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年時間,對於人生來說不短了。

但對於官場來說,也就是三、四個任期罷了。

李守中任職南京國子監祭酒期間,所帶的第一批學生,滿打滿算也才勉強四個任期。

而正常來說,進士出身的官員,無論是外放還是留京,都是從七品左右作為起始。

若四次考核都為上佳,理論上是有機會成為五品左右的官。

可實際上,哪有那麼多的官給你升?

沒有後臺的人,能有個實缺就已經算不錯了。

你還指望升官?

如果你沒有後臺,那除非你出類拔萃,或者立過什麼奇功。

不然你就等著由實化虛,或者給你個不尷不尬的位置,老死在任上。

就算你能力出眾,四品的知府也是一輩子都觸之不及的存在。

不然賈雨村遊歷了幾年,為何最後甘願做了林府的西席?

是圖和林如海有共同話題,還是圖黛玉這樣乳臭未乾的小女孩好教?

還不是因為朋友介紹了林如海的背景,他才步步為營。

藉著林府為跳板,成功攀上賈府和王家的兩條高枝。

賈雨村這樣運氣極好的,終究是少數。

李守中的學生之中,除了馮一博之外。

如大名府同知那樣的五品官,就已經是出類拔萃的了。

不然馮一博也不可能記住他。

其餘的,除了個別家世不錯的外,大多都是六、七品的官。

而家世不錯的,又都有天然政治立場。

要麼是新黨中人,要麼是開國一脈的後裔。

即使沒有政治立場,這些人和馮一博也沒有同年親近。

還有李守中這位恩師橫亙其中。

即使兩人情同父子,在政治立場上卻已經有了分歧。

那再親再近,也都是生活上的。

論起結黨,隔了這一層就代表徹底絕緣。

李守中的態度,顯然不會在這件事上支援他。

那對於馮一博結黨這件事,這些同門就成了雞肋。

真的拉過來,關鍵時刻李守中若不點頭,反而還得拖他後腿。

因此劉正的想法,第一時間就被馮一博否定了。

聽到馮一博說一人可抵一黨,劉正有些驚訝的道:

“難道是李閣老?”

有這樣評價的人,這個範圍可不大。

李守中作為馮一博的恩師,肯定是第一人選。

見馮一博笑而不語,一旁楊明新露出一絲恍然,脫口道:

“我知道了,是太后?”

元春對於馮一博的青睞,朝堂上都有目共睹。

若說獲取她的支援,顯然不難。

可見馮一博依舊笑而不語,劉正和楊明新對視一眼。

“總不會是……陳閣老吧?”

劉正說完,就和楊明新面面相覷。

一時間,兩人都覺得不可能。

除非馮一博是瘋了,不然絕對不會想拉攏陳勤之。

沒過多久,陳勤之就從大名府回了都中。

隨後的朝會之上,文武百官分列。

陳勤之作為首輔第一次站在最前面。

“陳閣老回來,本宮和陛下總算安心了。”

禮畢,元春先笑著表示歡迎。

隨後又代表皇帝,給予了最誠摯的問候:

“如今陳閣老的身子如何,可有傳太醫再看看?”

本來,這就是一個客套的關切之言。

可是陳勤之聞言,卻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

“不是很好。”

說完,他還出列朝丹陛一拜道:

“此次急著回來,主要是為了朝見陛下,恭賀大魏千秋萬代。除此之外,也是想請陛下和太后,讓老臣回鄉養老!”

他剛回來,才一上朝就乞骸骨。

一時間,滿朝文武都是一愣。

元春聞言,忙挽留道:

“張閣老和陳閣老是大魏的兩根擎天柱,如今張閣老已經臥病在床,不能問政,若是陳閣老也告老還鄉,這讓先帝留下的江山還能依靠誰?”

即使提到先帝,陳勤之也絲毫不為所動,依舊搖頭道:

“不是老臣推脫,實在是年老體衰,經不得折騰。”

說著,他還咳嗽兩聲,表示自己身體的虛弱。

元春一見,忙道:

“給陳閣老賜座!”

內侍忙從一側搬來一軟凳,扶他坐下。

這樣的榮寵對於別人來說想都不敢想。

但陳勤之卻連推都不推,直接一屁股坐了上去。

“這次在大名府遇到賊人,一路唐王,老臣就被折騰的丟了半條命,再聞先帝乘龍而去,老朽這條命已然耗盡。”

此時,陳勤之的臉上盡顯疲態,又道:

“如今告老還鄉,只待擇日,就要追隨先帝而去了。”

景順帝之死,讓他有些心灰意懶。

畢竟苦心孤詣這麼多年,就等太上皇死了,他好協助景順帝完成改革。

可現在太上皇剛死,景順帝忽然也跟著死了。

這讓潛心多年的陳勤之難免失去了支撐。

即使新帝登基,讓他做了首輔,卻也沒了當初的心氣。

元春一聽,心中有些沒了主意。

好在馮一博如今官至三孤,爵封超品。

此時就站在最考前的位置。

她在珠簾後,微微挪了挪身子。

馮一博聽到兩人對話,也一直關注著珠簾後的動態。

很快,兩人就對視了一下。

馮一博微不可見的搖了一下頭,元春立刻瞭然。

有了主心骨,她微微松了口氣,繼續挽留道:

“陳閣老和先帝君臣相得,情深義重!可若真為了先帝,就該以社稷為重,怎麼也將陛下教導成人,再做他想。”

陳勤之搖頭,有氣無力的道:

“實是老臣的身子不堪,太后還是另請高明吧。”

馮一博只看他側影,都感覺到了什麼叫老態龍鍾。

可見景順帝的死,對他的打擊真的很大。

“本宮不好強人所難,但……”

元春沉吟了一下,便嘆了口氣,又道:

“不如這樣,陳閣老還是先歇一陣,養好了身子再說,不然就算告老還鄉,本宮和陛下也都放心不下。”

她沒有強迫陳勤之留下,但也沒有答應陳勤之的告老。

這是先留下緩衝的機會,之後再慢慢勸說就是。

這一次,陳勤之倒是沒有再爭。

他聞言便吃力的想要起身。

馮一博眼疾手快,忙上前扶了一把。

陳勤之微微朝他點頭致意,隨後掙扎著朝丹陛一禮道:

“多謝陛下和太后體恤。”

藉著這個機會,馮一博就順勢留在陳勤之身邊照應。

下朝之後,他還和內侍一起攙著陳勤之上了馬車。

一轉身,馮一博就讓大波趕快跟上。

就這樣一路跟隨到了陳勤之府外。

眼見前面馬車進府,他們卻被門子攔住。

“什麼人?尾隨我家老爺意欲何為?!”

前面馬車中的陳勤之聽到呼和,微微皺眉,吩咐了一句:

“去看看是誰?”

長隨聞言,連忙停車檢視。

這時馮一博已經下車,見陳勤之的車停了下來,便快步上前一禮,朗聲道:

“馮淵不告而至,實在失禮!”

陳勤之一聽,微微皺眉?

他沉吟了一下,才吩咐道:

“先讓他進來吧。”

隨後,他在下人的攙扶下進了內院。

馮一博則被帶到廳中,奉上香茗等候。

他在座位上鼻觀眼眼觀心,一動不動。

坐了良久,才終於聽到外面的腳步聲響起。

“身子骨不濟,行動慢了些,讓侯爺久等了。”

聲音先到,隨後陳勤之被人扶著進來。

馮一博忙起身過去跟著一起攙扶,還道:

“馮淵實是怕陳閣老閉門謝客,因此才倉促跟了過來,還望見諒。”

陳勤之和剛剛一樣,並沒拒絕馮一博的攙扶,還笑道:

“侯爺客氣了,你為先帝報了大仇,老夫還沒來得及謝過。”

將陳勤之小心翼翼的安置在座位上。

馮一博才微微一鬆,搖頭道:

“身為人臣,這事並不值得誇耀,反倒是沒有早點發現逆首的真面目,實在有些愧對先帝。”

景順帝和陳勤之君臣相得多年,師徒感情也很深。

所以馮一博並沒有過分謙虛,而且對景順帝的死表達了遺憾。

果然,陳勤之聞言,有些感慨的道:

“你為先帝報仇,又救了陛下,今日朝堂還有一扶之恩,只要不是勸我留下,老夫便儘量滿足你的請求。”

到了他這個位置和年紀,已經可以從心所欲。

既然對方這般處心積慮的來見他,那定然是有所求的。

而對方的一系列作為,又讓他心存好感。

所以,陳勤之才會讓他進門。

不然以馮一博的無禮,他剛剛只要不理會就好了。

現在他也沒有遮掩,就直接劃好界限。

只要對方所求在合理範圍內,他也不介意給對方一點正向反饋。

馮一博聞言,倒是沒有直接提出請求。

而是先笑了笑,問道:

“陳閣老可知道新學?”

對方沒有提出請求,反而提起什麼新學。

這讓陳勤之有些不解,但也點點頭道:

“有所耳聞。”

新學傳播的極快,絕對算是最近的爆款。

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

只要家裡有國子監上學的,或者是去過青樓的,茶餘飯後難免提及。

他們就都成為了新學的傳播者。

權貴圈,學術圈,還有後宅的女人們。

現在幾乎都繞不開這個話題。

不是新學有多好,只是有足夠的話題性。

比如:誰被人以“君子之誅”的名義揍了,或者哪位大儒又批評新學了。

只要有點社交的人,想要不知道新學的大名都很難。

馮一博見陳勤之都知道,心中難免還是有點小得意的。

不過,他自然不會表現出來,而是藉機道:

“那陳閣老可知,這就是我們改革的第一步,從大魏的風氣開始。”

這顯然是在向陳勤之報告成績,還暗藏了一點小心思。

第一步是改革風氣,那第二步是什麼?

可陳勤之是什麼人?

他一聽,心裡明白了幾分。

但他沒有順著馮一博的話去問,而是笑道:

“你們搞得那個‘君子之道’,老夫聽說了,今日來找我,莫非你們是想作蔡元常,讓我來作王介甫?”

蔡元常,就是被稱為北宋六賊之首的蔡京。

他在位期間,對王安石的變法極為支援。

甚至他家還和王安石是親家。

蔡京的弟弟娶的就是王安石的女兒。

但相傳,他從政顯現出了極高的能力。

卻偏偏借改革漏洞,從中漁利。

甚至有人覺得,改革失敗,還有北宋滅亡,都是他的鍋。

當然,也有人說是王安石的鍋。

很顯然,這在政壇都不是什麼太好的比喻。

陳勤之這些話,顯然是在敲打馮一博。

讓他們別想著借改革之機漁利。

“王介甫哪有閣老的格局?您老要做也是範文正!”

馮一博一進正堂就看到了牆上的字。

好巧不巧的,和李守中一樣。

掛的都是范仲淹的名句,還都是一首作品裡的。

正堂之中懸掛的,正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八個字。

他來不及細看,就想來一招故技重施。

可惜的是,陳勤之失笑著搖頭道:

“你也別捧我,牆上這幅字是別人送的,你不如仔細看看下面的落款。”

以陳勤之的道行,自然猜到了馮一博那點小心思。

何況,馮一博也不是第一個用范仲淹拍他馬屁的。

牆上的那個人才是。

馮一博微微一愣,抬頭仔細端詳。

只見上面落款處的印章上,寫著:太液釣叟。

這個別號顯然來頭不小,因為太液池就在皇宮大內。

這好像是……景順帝的別號之一?

景順帝別號不多,大概七八個。

當然,這是相比之下不多。

畢竟相傳天泰帝有上百別號。

不管怎麼說,這應該都不是陳勤之自己寫的了。

看來,這和恩師那次不同。

自己這次是哭錯墳了啊?!

雖然如此,馮一博卻絲毫不覺尷尬,轉而又道:

“說來,馮淵也是看過您老的《謹始十事》,所以覺得您和範文正一樣心懷天下,也正是因為有緣拜讀,才燃起了改革之初心。”

沒關係!

馮一博這次可是有備而來,牆上的字畫不過是臨場發揮。

可惜,陳勤之顯然不吃這套,似笑非笑的道:

“侯爺還是不要搞這些虛套,直接說你的想法就好。”

景順帝甫一登極,他就上《謹始十事》。

可惜的是,景順帝剛剛嘗試不久,朝中的黨爭就開始了。

好在,這事在陳勤之的堅持下,這些年裡,陸陸續續的,有少部分已經執行下去。

都說人亡政息,現在景順帝一死,陳勤之沒了那個心氣。

屢試不爽的偶像激發初心宣告失敗。

馮一博見狀,便不再繞彎子,直接道:

“如果陳閣老有心改革,我們願附驥尾,如果您已經沒了心氣,就幫我們把把關,改革的事交給我們年輕人如何?”

“如何把關?”

陳勤之顯然是沒了心氣,但又對改革的事還有點好奇。

他倒是想知道知道,這些搞出點動靜的年輕人,還能不能搞出點別的驚喜。

馮一博聞言,笑道:

“別讓我們成為王介甫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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