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不該熄滅的燭火, 十二一萬三千一百四十聲愛我,四季輪迴東奔西走時的舟車安,花開花落紅泥小爐的酒約共酌……”仇薄燈一件件, 一樁樁, 斤斤計較地數落, 說著說著,他忽然抵住惡鬼的額頭, 顫聲問, “東洲的海, 西洲的河, 全都要我一個人走, 阿洛, 你是怎麼捨得的?”
月光冷魂魄,惡鬼安靜著。
人的距離近,卻只有一道呼吸。
一個活著,一個死去。
師巫洛垂落的眼睫像蒼山的靜雪, 細細的,溫暖的氣流落到他臉上,成了灼燙寒石的火。他半跪在軟塌上,一手按在木沿,一手扣住仇薄燈的肩。
冰冷的唇落到仇薄燈的頸側。
一點一點舔舐過血液滾燙的動脈, 依循死魂的本能在渴求活人溫度, 卻又違背性地收斂了刻骨寒意。
“嬌……嬌嬌。”
師巫洛慢慢地念。
他惘然渾噩,分不清一切, 唯有這個名字始終記得清清楚楚,輕而易舉地壓制過一切身為惡鬼掠奪血肉活物的性。於是留戀咽喉血管的親吻,始終只是貪婪又珍視的親吻, 清凌凌,好似草木氣息。
捨不得。
捨不得,他的嬌嬌。
“我在。”
仇薄燈的指節一下屈,一下子泛白。
險些洞穿心臟的利爪,刻脊骨的傷痕……十二大大小小的傷全回來了,他原本以為自己早已經無無覺,怎麼簡簡單單一聲“我在”,就忽然疼得難以忍受?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
他想說……想說,阿洛,你不道,我去了三十六島,大家真真正正相親相愛過,也徹徹底底不留餘力地廝殺了……我不記得怎麼開始,也不記得怎麼結束,只記得藥谷谷主熬的藥好苦好苦,我不想喝,我得活著。
想說,阿洛,我南下去了巫族,你不在那裡,我不敢去,只在白石崖上站了一會兒。
想說,阿洛,我找不到回空桑的路了。
……
想說的那麼多。
最後卻只能哽咽地問:
“前我想去剪一支梅花,你怎麼不陪我?”
說好的,從今以後不再讓我一個人待著。
……你怎麼不陪我?
師巫洛痛苦地皺眉。
記憶破碎錯亂,他在渾噩中掙扎著,拼盡全力找不到一條清醒的出路。巨大的憤怒和巨大的疼痛交織在一,他一把將仇薄燈按懷裡……他不道是什麼令這個人如此痛苦,只能下意識把這個人藏懷裡,兇狠地與世為敵。
森寒的殺氣掃過。
從潑墨山水的銀屏到懸掛於屋簷下的風鈴,從被風吹彎的枯草到更遠處冰湖邊的古梅……一根細草,一條蟄蟲沒漏過,一整座池山,一整座梅城,被忽如其來的陰冷氣息震懾。
確認安全後,殺意才慢慢地收了回來。
師巫洛下巴抵著仇薄燈的頂,屬於成男子有力的手臂將單薄的少牢牢困在懷中,不留一絲餘隙,就像怖的白狼在露出獠牙和利爪成功震懾八方後,用尾巴將有物圈在懷裡。
是獨佔,也是保護。
仇薄燈手肘撐在師巫洛身上,費力身,去他。
白月籠罩下,剛動殺意的師巫洛身上黑衣泅出血色,轉瞬間就成了一件殷紅的血衣……他憑藉本能,偽裝出仇薄燈剛醒到的形象,和以往一般無二的模樣。那只是個鏡花水月的幻影。
血衣黑眸。
他已經墜為了惡鬼,
惡鬼慢慢抬手,去觸碰仇薄燈的臉,在即將觸及時,又忽然停了下來。月光下,他蒼白的指尖纏繞揮不去的黑色霧氣,與仇薄燈淨的肌膚形成鮮對比。師巫洛低垂下眼睫,手指一節一點蜷縮了來。
在他要收回手的時候,仇薄燈抓住了他。
房間靜寂。
稍許。
仇薄燈低頭,一點一點含住惡鬼冰冷的指節。溼潤溫柔的舌尖抵過指腹,抵過指根的關節。最後抵上掌心中斷的命紋,輕輕地,緩緩地舔/舐,彷彿要把那一條線重新連上。濛濛的霧染上他的眉。
仇薄燈偏頭,那一絲濛濛的黑霧流轉在他的眉梢,成了一抹戲子眼角嫵媚的墨。
“你以弄髒我。”
他的聲音輕,好似有細如金砂的糖在碾磨。
“我允諾。”
下一刻,他被扯落。
雙手被扣緊,按暖衾中。
仇薄燈仰頭,師巫洛原本過分鋒利的五官在死後越具有侵/略/性,冷厲俊……這是他自己招惹的惡鬼,是他自己親手開啟惡鬼剋制欲/望的枷鎖,他心甘情願自受的罪。
白月照窗。
血衣如婚服。
惡鬼抽走仇薄燈束的緋綾,漆黑的長在他沒有一點活人生氣的指尖流過,散漫了繡有暗紋的蠶絲枕。紅衣與血衣重疊在一,不觸動了他什麼記憶,於是他忽然偏頭,屈指彈了一縷風,點燃了桌角的蠟燭。
燭重燃。
亮得迷迷濛濛。
房間裡黑霧瀰漫,哪怕有燭光也依舊昏暗,銀屏因先前殺氣的爆翻倒在地,屏風上的山水一半展開,一半沉沒。一切都是黯淡的,唯獨從軟塌垂到地上的血衣和紅衣豔麗得像在流淌。
這一幕如同斑駁的古畫。
畫的不再是書生奢望有妖乘月投懷的痴心妄想,而是靡豔到驚心動魄的豔妖與囚困他的惡鬼,以硃砂和濃墨描摹。他們在破廟荒墳裡,在如故紙堆的往裡,在血氣與冷戾裡,相擁纏綿,撕咬親吻。
蒼白的是血,媚的是梅。
矮案上,燭融化的蠟凝成一串胭脂淚,驀地裡炸開一點燈花。
倏忽間照亮軟塌。
仇薄燈仰的臉半沉在火光裡,他的喉結被微冷的牙齒抵住,致命的咽喉被舔舐著,逼迫眼尾流紅,冶豔到真變成了吸魂奪魄的妖魅。
惡鬼向上吻少的眉,碾磨狹長的眼尾。
——他好像隱約還記得,在這裡本該有一片靡麗的緋紅,像一片赤鱬展開的魚尾,像一點盈盈欲墜的朱淚。
“你自己抹掉的,”仇薄燈咬著唇,斷斷續續,笑他,“現在找什麼找?”
他的責怪一半假一半真,然而惡鬼卻聽不懂,只是低低地,輕輕地念“嬌嬌”,說話時,清凌凌的寒氣散落在鬢角,散落在臉頰。仇薄燈心底尖銳的疼痛忽然就散了一半,另一半也只綿綿密密換了一種意味。
“算啦……不跟你計較。”
仇薄燈抓住軟塌邊沿的細屏木,指節隨悶哼屈,指尖在鏤刻精緻的屏上留下淺淺的刻痕,一道一道,與古木的輪重疊在一。
是否在過往的十二裡,他也曾這樣無意識地刻畫過木輪,細數光陰?
風吹過。
屋簷下的排鈴晃動來,叮叮,震落了積雪。雪花被卷向池邊,與落下的紅梅一,忽上忽下,倒映在冰面白色的月牙中。
月已經升高了。
一隻沾了薄汗的手夠到立窗邊,勉力推開半扇。皎潔的月光一下子傾斜房間中,像一條從軟塌前流過的河。推窗人的手垂落到河中,肌膚比月光還要淨上三四分。但快地,他就被人重新拉了晦暗的影中。
師巫洛扣住仇薄燈的手。
指尖貼過指尖,指腹疊過指腹,指骨烙著指骨。
交錯,扣緊。
是惡鬼向活人索求溫暖,是妖魅抓住寄身的浮木,要把彼此錯過的有時光統統彌補回來,要把生與死之間難以逾越的塹填滿。
於是,一個無度索求,一個予求予給。
“……阿洛。”
仇薄燈雙臂環過師巫洛的脖子,咬住他有若實質的冰冷肩膀,借這麼一點依靠,不讓自己向後跌倒。
連線人神識魂魄的鎖鏈不什麼時候浮了出來。細鏈若隱若現,纏繞過腕骨,手肘,消失在仇薄燈畏寒扯過的暖衾裡。
戰慄變得深入魂魄。
也許是瘋了,也許是著魔了。
否則怎麼會任由自己被徹徹底底打上屬於另一個人的烙印?從裡到外,從皮肉到魂魄,從此有了盔甲,也有了枷鎖。
又有什麼關係?
除了這個人,還有誰會枯等他千萬?還有誰會於困頓無望中執著點燃祭壇篝火,一次又一次祭祀呼喚,一次又一次深入大荒?除了這個人,還有誰願意為他身死後入魔,在至暗至活的地方廝殺,欲/念無邊卻總是捨不得把他弄髒?
除了這個人,他能同誰說他的苦鬱?能跟誰說他的煎熬?
活著只是一場漫長的折磨。
對也好,錯也罷。
是是非非都無謂,在死生裡,一沉淪就好了,讓疼痛也成為另一種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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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薄燈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摸索。
枚暗金色的夔龍鐲中,屬於成男子的那一枚要更寬一些,戴在他腕上就格外寬鬆,手臂一晃動,就會和窗外排鈴一樣,碰撞著,出清脆的聲響。仇薄燈找到了它,握住機關鉚合處,將它扯了下來。
戰慄席捲。
在呼吸也難以為繼,幾乎臨近瀕死的時刻,仇薄燈將拆下的夔龍鐲扣到師巫洛腕上。
一道細小的“咔嚓”聲,黃金夔龍龍口中的獠牙與尾刺交錯,他給惡鬼,給自己的戀人上了鎖。
鬆開雙臂。
仇薄燈向後跌落溼透衾被中。
被他鎖住的惡鬼俯身,捉住他的右手,寒氣流過倉促扯下夔龍鐲時割開的傷口。血立刻止住了,連傷口也消失了,只在瑩白的指尖留下了一線殷紅的血,被一點一點,輕輕吻去。
仇薄燈任由他動作,只是低聲說:
“從今以後,不許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