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八年,正月十九,早上九點,上海,公共租界,兆福裡

葉林前世北清文科生,又是某省高考文科狀元,因此做學問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比如說薛蟠的長相,就是香菱,雖說是被薛蟠強搶的,對薛蟠的感情卻實實在在。薛蟠被柳湘蓮暴打的那次,香菱“哭得眼睛腫了”,比薛姨媽和寶釵反應都大。

和寶玉捱打黛玉哭得“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是一樣的。香菱描述薛蟠被夏家看中的過程,“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這語氣,分明以薛蟠的相貌為榮。

所以,在葉林看來,薛蟠雖然讀書不多,性格魯莽,但一定是相貌堂堂的。

為什麼要推敲寶釵的相貌呢?

因為,作者雖然在理論上贊寶釵是“絕色的人物”,卻有事實否定之嫌。也即使用了此地無銀的寫作手法。

比如寶釵在選秀中遭淘汰這件事。不要說什麼薛蟠不爭氣拖累了寶釵,除非薛蟠犯下十惡不赦之罪,不可能影響寶釵選秀。

某批書人對寶釵行事頗多讚譽,卻一次不見贊寶釵美貌。反而贊黛玉“丰神若仙子”。也讓人起疑。

作者寫人物容貌常用虛筆,卻兩次實筆寫寶釵的臉面,而且兩次描寫完全用了一樣的文字,只是順序不同,這在書中絕無僅有。還都是從寶玉的眼睛裡看到的。

第8回:“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纂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

第28回:“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

葉林認為這兩次的順序不同,應該是寶玉的觀察角度造成的。

第8回是十五歲的寶釵。因為正低頭做針線,寶玉進門後從門口的位置望去,肯定看不到她的整張臉,所以首先看到的是姿態、髮型、衣著那麼一個整體的輪廓。

接下來第一個寫紅唇,低頭的情況下,五官裡最先注意到嘴,大概鼻子比較小巧,而嘴唇豐滿紅潤,非常醒目。然後是眉毛,“眉不畫而翠”,黑黑的眉毛,沒有經過描畫,大概比較濃。

然後,才到臉,因為這個時候寶釵抬起頭來望向寶玉了,整張臉也就完整地呈現在了寶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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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若銀盆”,銀盆似的一張臉,這就不是美人臉了,從來不見哪部古典文學裡描寫美人的臉用“盆”的。即便肥美人楊貴妃,也是“芙蓉如面”。想來可以用圓、大、白、厚四字來定義,寶釵的臉面,是非常豐滿的。

隨著寶玉走近寶釵,兩人近距離四目相對,就觀察到眼睛了,“眼如水杏”。古人常以“杏眼”喻美人之目,但這個“杏眼”具體來說是指的杏核眼,即圓圓的尾部帶點翹的那種形狀,非常俏麗。

可《紅樓夢》的文字往往沒那麼簡單。所謂“水杏”,是整個的杏,而非杏核。應該可以確定眼睛是圓形的,而且很大。

好吧,接下來葉林的分析可能令人討厭,因為疑心“水杏”其實有顏色暗示。作者描寫寶釵的唇、眉、臉時,都著重寫了它們的顏色,分別以紅、翠、銀三字,給出紅、黑、白三色。“眼”是不是也有此可能?

杏黃又是中國傳統色彩。難道說,寶釵的眼珠,可能是有點發黃的。

第28回是十七歲的寶釵。這次寶玉是和寶釵對面站著,所以首先撲映入寶玉眼睛的是整張臉。然後,因為兩人在交流,自然就是臉上最引人注意的眼睛了。

再是嘴唇和眉毛。這回裡還寫了寶釵的“雪白一段酥臂”,寶姑娘皮膚極白。

怡紅夜宴時,寶釵抽的花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豔冠群芳”四字。牡丹是寶釵的寓意形像不用說了。“豔冠群芳”四字,很多人以為是指的長相,所以寶釵在眾釵中最美。

不是說寶釵不美,但長相這樣的事情,即便有的難以下筆,畢竟不屬於敏感內容,為什麼要在花籤這樣關鍵的地方進行暗示呢?何況五官都那麼直白地寫出來了。“豔冠群芳”另有含義。

再來看寶釵的身材,王夫人的丫鬟金釧玉釧是一對親姐妹,妹妹叫白玉釧,那麼姐姐就是白金釧了。在金釧身上,常常能看到寶釵的影子。

白金釧、薛寶釵,兩個名字真是非常的相似。寶釵判詞“金簪雪裡埋”。金釧曾對寶玉說:“金簪子掉進井裡,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寶釵和金釧,顯然有某種聯絡。

別的不說,寶釵的體型,是借金釧寫出來的。

第十四年的五月六日,金釧因為被王夫人攆出去,受不了而投井自盡。因天氣炎熱,須儘快下葬,趕製新衣顯然太倉促了。王夫人就想到了寶釵。

第32回。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麼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

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

因為這麼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裡說著,不覺淚下。

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

王夫人長篇大論的一番話,就是為了向寶釵要衣服,一是因為知道寶釵有新做的兩套衣服,怎麼知道的呢?恐怕和生日有關。

二是因為體型相對。說要黛玉的新衣服不過是藉口,黛玉是苗條的姑娘,她的衣服妝裹金釧肯定不行。

葉林當年這番分析,不可謂見解不獨到。

卻不知後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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