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魚如飛鳥, 弧遊旋曳,天空被印成暮色般的瑰紅。
少年們立在舟頭屏息凝神,陶長老坐在船艙的房間中, 枯如老松的手裡握著根菸斗, 鱬魚從窗外遊過, 鱗光投在他的白髮上。他望著窗外的游魚長久地出神,最後嘆了口氣, 菸灰敲在桌面。
天雪舟最後被魚群載落到地面。
仇薄燈踩著由條條鱬魚搭成的梯, 走下飛舟。
真正降落到城中, 就會發現整座城籠罩在綿綿細雨中, 水線將天地連線。鱬魚起來應該就是借這水汽在空中巡遊。
細小的雨珠掛在仇薄燈的睫毛上, 他默默地遠眺這座城, 屋脊牌樓都立在濛濛雨簾裡,起伏斜飛的線條印進他的眼底,輝煌又孤冷。
“咚”聲重響。
“操啊,”左月生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 身溼漉漉,“怎麼回事?連魚都人下菜的?”
他沒有戒心地跟著仇薄燈下來,即將踏到鱬魚背上的時候,魚群忽地像蓬飛火,向周散開。腳踩空的左月生瞬間臉朝下, 摔了個結結。
“你們評評!難道我堂堂山海閣少閣主, 竟然只配狗啃泥!”左月生抹了臉上的泥水,憤憤不平地喊。
“人家是太乙小師祖, 真要論身份比你爹還高,你這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慘遭‘罷黜’的少閣主算哪根蔥?”陸淨吸取左月生的經驗,老老地運氣下船, 他其也有點酸,但到左月生的待遇比自己還糟糕,頓時心平衡了。
正所謂別人騎馬我騎驢,後面還有步行的……
知足常樂是也。
“幾、幾位是來鱬城的仙長麼?”個人匆匆忙忙地從雨幕裡跑出來,“鱬城終年有雨,水汽潮溼,還請仙長們見諒。”
來人懷抱七八傘,邊邊艱難地傘分給剛從飛舟上下來的仇薄燈幾人,手忙腳亂間,夾在腋下的傘“啪”地聲,掉到地上。他邊連連道歉,邊彎腰要撿,婁江先步傘撿了起來,起身時他打了照面。
“等下!”
婁江傘緊緊握住,睜了眼。
來人是個青年,穿件深紅的鱬城祝衣,身形雖高但張臉十分白淨秀氣,莫名地,婁江覺得這張臉非常非常的眼熟……是那種曾經每天都要上百遍兩百遍的眼熟……
“你、你、你你是你是……”
婁江突然就磕巴了。
仇薄燈幾人已經撐開了傘,走到前頭,到動靜便紛紛回過頭來。
回頭就到婁江來人個握住傘柄個握住傘尖,互相對望,久久不分。素來穩重持成的婁江百年難得見地驚愕,彷彿猝不及防地見到某個令他念念不忘又遙不可及的人,他對面的人則是臉驚慌失措,彷彿完全沒有想到自己落魄至此依舊被人撞見……仇薄燈忽然解了為什麼左月生陸淨那麼喜歡關注自己師巫洛的事,在是八卦之心人人皆有。
“我賭八兩。”陸淨壓低聲,“這兩人定有前塵舊事,不定婁江是個被‘負心’的可憐人。”
“什麼?”左月生勃然怒,“什麼王八犢子居然敢姓婁的負了?!……我壓十兩,婁江對他舊情難忘。”
仇薄燈仔細了青年,又了婁江,斷然道:“不,我覺得是婁江廂情願。”
不知是被負心還是廂情願的婁江全然沒有關注到這邊的賭局,他只是地盯著對面的人。
“你、你是……”
“不,我不是。”對方極快地否決,試圖傘從婁江手裡抽走。
婁江緊握不放,雙方猶如拔河。
“沒錯,就是他。”
陶長老蒼老的聲音插了進來。
“你沒認錯。”
到陶長老的聲音,來人立刻鬆手,以袖顏面,扭頭想逃。
“走什麼走?”陶容長老叱喝,“見了師長連句問候都沒有?我就教了你這種忘恩負義的混賬玩意?”
婁江踉蹌幾步,不敢相信:“他就是舟子顏?”
“沒錯。”陶容長老吐出口煙,重重地道,“三歲明心,六歲不迷,十二定魄,十六悟道,他就是唯個在閣石上留下劍痕的年輕代弟子。曾經的山海閣第天才,現在的奶孩子第人才。”
婁江抱著傘,蹬蹬蹬後退了好幾步。
青年的臉他的確非常眼熟,因為他真的曾經每天都要這張臉上百兩百遍。
婁江也不是開始就這麼穩重持成。
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有次他無意中到長老們的交談,他天賦的確上佳,可惜還是遠不如當初的舟子顏,言語間盡是嘆惋。婁江自持山海閣年輕代的魁首,萬萬沒想到有不如人的天,且是“遠不如”。
婁江去翻了三天三夜閣內弟子宗卷,最後終找出了“舟子顏”的記錄……此人的確是山海閣第天才,婁江被對方的修煉記錄所驚駭,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宗卷只記錄到他十六歲悟道,後就杳無音信,平時宗內似乎也完全不提這個人。
個“遠”字,婁江刺激得頭懸梁錐刺股,發誓終有日要將在長老們眼中,將此人取代之。他還偷偷復刻了弟子名冊上的舟子顏畫像,修煉得心浮氣躁的時候,就對方當靶子練飛劍的準頭……
在婁江的想象中,未來某日,他會舟子顏狹路相逢。
屆時經歷過陣刀光劍影,龍爭虎鬥後,他會眼神睥睨,居高臨下地宣告:海山代有人才出,君非昨日第人。
但婁江完全沒有想過,直以來的敵走出假想時,竟然、竟然是這樣個形象!
“老師,在師弟面前,就不給我留點面子嗎?”舟子顏放下袖子,尷尬地笑,“什麼叫‘奶孩子’的,好歹也用個‘鱬城城祝’吧……”
——無怪乎陸淨覺得婁江被“負心”了,這前山海閣第天才形象著讓人想歪,他衣冠雖正,髮絲雖齊,但背上用兩個花花綠綠的布背扇裝了兩個奶娃娃!
話間,兩個奶娃娃被驚醒,揉眼睛此起彼伏地“哇哇”哭起來。
“不哭不哭,乖啊乖。”
舟子顏雙手背到身後,搖晃兩個孩子,動作之熟練,儼然在育嬰方面已經爐火純青。
婁江臉天崩地裂。
仇薄燈幾人瞠目結舌。
陶長老怒氣衝衝,用菸斗指著舟子顏,對婁江:“為什麼閣主長老都不願意提起他?你當是難言之隱?呸!是羞提及!他十六歲悟道,左閣主差點都想打破舊例,讓他直接當任閣中長老,都要召集內閣商議了,這傢伙門心思辭宗回內閣當祝師,九頭牛都拉不回。從此無長進!你再這小子作榜樣,當心老夫抽你!”
“也不是無長進……”舟子顏訕訕,“這不從祝師當上城祝了嗎?”
“你還有臉?”陶長老菸頭砸了過去,“走的時候悟道,十幾年過了,還是悟道。你以後也別喊我老師,我沒你這種丟人現眼的學生。”
舟子顏馬上閉嘴。
婁江轉過身,搖搖晃晃地往天雪舟上走。
“他這是怎麼了?”陸淨小聲問。
“迷弟濾鏡碎了,時接受不了現吧。”仇薄燈撐著傘,捏著下巴回答。
哐。
那邊的婁江到這句話,頭直接撞飛舟上。
“誰他媽的是他迷弟——”
婁江扭過頭,面目猙獰地吼。
剛安靜下來的兩個奶娃娃被他嚇到,又開始哭起來,舟子顏又開始熟練地哄孩子,陶長老又開始跟火車樣從鼻孔裡往外噴煙……鱬魚翩然遊,仇薄燈環顧周,下子完全不覺得這座城有什麼地方是“孤冷”的了。
……………………
舟子顏手抱著個娃娃,領著行人穿街過巷。
“鱬城產緋綾,色澤之豔,冠絕天下……”
舟子顏邊走,邊同他們介紹。
鱬城絲織業極盛,幾乎家家戶戶門口都有布架子,用來染布的顏料盛放在陶缸裡,發著微弱的霞光。舟子顏同家解釋,鱬城的鱬魚每年都會換次魚鱗,鱬城人就將換下的魚鱗收集起來,研磨成粉,以此染出的布,便那條赤鱬的顏色般無二。
城中的人將這樣得來的布稱為“賜紅”,地位等同枎城人勺蒹水釀落葉為酒。
仇薄燈打傘走在舟子顏身後。
街道兩旁的竿上掛著深深淺淺的紅布緋綢,小小的赤鱬在布匹間倏忽往來,就像海中的魚戲波。雨水落到綢布上,水愈洗布愈紅,偶爾染缸中的顏料被遊進水中的魚尾甩起,飛濺空中,就會化為流光散去,像朵朵小小的煙花。
路上,不斷有赤鱬過來,用額頭頂頂舟子顏的手,用燦燦的尾巴拍拍他的臉頰,用魚鰭勾勾他的頭髮。
舟子顏對此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鱬魚群聚時輝煌麗,但分散遊整片城中時,或尾隨人行,或三三兩兩追逐打鬧,或忽隱忽現藏角落,就顯得活潑可愛。左月生幾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它們玩,但手剛伸出去,赤鱬就閃電般遊遠了。
反倒是專心撐傘走路的仇薄燈身邊有不少赤鱬。
它們追逐他的衣袖衣襬,在身邊捉迷藏,不時撞到仇薄燈的手背上。仇薄燈反手將撞上門的條小魚攏住,它也不掙扎。
“小家夥有點頑皮。”舟子顏替它們道歉。
仇薄燈搖搖頭,表示沒事。
他手放到眼前。
其他只是虛虛地攏著,以這條小鱬魚的體型完全可以遊出去。但它安安靜靜地待著,桃花般的魚鰓開合,身上的光透出指縫,明暗。仇薄燈有種自己攏住的不是魚,是顆小小的星星的感覺、
“我還是第次到它們這麼親近外城的人。”舟子顏感嘆,“它們喜歡你。”
喜歡……他嗎?
仇薄燈攤開手,小鱬魚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搖頭擺尾地遊出傘。
它們在無雨的空氣中停留,但不待太久。
“我觀仇仙長的紅衣便是用鱬城的緋綾製成。”舟子顏對仇薄燈,“您有興趣嗎?我可以領您去賜紅的那條神魚。”
“這麼多條魚,你分得清楚是哪條?”
左月生問,他對舟子顏這位前山海閣第天才其有點好奇,因為老頭子有次喝醉後,拍著桌子這個名字罵了半天,順帶地他也罵了半天,他要是有舟子顏十分之的出息,他也不用這麼勞心費神云云。
不過左月生不像婁江,他體胖心寬,激將法對他毫無用處,根就不屑做誰誰誰的“十分之”。
當個紈絝不比當個天才來得快活?
“分得清的。”舟子顏笑起來,隨手指著兩條魚,“你們,它是深丹色,它是淺彤色,它的尾巴長些,它的稍短些……很好認的。”
左月生幾人沉默地著兩條小、形態、顏色簡直模樣的魚結伴都面前遊過。
……很好認?
“不過我是城祝,不需要認就知道誰是誰。”舟子顏笑笑,補充解釋。
“鱬城的神魚有上億條了吧。”葉倉忽插口問。
舟子顏詫異地了眼這位跟在太乙小師祖身後“奇裝異服”神色肅穆的瘦高少年,微微頷首。
“就算是城祝想要認清這麼多條魚,也不是簡單的事。”葉倉。
他以前是枎城的祝師,且是天賦最好的祝師。
鱬城群魚多如神枎的葉子,即使是葉倉,也不會自己認得神枎的每條葉子有什麼不同。
陶容長老重重地哼了聲。
頗有些神色懨懨的婁江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舟子顏辭宗回城後,從此“無長進”……整座城所有魚全部認清的傢伙,有時間修煉就怪了!
“咳咳咳……”舟子顏趕緊岔開這個話題,他路過副人家的時候,左手的小孩遞給名走出屋的婦人,“楊嬸,你掛完布了啊。”
婦人接過小孩,感激地朝舟子顏笑:“舟子,你又去接人了?這是劉家的虎子吧,他也留下,會我帶過去給劉嫂,你忙正事要緊。”
鱬城人概是因為生煙雨長煙雨,話口音綿軟溫婉。
“我還以為兩個孩子是他的。”
仇薄燈低聲對陸淨他們幾人。
陸淨他們默默地點頭。
——其開始他們也這麼以為。
很快地,仇薄燈幾人就見識到了舟子顏在這座城裡到底照顧過多少孩子……但凡是個小豆丁,會走的,就要跌跌撞撞跑過來拽他袖子抱他腿,不會走的,就要扒拉著搖籃站起來,衝他咿咿呀呀。舟子顏對付他們似乎格外有手,他袖子裡彷彿藏了無窮無盡的糖果糕點,隨時隨地都摸出塊來人打發走。
“他個人承包了整座城的幼兒園。”
仇薄燈感嘆。
怪不得陶長老罵他是“奶孩子第人才”,也怪不得山海閣副要這人就此除名的架勢。
任何個宗門,好不容易出了個難得的奇才,寄予厚望地等他長成又宗門頂樑柱,等他放光彩,驚呆其他門派的狗眼。結果這天才長到半長歪了,放著名動天下不要,窩回小角落心意養魚奶孩子……
換誰都得氣啊!
仇薄燈覺得,放在前世,舟子顏絕對就是個考上頂尖學中途輟學,回鄉養豬的典範。
不定還上波社會聞。
“其我更好奇件事……”陸淨左右張望,“他們怎麼都不打傘?為什麼他們在雨裡,連衣服都不會溼啊?”
“阿彌陀佛,”不渡尚捻著佛珠,笑道,“陸施主有所不知,鱬城之人,出生之後,就會有神魚賜命鱗給他們。受賜命鱗的人,就如魚般,適應雨水,喜潮溼。不過命鱗只會在盛典的時候顯露出來。”
舟子顏詫異地了不渡尚眼:“這位師是來過鱬城嗎?”
“稱不得師稱不得師,”不渡尚滋滋地道,自從三渡三不渡名言遠傳天下後,就很少有人這麼尊稱過他了,時間還怪懷念的,“貧僧只是偶然人過。”
“師好廣聞。”舟子顏道,“正是如此……啊,城祝司到了,幾位裡邊請。”
這還是仇薄燈第次進城祝司。
在枎城的時候,仇薄燈開始對城祝司不感興趣,後來枎城事變,天火淹沒城東的好幾條街,的將城祝司也毀了——其中應該還有前城祝葛青意圖以天火毀滅罪證抹去痕跡的緣故。仇薄燈醒後直到他離開,枎城都還在忙清街道,照顧神枎,沒顧得上重建城祝司。
每座城的城祝司都有著它獨特的風格。
鱬城的城祝司建在片湖上,長橋與迴廊橫臥銀波,水霧氤氳虹光如夢,往來祝皆著緋裙腰肢婀娜,行如游魚擺尾,祝師祝衣亦赤,或魁梧高壯或陰柔秀,踏步如火。襲紅衣的仇薄燈走在迴廊上,居然有幾分像城祝司的份子。
正堂中沒有燃火燭,取代之的是顆顆圓潤的明珠。
舟子顏畢恭畢敬地請陶長老在上首坐下,陶長老擺菸斗,轉頭仇薄燈。
仇薄燈沒他們,自去靠門的個位置坐了,心意欣賞外邊的湖水。其他幾個人來也想貓過去,被陶長老惡狠狠瞪,就只縮縮脖子,老坐下,頗有幾分羨慕地著仇薄燈……主要是到鱬城後,陶長老就是身低氣壓,讓人壓力頗。
“老師的來意我知道了。”陶長老粗聲粗氣完,舟子顏白淨清秀的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色,“老師要用挪移陣,學生自然別無二話,只是老師來得在不巧……”
“嗯?”
“鱬城的挪移陣陣門前幾天不小心被魚啃了角……”舟子顏不好意思地,“現在還在修。”
陶長老皺了皺眉:“要多久修好?”
舟子顏算了算:“兩天吧。”
“……”陶長老悶不吭聲地抽菸。
旁的左月生他們期待地著陶長老,他們還是第次來鱬城,第次見到這種魚與人共存天魚之中的城池,路上過來左顧右盼東張西望,只恨自己少長了兩雙眼睛。現在到挪移陣壞,頓時頗為興奮。
陶長老瞪了他們眼。
“安排點住處。”他老不高興地道,“離你這破城祝司越遠越好。”
舟子顏連連道是,眼見著陶長老要起身,他急忙又開口:“學生還有事相求……”
陶長老菸斗往桌上敲,聲音之重左月生幾人嚇了跳。
舟子顏愣。
“不是了嗎?”陶長老不他,“那件事,不要再提。”
“子顏知道。”舟子顏挺拔的背點點彎了下去,“子顏想的不是那件事……子顏只是想懇求長老,明日替鱬城行次天祭。”
他低下頭,著桌面的茶水。
“神鱬提前甦醒,子顏想,或許舉行場天祭,讓鱬城的瘴月提前過去。”
……………………
仇薄燈在臨水的木板上坐下。
剛剛舟子顏不再自稱“學生”不再喊陶長老為“老師”後,正堂的氣氛變得十分沉悶。他不喜歡那種沉悶,索性直接起身出來了。出來後,發現鱬城城祝司的迴廊通八達,隔三差五就有座水榭閣樓,轉來轉去,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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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許久,轉不回去仇薄燈索性走到哪算哪,直接坐下。
他低頭湖水。
湖水裡有很多直徑寸的半透明珠子,發出柔的白光。隨水波在湖底飄動,蜿蜒去,像盞盞小小的落進湖底的燈,也像另個世界夜空繁星的投影。
“那是鱬魚卵。”
在仇薄燈試圖伸手去撈顆起來的時候,不知什麼時候結束談話的舟子顏找到了這裡。
“這麼喜歡這座城嗎?”仇薄燈收回手,沒有回頭,忽問,“想要為它不顧切?”
舟子顏驚,手差點按上腰間的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