如今剛剛睡醒,好像更累一些。

他赤腳跳到地上,揮拳踢腿,幾招之後坐在床上,茫然道:“我又不是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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