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老式拖拉機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行駛,坐在後面拖斗裡的蘇凌被顛簸得快要吐出來了,四個行李箱東倒西歪,表面被磕得盡是擦傷和灰塵。

坐在前面的司機熟練地駕駛著拖拉機,回頭大聲地喊:“後生,前面就是溪石村。”

普通話裡雜夾著方言,加上拖拉機的嗓音,蘇凌聽得費勁,大致猜個意思,伸長脖子,翹起腦袋,望向前方。

凹凸不平的泥路盡頭,是一座連綿不絕的大山,山腳下隱約可見一個小村莊。

那裡就是二爺爺生活了一輩子的溪石村?

蘇凌想過鄉下偏僻且落後,但沒想到會這麼偏僻,這麼落後。

在h市的律師事務所交接完遺產相關的檔案和證件,張律師熱心地開車送他到柳仙鎮。

蘇凌非常感激,請他在鎮上的餐館裡吃了頓便飯,之後張律師有事先走了,而他得自己想辦法去溪石村。

然而,人生地不熟,又拖著四個大行李箱,蘇凌有些不知所措。

餐館老板見他為難,給他指了條路。

“溪石村離我們鎮有十公里,你坐公車或打車到柳侯亭,再走段路就到了。”

蘇凌謝過老闆,在餐館門口攔了輛計程車,把四個箱子塞進去,對司機報了柳候亭。

計程車司機對這位長相俊美,穿著時尚的外鄉青年充滿了好奇,問東問西,說個沒完。

蘇凌不太想回答,禮貌地微笑,假裝自己聽不懂他燙嘴的普通話,司機只好訕訕地閉上嘴巴。

到了柳候亭,下了計程車,然後,蘇凌就傻眼了。

餐館老板說什麼來著?到柳侯亭再走一段路就到溪石村了?

那是一段路嗎?

那分明是一大大大段路!

長長的一條路穿梭在一望無際的田間,看不到盡頭,可能昨天剛下過雨,整條路泥濘不平,他拖著四個行李箱根本沒法行走。

正在他一籌莫展時,一輛帶拖斗的拖拉機經過,司機熱心地帶了他一程。

一路“噠噠噠”吵得人耳鳴,屁.股更是顛得麻木。

終於——拖拉機在村頭的大榕樹下熄火,世界清靜了!

“後生,這裡就是溪石村。”老劉下了拖拉機,聲音洪亮地說。

蘇凌一手按住胃部,一手捂著嘴巴,臉色蒼白地爬下來。

司機老劉從兜裡掏出一顆糖,笑呵呵地遞給他。“第一次坐拖拉機都這樣,來,吃顆糖,壓壓驚。”

蘇凌望著眼前這只粗糙黝黑的手,虛弱地接過糖。“謝謝。”

剝開糖衣,把糖塞進嘴巴,舌尖嚐到酸酸甜甜的味道,咽了兩次口水,胃奇跡般地得到安撫,嘔吐感漸消。

緩過勁,他站在滿是裂縫的水泥地上,舉目望去,溪石村的全貌映入眼簾。

這是一個古老的村莊。

巨大的榕樹茂密,垂下許多鬚根,裸露地表的樹根如蟠龍般,縱橫交錯。周圍是一大片空地,曬了一些穀物、草藥、乾果以及棉被衣服床單。

穿過空地,有一條一米寬的石子小路,小路的左側是河流,右側是房子,新舊錯落,紅磚徹的,石頭搭的,毫無秩序。這些房子有的挨在一起,有的間隔一大片田,有的孤伶伶地座落在山腳下,還有的建在山上,藏在林間。

雞鴨鵝到處可見,土狗歡快地互相追逐,野貓慵懶地曬太陽,小孩三五群蹲在地上玩彈珠。炊煙裊裊,綠蔭環繞,田地裡種滿了綠油油的秧苗,與遠處一大片金黃的油菜花田,組成了一幅美麗的自然畫卷,使人心情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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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不知道國內竟然還有這麼原生態的村莊,要不是老劉胸前掛了個手機,他都懷疑這裡沒有wifi。

“後生,你來溪石村找親戚,還是體驗農家生活?”老劉好奇地問。

蘇凌收回視線,看著這位高壯的中年大叔,溫文爾雅地道:“我要在這裡住段時間。”

老劉吃驚,不禁上下打量他。這位後生長得白白嫩嫩,漂漂亮亮,完全是養尊處優的城裡人,為什麼想不開來落後貧窮的鄉下?

村裡的年輕人初中一畢業,就恨不得長對翅膀飛進城裡,一輩子不回來了,這後生卻反道而行,孤身一人來農村,莫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接收到老劉古怪的眼神,蘇凌臉皮薄,微微泛紅,解釋道:“我二爺爺是溪石村人,我繼承了他的遺產,所以過來看看……”

“啊,遺產?你二爺爺是……”老劉側首一想,恍然道,“蘇二爺,你是蘇二爺的親戚?”

蘇二爺是誰?

一提他的大名,溪石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蘇二爺本名蘇嵐,一個挺有詩情畫意的名字,享年七十五歲,住溪石村東部鳳凰山腳下的蘇氏老宅裡。據說這蘇氏老宅有五百年歷史,流傳至今,儲存完善。六十年前,蘇家老大在s市發了財,舉家遷往大城市,唯獨蘇二爺不願走,留在村裡守著老宅。兩個月前,他病逝了,留下一筆遺產,委託給h市的律師事務所。

蘇二爺一生未娶,膝下無子,他的遺產應該由蘇老大的後代繼承,沒想到今天來的外鄉人便是蘇老大家的小輩。

蘇凌點頭預設。

他也是今天與劉律師接洽後,才知道二爺爺的生平事跡。

二爺爺一輩子住在溪石村,以種地為生,五十五歲時用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承包鳳凰山七十年,掙了錢沒想著去城裡享福,反而修繕擴建了蘇家老宅,兩個月前突發腦溢血,昏迷之前給劉律師打電話,立下遺囑,交待後事,最後安祥地去世。

他沒結婚,更沒孩子,遺產留給蘇凌,可能與他小時候來過這裡有關。

那年蘇凌六歲,隨父親經過h市時,父親想起鄉下還有個親戚,心血來潮地帶蘇凌來溪石村拜訪了二爺爺。

當時年紀小,蘇凌對那段記憶很模糊,不僅忘了二爺爺的模樣,更忘了老宅的位置。

他問老劉,老劉指著東邊道:“蘇家老宅在村東頭,去往那邊只有一條小路,拖拉機開不進去,後生,你得自己過去了。”

蘇凌看看四個笨重的行李箱,再看看那條狹窄的石子小路,不由自主地抿唇。

要是早知道鄉下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他一定會努力精減行李,打包成一個箱子,方便攜帶。

如今倒好,他該怎麼把四隻大箱子拖到祖宅?

老劉見他為難,熱心給他想了個招。

“你等等,我給你找個娃,讓他幫你忙。”

“那……麻煩你了。”蘇凌感激地道。

老劉朝不遠處那群好奇觀望的小孩走去,對其中一個十三四歲少年說了幾句話,那少年點點頭,撒腿便跑,過了一會兒,少年又回來了。

“哞——”

一頭強壯的黃牛,被少年驅趕著走過來。

蘇凌微微睜大漂亮的眼睛,詫異地盯著黃牛慢吞吞地來到拖拉機前,老劉拍著少年的肩膀,笑眯眯地說:“後生,這娃叫李大海,他家黃牛能幫你把箱子馱過去,你跟他走就行。”

蘇凌看向李大海,李大海也看著蘇凌,兩人大眼瞪小眼,好奇地打量彼此。

在老劉的幫助下,四隻大箱子用麻繩綁住,掛在黃牛背上,李大海牽著牛繩走在前面,蘇凌踏上滿是泥濘的石子路,跟在牛屁.股後面,往蘇家老宅走去。

蘇家老宅獨立存在於溪石村,從村口沿著石子路向東,跨過溪流,穿過兩畝田地,到達鳳凰山腳下,便看到一道青瓦白牆。

李大海小朋友指著白牆說:“那就是蘇爺爺的家。”

蘇凌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望去,發現那是一道古典園林的圍牆,可能修繕過,牆體刷得雪白,琉璃青瓦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竟然是江南風格的園林嗎?

“你以前來過這裡嗎?”他問李大海。

“來過!”李大海說,“蘇爺爺人很好,允許我們進園子裡玩,弄壞東西也從不罵人。”

兩人一路走過來,聊了不少話。一開始李大海有點靦腆,發現蘇凌和其他城裡人不一樣,看他的眼神既不嫌棄也不鄙夷,便不由自主地開啟話匣子。

少年天真純樸,三言兩語就被蘇凌探清了他的家庭狀況。

李大海是留守兒童,父母在外打工,長年不回家,他跟著爺爺奶奶住,初中畢業文憑,營養不良,看著像十三四歲,實際已經十五歲了。問他為什麼不繼續上高中,他吱吱唔唔地說不想念了,只想儘快幫爺爺奶奶幹農活。

少年眼神飄忽,臉色緋紅,一看就知他不擅長說謊。

蘇凌沒有探人隱私的愛好,既然少年不願說,他就不多問,話題轉到二爺爺身上,李大海松了口氣,積極地回答。

於是,蘇凌的腦海中漸漸勾勒出二爺爺的輪廓。

二爺爺喜歡穿功夫裝,每天早晨在村口的榕樹下打太極拳,兜裡經常裝著糖,分給村裡的孩子吃,農忙時,穿一身舊衣服,戴著斗笠,扛著鋤頭,下地幹活,又快又利索。

來到大門前,李大海把黃牛栓綁到旁邊的木樁上,兩人一起搬下行李箱放在地上,蘇凌從隨身的小包裡拿出律師交給他的一串鑰匙,試了幾把,開了鎖。

他好奇地推開大門,一片綠油油的草地赫然入目。

春天,正是草木生長的好季節,兩個月沒住人,小院裡雜草叢生,野花瘋長,充滿了大自然的氣息。

“一起進去看看?”蘇凌回頭問李大海。

李大海猶豫:“可以嗎?”

蘇凌笑道:“當然可以。這裡以後就是我的家了,歡迎你隨時來玩。”

“嗯!”李大海開心地點頭,幫忙提箱子。別看他人長得瘦弱,由於經常幹活的關係,力氣很大,輕而易舉地提起兩個大行李箱,興沖沖地往裡走。

蘇凌費勁地提另外兩個箱子,艱難地跨進高高的門檻。

進門後,整個宅院的景色便一覽無遺。

庭院被一條一米寬的青石板路分成兩塊,左邊是草地、樹木和觀賞石,右邊是個種滿睡蓮的池子,池邊有迴廊和水榭,青石板路的盡頭是一棟古色古香的兩層樓房,柱子油漆鮮亮,琉璃瓦嶄新,牆壁潔白。

和溪石村矮舊的房屋相比,蘇家老宅簡直是別墅級的豪宅,整個庭院充滿了江南園林的雅緻,是文人墨客的鍾愛之所。

看來二爺爺不是純粹的農民,而是一位居住在鄉下的隱士。

李大海既然是常客,蘇凌便讓他帶自己熟悉下環境。

“進屋就是正廳,蘇爺爺喜歡坐這個位置喝茶。”李大海一邊走一邊講解,“這間是書房,蘇爺爺經常在這裡寫字畫畫。”

蘇凌看到書架,隨手抽了一本,竟是一本種菜經,翻看兩頁,塞回原位。書房窗前擺了一張長型桌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看過書房,李大海帶他去正廳的右側。“這裡是餐廳,連著廚房。”

餐廳裡就一張八仙桌和四條長凳子,可能年頭久了,稜角有些磨損。

“蘇爺爺說這套桌椅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材質是黃花……黃花……”黃花什麼來著,李大海一時想不起來,懊惱地拍打腦門。

“黃花梨木。”蘇凌道。

“對!黃花梨木!”李大海擊掌。

蘇凌伸出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劃,抹了一指灰塵。

“是古董呢!”他低語。

黃花梨木又名降香黃檀木或海南黃檀木,色澤黃潤、材質細密,常用於硬木傢俱,備受明清時期匠人的喜愛。

蘇家祖上一定是大戶人家,才會傳下這麼一套古董桌椅。

廚房裡沒什麼新奇,就一個典型的農村土灶臺和一個靠牆的立式櫃,角落裡整齊地堆放著各種農具和竹簍。

廚房後門接後院,院裡有一口井,一片被雜草侵佔的菜地,以及一間獨立小屋。

“那間屋裡放什麼?”蘇凌問。

李大海搖頭:“不知道。”

蘇凌好奇心旺盛,掏鑰匙,對著鎖試了五把,“咔——”一聲,第六把鑰匙成功開鎖。

“咿呀——”

門被推開,一排排古老的牌位呈現在眼前,蘇凌驚訝地睜大眼睛。

李大海探頭一瞧,輕呼一聲,急忙退開。

是蘇家祖先的牌位和香爐!

蘇凌嚨喉發緊,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牌位,脊背發涼,他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默默地退出,迅速關門,上鎖。

李大海抬頭瞧他,一臉害怕,蘇凌摸摸他的腦袋,安慰:“沒關係,蘇家祖先不會怪罪我們。”

“喲,人在這裡呢?”

突然,一個尖細的女人聲音在背後響起,嚇得蘇凌和李大海毛骨悚然。

“咦?你們怎麼了?”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從廚房裡探出頭,圓圓的臉蛋,細細的眼睛,笑眯眯的模樣,和藹可親。

“張嬸!你嚇死我了!”李大海拍著小胸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張嬸莫名其妙:“大白天,嚇啥?”

蘇凌從兜裡拿出一塊手絹,擦了擦額角的冷汗。

剛看了一排老祖宗的牌位,陰森森的心裡發寒,突然冒出一個聲音,自然滲得慌。

“你就是蘇二爺的孫子吧?”張嬸自來熟地走過來問,“長得可真俊!”

蘇凌禮貌地道:“你好,我是蘇凌。”

張嬸連連點頭:“你好!你好!我姓張,你跟大海一樣叫我張嬸就行。”

蘇凌從善如流。“好的,張嬸。”

張嬸從沒見過這麼俊美這麼禮貌的城裡人,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

“那個……小蘇呀,我叫你小蘇可以吧?”見蘇凌頷首,張嬸繼續道,“剛才在村子裡碰到老劉,聽他說蘇二爺的孫子來了,我就過來瞧瞧。”

蘇凌耐心地等她說明來意。

“哎呀,其實也沒啥……”張嬸厚著臉皮說,“蘇二爺去世前,我一直在這裡幫忙打掃宅院,一個月六百元工資,小蘇如果不嫌棄,可以繼續僱我,給五百元也成!”

農村的工作不好找,張嬸在蘇家老宅工作了十幾年,工資從每個月的兩百元漲到六百元,其他人羨慕得不行。結果蘇二爺說走就走,張嬸一下子沒了工作。盼了兩個月,等來了蘇二爺的孫子,今天一得訊息,她猴急火燎地跑過來,生怕這工作被別人搶了。

蘇凌秀眉微攏,看向李大海,李大海機靈地眨眼。

得到李大海的肯定,蘇凌笑著對張嬸道:“那就麻煩張嬸了,和以前一樣,工資六百。”

這麼大的院子,這麼大的房子,他正愁該怎麼收拾,便有人來幫他解決問題。

“那真是太好了!”張嬸笑眉開眼笑。她就說嘛,蘇二爺的孫子和他一樣好心腸,她家老頭勸她不要自討沒趣,幸虧她臉破夠厚,上門要到了工作。

張嬸為人勤快,擼起袖子,開始幹活。

蘇凌見天色晚了,便讓張嬸先打掃主屋,前後院的雜草明天再說。

值得慶幸的是,老宅雖然古色古香,水電都通了。

忙到晚上七八點,張嬸打掃完主屋,和李大海一起回家去了,獨留蘇凌孤獨地坐在餐廳的八仙桌前,皺著眉頭吃泡麵。

“滴答答,滴答答——”

擱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蘇凌看到跳躍的微信影片,指尖一點,剎時,林舟的俊臉佔據了整個螢幕。

“嗨~~小凌~”他揮手。

蘇凌嘴裡含著泡麵,拿起手機對準自己。

“……你在吃什麼?”林舟瞪大眼睛。

蘇凌把泡麵吸進嘴裡,咀嚼著嚥下。

“泡麵。”他說。

“泡麵?泡麵!泡麵——”林舟發出驚恐的叫聲,“你,蘇大少爺,去鄉下一天不到,竟然淪落到吃泡麵的境地???”

蘇凌把手機拿開一點,無奈地道:“能找到吃的就不錯了。”

整個溪石村只有一家小賣鋪,小賣鋪裡什麼都賣,蘇凌花一百元買了些生活用品和泡麵,勉強對付一口。

林舟為他痛心疾首,好好的城市不住,非去鄉下,結果晚餐就吃一碗泡麵!

“不能叫外賣嗎?”他問。

蘇凌:“外賣?沒有!”

溪石村只是一個落後閉塞的小農村,連快遞都不通,還外賣呢?

“這太可憐了!太可憐了!”林舟扯過一張紙巾,擦擦眼角看不見的淚花。

蘇凌沒好氣地失笑:“差不多得了。”

林舟輕咳兩聲,恢復正常,一本正經地道:“蘇凌,藺封給我打電話了。”

蘇凌一怔,手上的塑膠叉子掉進了泡麵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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