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燈的皮膚很白,白得彷彿是最古老的高山上從未沾染過凡俗塵埃的雪,最輕微的一點紅都會變得十分明顯。眼下他的腕上,除了夔龍鐲留下的痕跡,還有幾根修長的指痕,環過伶仃的腕骨,像某種不可言說的標記一樣烙在素雪上。

讓人看了不由得升起想要加深它的念頭。

祝師垂落在身邊的手指輕輕地蜷縮了一下。

“疼嗎?”他倉皇地移開視線,“抱歉。”

仇薄燈盯著他,發現這人的睫毛很長,垂下來的時候把那片銀灰的沉靜遮住,就顯得有點不知所措,茫然得很聽話的樣子……

太好欺負了吧?

微妙地,仇薄燈發現自己死了八百年的良心突然復活了一點。他清清嗓子,難得收斂:“開個玩笑,我們沒有想要冒犯神枎。”

說著,他就要站起來,手剛要收回去,就被握住了。

祝師一手提燈,一手拉著他,起身的同時一用力,把他也拉了起來。在仇薄燈要說什麼之前,他便鬆開了手,好像剛剛的動作只是順帶的一個幫忙。

“是有什麼事嗎?”祝師問。

他一揮袍袖,被定格在周邊的所有事物終於擁有了它們自身的重量,像暴雨般稀里嘩啦地往下掉。下邊的左月生三人被樹枝樹葉砸得抱頭鼠竄,他和仇薄燈站著的地方卻乾乾淨淨,連片葉子都沒落到頭上。

剛剛撲下來的灰鳥收斂雙翼,落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側過頭,冰冷的金黃眼睛地緊緊注視他們的舉動。

仇薄燈審視了它一眼。

的確就像白天猜的那樣,是只足有兩丈多高的猛禽,儘管對趕到的少年祝師十分畏懼,但目光依舊傲氣鋒銳,敵意深重。羽翼根本隱約能夠看到血色,在襲擊他之前,這只巨鳥就已經受傷了。

比葉長老的禿尾巴鳳凰順眼多了。

“來找一塊玉佩。”仇薄燈簡略地把事情說了下,然後指了指落在一邊的灰鳥,“可能是被它叼走的。”

祝師沉默地點點頭,走向灰鳥。

灰鳥展開雙翅,它方才對仇薄燈發動進攻的時候,帶著一身更深露重的寒氣從極高的地方撲下,轉瞬即至,是名副其實的雷霆一擊。左月生三人剛聽到風聲,它的利爪就籠向了仇薄燈頭頂,但比起利爪,它的長喙才是真正兇狠的武器,尖銳有利,屈起脖頸後在極短的距離內發起一起扭斷人的腦袋不會比扭斷一隻兔子的頭更費力氣。

祝師衣袖寬大,沒有帶刀也沒有佩劍,只提著盞普普通通的紙燈籠。

他就那麼簡簡單單地走了過去,風吹衣襬,人影清瘦。

灰鳥好似精鐵般的長喙沒能啄出去。

它僵立住了,一動不動。如果細看它的絨羽會發現,與其說它的姿勢是在預備著進攻報復,倒不如說是一種極度恐懼又不能退縮的情況下展示出的色厲內荏。

祝師把手放到它的翅膀上,安撫了一下,口中發出一串低沉柔和的音節。

灰鳥漸漸平靜下來,以類似的聲音回應。

左月生、陸淨和葉倉三人見他走開,就探頭探腦地過來和仇薄燈匯合.

衝著剛剛那陣劈頭蓋臉的樹雨,他們就覺得要是不表明自己是和仇薄燈一夥的,恐怕會毫不留情地幹掉。

“靠啊,”左月生瞅著那邊,驚得直嘬牙,“你們祝師這麼牛逼的嗎?還能跟鳥說話?”

“這有什麼,”葉倉粗聲粗氣地應,“祝者,以天地為師,上能通神,下能達物。城祝司裡就有萬物語的雜學,別說鳥語了,跟王八說話都沒問題。”

“那你會嗎?”陸淨好奇地問。

葉倉:……

這個姓陸的,是真他娘的討厭。

“顯而易見,他不會。”

仇薄燈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別當面揭人短,不客氣地補了一刀。

葉倉臉黑了。

這個姓仇的,也一樣討厭。

“你們剛剛很有活力對不對?”仇薄燈提著劍,和顏悅色地問,“是不是就跟戲臺下蹲著一樣?是不是就差了點瓜子點心?”

左月生三人下意識地點頭。

蹲戲臺哪有他們剛剛蹲樹杈來得刺激?這可是親眼目睹的“色令智昏”好戲啊!

什麼英雄救美,什麼一見鍾情,向來只在說書人的驚堂木裡流傳。但剛剛少年祝師提燈出場,卻是活生生的英雄救“美”——雖然仇少爺金玉之下都是敗絮,但皮囊確確實實是美。更別提,這位趕來的祝師後面又極具耐心地為仇薄燈打理頭髮。

和頭髮有關的,有些時候是件非常微妙的事。

文人墨客用青絲,用情絲,用雲鬢,用煩惱絲……用所有纏綿悱惻的詞來形容它,彷彿什麼心事都能悄無聲息地藏在三千髮梢裡。於是明明只是簡簡單單地解個頭髮梳個頭,卻突然讓三個血氣方剛,介於男人和孩子之間的少年看得面紅耳熱。

但大家都要面子,誰也不肯表現出來,就只好胡亂插科打諢。

陸淨一直冥思苦想著,仇薄燈一問,他頓時一拍掌:“對了!這叫……”

“叫什麼?”左月生和葉倉異口同聲地問。

仇薄燈踹人的動作一停,有些好奇陸傻子能發表什麼高論。

“燈影紅衣美人俏,烏髮緩解慢插簪!”

陸淨激情得覺得給他一根毛筆,他能立地寫八百折戲。

陸十一郎活了近二十年,頭遭發現自己居然還有說書人的天賦。以後就算被親爹趕出谷,也不怕餓死了。

“妙啊!”左月生和葉倉用力鼓掌。

砰砰砰。

瞬息間,三人幾乎不分先後地被仇薄燈面無表情地踹了下去,人在半空一邊笑著,一邊張牙舞爪地伸手抓樹幹抓藤蔓地掛住。

“玉佩在枎樹頂上。”

仇薄燈要跳下去各補一劍的時候,祝師走了回來。

灰鳥跟著他過來了。

二丈高的巨鳥收攏雙翅在樹上移動有些笨拙,像大型走地雞,看起來格外滑稽。但等它到了面前,投下的陰影卻像一片從天空落下的烏雲。它低垂下身,把羽翼送到仇薄燈面前,發出輕柔的聲音示意他爬上來。

——仇薄燈白天猜得不錯,這只鳥性格其實真挺好的。

就是剛剛不知道為什麼,反應那麼激烈。

“仇大少爺!帶一帶我們!帶一帶!”

左月生麻利地爬起來,厚著臉皮又躥了回來,活生生地演繹了什麼叫做“靈活的胖子”。其他兩個人有樣學樣,跟著跳了上來。

“仇少爺人美心善!”左月生聽著逐漸變大的喧譁聲,瞅見枎城裡火把越來越多,趕緊狂拍馬屁。這要是不跟著仇薄燈和祝師兩人走,是要被活活打死的啊!

“仇少爺人美心善!”陸淨和葉倉毫無心理負擔地跟著睜眼說瞎話。

“善你大爺的……”

仇薄燈剛想把人踹下去,就聽到一道很輕的笑聲。

清瘦挺拔的祝師站在灰鳥邊,提著紙燈籠,臉龐一半沉在影裡一半沒在光裡,那道笑聲很低很快,快得好像沒能在那雙銀灰色的眼眸裡留下蛛絲馬跡,但還淺淺地含在唇邊。見仇薄燈看過來,他輕輕舉了舉燈籠。

“走嗎?”他問。

“走。”仇薄燈咬牙切齒,踩著低垂的羽翼率先跳上鳥背。

後邊三個人格外擅長順藤爬架,立刻跟著爬了上來。葉倉差點在仇薄燈身邊坐下,左月生和陸淨一人抓住他一條胳膊,把這沒眼色的蠢貨往後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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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祝師輕飄飄地落到了仇薄燈身邊。

灰鳥發出清脆的啼鳴。

強健的腿足一蹬枎枝,結實的胸肌牽動龍骨,纖長的翼骨展開,厚實整齊的飛羽帶起強勁的氣流,下一刻在不知道是誰長長的驚呼聲裡,它攜裹著風,如離弦之箭,衝出了木與葉的囚籠!

……………………

砰!

歪歪扭扭的小木門被一腳踹開。

“少閣主!”

跑了大半個枎城,最後找到葉倉這裡來的婁江氣喘喘地喊著,聲音焦急。

“快離開枎城!這裡要……”

白天就被仇薄燈禍害過的院門“嘎吱”一聲,掉在地上,壽終正寢。

婁江的話戛然而止。

他對著的是一個空空蕩蕩沒有人影的院子。

婁江闖進屋裡,噼裡啪啦地掃開所有門,在著急上火幾乎要發瘋的時候,才發現正堂有一張被釘在門株上的紙。上面歪歪斜斜爬著一行鬼畫符般的字,醜得獨自一格。婁江稍微安心了點,一把把紙扯下來。

大意是:

姓婁的,我去神枎上找塊玉佩。我跟仇薄燈,陸淨還有葉倉一起去的,要是不幸被全城追殺,你趕緊來救我們!

“幹你娘!”

婁江全部的教養在這一刻告罄,有生以來第一次爆了粗口。

這他媽的什麼倒黴缺心眼的少閣主,以前還只是被人窮追猛打,現在怎麼哪裡最要命往哪裡鑽?!

遠遠的,街道上更夫敲了夜半的更聲。

“不好,三更要到了!”婁江臉色一變,扭頭就跑,“玄清道長那邊要動手了!”

山海閣少閣主、太乙宗小師祖、藥谷谷主小兒子……這三個人要是全死在枎城,婁江不敢想象那會帶來什麼災難性的後果!

他一轉身,腳步頓住了。

歪歪斜斜摔落在地面的院門拉出長長的影子,忽長忽短,流水般從土裡聳出一道披滿蛛網銀絲的詭影!

它閃電般撲向了婁江。

風聲驟起!

……………………

“起風了——”

左月生站在灰鳥背上,展開了雙臂,笑得跟個二百五十噸的傻子一樣。不過沒有人嘲笑他,陸淨和葉倉的反應跟他差不多,一個站在鳥背上,扯著嗓子一邊被結結實實灌一肚子的風,一個一邊揮手無意義地大喊大叫。

灰鳥帶著他們衝出枎木樊籠後,盤旋著扶搖直上,直衝蒼穹。

大地被驟然拉遠,天空被驟然拉近。

仇薄燈坐在前面。

頭頂是彷彿觸手可及的垂雲,身邊是靜立如松的祝師,背後是歡呼雀躍的二缺,地面是連成長龍的火把。彷彿整個城池都被左胖子扔的兩枚蘊雷珠炸得從好夢中驚醒,彷彿整個世界都高舉著火把呼喊著,奔跑著,咒罵著,聲勢浩大地來追殺他們。

追殺的人有一整座城池那麼多。

十萬二十萬,如山如海。

可他們在高高的天上,誰也抓不到他們。

仇薄燈笑著一躍而起,和祝師並肩站立。

長風烈烈撲面而來,鼓盪所有年少桀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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