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聽她這麼說,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聚精會神地支愣起耳朵。素姐沒著急開口,而是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一件器物,悠然而熟練地勾起紋飾來。我覺得,她應該是真心熱愛這門手藝,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生命和寄託,否則在這種被人脅迫的惡劣環境下,不可能會支撐這麼久。

素姐很快又勾完了一件,緩緩問道:“你知道《清明上河圖》麼?”

這個問題太低階了,《清明上河圖》是北宋張擇端繪製的汴梁風情圖長卷,將首都汴梁在清明時節的市井全景一一描繪出來,細節詳盡,文史價值極高,乃是國之重寶。只要上過中學的人,都知道這張畫的價值。

可是,我們明明是在一個瓷廠裡,明明談的是老朝奉,為什麼素姐突然橫插進這麼一個跨界的無關問題?

“你可知道《清明上河圖》如今身在何處?”素姐又問。

這個問題我也知道答案。《清明上河圖》的真本原是收藏在紫禁城內,後來被溥儀帶到了偽滿洲國去。抗戰勝利以後,時局混亂,無數人衝進偽滿皇宮去偷東西,這幅名畫也因此流落民間。一直到長春解放,解放軍四處尋訪,這畫才重見天日,先收藏在東北博物館,後來調至北京故宮,至今仍在。其中曲折,已成為圈內一段傳奇,足夠拍一部電影了。

素姐讚許地微微頷首,繼續說道:“據傳此畫歷來偽本摹本很多,所以它被迎回故宮之後,上級調集了一批專家成立鑑定小組,對這幅畫進行一次全面鑑定。五一年這畫進了故宮,當時鑑定小組分成兩派,爭論不休。最後一位德高望重的專家一錘定音,認定此本為真,才有了定論——”說到這裡,素姐抬起手來,語速放慢,“——這個人,正是老朝奉。”

我眼睛一亮。如果老朝奉參與過《清明上河圖》的鑑別,那他的身份,就很容易查出來了。可我轉念一想,又冒出一個疑問:“老朝奉參與《清明上河圖》鑑定這件事,又如何化為利器,點住他的死穴呢?”

“如果我說這畫有問題呢?”素姐淡淡道。

這一句話說得淡薄無煙,可在我心裡卻不啻一聲驚雷。《清明上河圖》的名氣太大了,如果這畫的真偽存有問題,上級主管部門一定會去調閱鑑定記錄,鎖定責任人。無論當時老朝奉是看走了眼還是別有用心,他都會因此身敗名裂,再也無法隱身於黑暗之中。

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

要知道,書畫雖說也是古董,但和其他古玩不太一樣,自成一派。瓷器看施釉成分,青銅器看綠鏽,玉類看折射率,這些都是客觀指標。但一幅書畫出自哪位大師真跡,沒有客觀標準,更多依靠鑑別者的眼力和閱歷,跟著感覺走,全是主觀意見。同樣一根竹子,你說是鄭板橋畫的,我說看著不像,那就只能看咱倆誰的資格老。所以書畫鑑定,有時候是比拼資歷和名望。

《清明上河圖》這幅畫太重要了,如果沒有過硬的證據,很難推翻最初的鑑定結論。素姐既然這麼有把握,說這畫有問題,那麼她手裡,莫非握有什麼可以一劍封喉的秘辛?

“這畫有什麼問題?”我滿懷期待地伸長了脖子。

素姐道:“我不確定。”

我差點把脖子給閃著,等了半天,怎麼就等來一句不確定?

素姐道:“我只是湊巧知道一點《清明上河圖》的疑問,這個疑問是否成立,還得要靠你去求證。”我頓時大失所望,癱坐回地板上,聽了半天,原來只是一個猜測罷了,我還以為是什麼大秘密呢。素姐聽到我嘆息,眉頭一豎,平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怒容:“許家小子,你若覺得沒用,就當我沒說過。滾回去等天上掉餡餅吧。”

我見素姐動了真怒,連忙道歉。這次是我做得差了,老朝奉那麼狡黠一個人,不可能留出大好機會等人上門去抓,想對付他,只有死死抓住每一分可能性。我剛才期待值有點太高,一時失態了。我趕緊跟素姐誠懇地道歉,素姐嘆了口氣:“你這孩子,一提到老朝奉就如此急躁,這樣如何對付他?”我勉強按捺焦慮,催促道:“素姐我知道錯了,您說吧,我好好聽著。”我挪動幾下腳步,好像一隻看見盤裡有帶魚卻夠不著桌子的貓。

“若不是沒別的選擇,我可不想找你……”素姐冷哼一聲,這才繼續說道,“五一年《清明上河圖》送回故宮鑑定時,當時我正在學國畫,教我的老師差點就進了專家組。他雖無法親見實物,但能接觸到一點訊息。鑑定結果出來以後,他一直存有疑問,但顧慮很多,不敢說出來,只敢吐露給我。終我老師一生,也沒機會去驗證這個疑問。現在看來,我也沒有機會了。現在我把它告訴你,希望你別讓我們失望。”

我不敢再貿然開口,挺直了胸膛,屏住呼吸安靜地聽著。

素姐把筆擱下,緩緩道:“若要講明此事,須得從《清明上河圖》的傳承說起。你不是想找老朝奉報仇麼?不妨耐著性子把它聽完。這幅字畫背後,可也有個慘烈的復仇故事,與今日大有干係。”

“嗯。”我忙不迭地點頭。

素姐不疾不徐道:“《清明上河圖》是北宋徽宗朝一位叫張擇端的宮廷畫師所畫,這你是知道的。張擇端完成之後,將它獻給了宋徽宗。宋徽宗親題‘清明上河圖’五字,並鈐上一方雙龍小印,收入宮中。可惜沒過數年,靖康之變,這幅畫遂落入金人張著手中。所幸《清明上河圖》是無上精品,收藏之人無不精心呵護,它在金、南宋、元三朝之間輾轉數十手,沒毀於戰火。到了明代,這畫先歸朱鶴坡,後傳徐溥、李東陽,然後落到了嘉靖朝的一位兵部尚書陸完的手上。陸完極為喜愛《清明上河圖》,每天都要玩賞一番。他臨終之前,叮囑自己夫人說這幅畫是傳家之寶,一定要收藏好。他沒想到,這一番叮囑,卻牽扯出一樁大事。”

素姐語調平淡,到這裡卻突然挑高,跟說書似的。我忽然想起來,素姐剛才說她五一年正在學畫,看來在研究瓷器勾飾之前,她本是丹青聖手,書畫才是本行。她常年被囚禁於此,憋了一肚子丹青掌故無處抒發,好不容易逮著個肯聽的,索性一次說個痛快。

素姐“看”了我一眼,繼續道:“陸完死後,陸夫人謹遵遺囑,把《清明上河圖》縫在枕頭裡,片刻不離身,連自己親生兒子都不允許碰觸。這位陸夫人有個外甥,姓王,平時也對丹青極為痴迷。他早聽說陸家藏有《清明上河圖》,垂涎已久,只因陸完看管得太嚴,不敢張口來借。好不容易等到陸完死了,他就去找陸夫人,央求看一眼。陸夫人被纏得沒辦法,就對他說你只能在閣樓上欣賞,不許拿走,不許帶紙筆,而且不許說給別人聽。這姓王的外甥滿口答應,空手登上閣樓,先後連看了數十次,前後兩三個月,然後憑著驚人的記憶力,愣是默摹了一張一模一樣的出來。”

我倒吸一口涼氣。別的風景畫人物畫也就罷了,《清明上河圖》畫的可是汴梁全景啊,上面房屋、舟橋、器物、牛馬、旗仗一應俱全,還有幾百個不重樣的汴梁市民。這位王外甥能默謄一幅出來,記憶力可真是不一般。

素姐這時話題一轉:“嘉靖朝有一位大奸臣,名叫嚴嵩,他有個兒子叫嚴世藩。嚴世藩為人歹毒,嗜好蒐羅這些奇珍書畫,尤其是想要《清明上河圖》。都御史王忬正好有事相求嚴家,就花了八百兩銀子,從那位姓王的外甥手裡把這幅摹本買了過來,當作真品進獻給了嚴世藩。嚴世藩大為高興,請府邸裡一個叫湯臣的裝裱匠來裝裱。結果這湯臣一眼就識破這是贗品,藉此勒索王忬重金。王忬卻沒理睬他,湯臣一怒之下,就告訴嚴世藩,這幅畫是贗品,裡面有個絕大的破綻——”

說到這裡,素姐故意拖了個長腔兒,直到我急切地伸長脖子咳嗽了一聲,她才繼續說道:“《清明上河圖》畫的是汴梁市井,裡面舉凡飯莊、酒肆、民居、車馬鋪、雜貨鋪,都刻畫得非常精細。其中有一處畫的是賭坊,有四個賭徒圍著臺子在扔骰子。骰子一共有六枚,其中五枚都是六點朝上,還有一枚仍在旋轉,賭徒們都張口大呼。湯臣告訴嚴世藩,按照常理,這幾個賭徒應該喊的是‘六、六、六’。而宋代汴梁口音裡‘六’是撮口音,要把口捲成圓形,而這些賭徒卻都是張開大嘴,用的是閩音。從這一字之音,可知這是贗品。”

“不是說默摹得一模一樣嗎?”我在黑暗裡舉起了手來,傻乎乎地問道。

“古代又沒有複印機,也沒有照相機,而《清明上河圖》又以海量細節著稱。王姓外甥只憑著記憶臨摹,難免有些偏差,這些細枝末節想當然地一筆帶過,未及深思。”素姐簡單地解釋了一下,繼續說道,“得知王忬進獻的居然是贗品,嚴世藩勃然大怒,回報嚴嵩。嚴嵩懷恨在心,將王忬尋了個別的罪名害死。這時湯臣又告訴嚴世藩,說這張贗品如此逼真,執筆者一定親眼見過真本。嚴世藩按圖索驥,查到王某,又查到陸家。一打聽,發現陸夫人已死,真本已被陸家人變賣到了崑山顧家。嚴世藩施展手段巧取豪奪,從顧家將真本搶了過來,放在府中收藏。可他沒想到的是,王忬有個兒子,一直對他咬牙切齒,懷恨在心。他叫作王世貞——這個人你知道吧?”

我忙不迭地點點頭。這個人的名字我聽過,是萬曆年間相當有名氣的一位文史大家,明代的文學家裡,他能排進前五,但我沒想到他父親就是這個故事裡的王忬。

“王世貞年紀輕輕,就以文名享譽京城。他除了詩文以外,還擅長寫小說戲曲。王忬死後,有一次他去嚴府,嚴世藩問他最近有什麼新作可看。王世貞對害死自己父親的兇手無比痛恨,可自己無權無勢,只得委婉地回答說沒有。嚴世藩不信,再三強逼,王世貞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個金瓶,瓶中插著一朵梅花,急中生智,回答說最近只寫了一部小說,叫《金瓶梅》。”

“《金瓶梅》?《金瓶梅》的作者不是蘭陵笑笑生嗎?”我越發糊塗了,怎麼又從《清明上河圖》扯到《金瓶梅》去了?

素姐道:“那是筆名——你聽我說完。據說王世貞回到家裡,仔細思索了一番,不由計上心來。他以水滸一回為本,數天不眠不休,趕出了《金瓶梅》的稿子。王世貞知道嚴世藩生性*,故意在書中夾雜了大量男女之事,還把主人公名字起名叫西門慶,因為嚴世藩號東樓。王世貞把這些關鍵之頁放到毒藥裡浸泡,還故意粘在一起不裁,裝幀好了送到嚴府。嚴世藩對這部書喜歡得不得了,手不釋卷。當他讀到關鍵情節時,發現書頁粘在一起,就用手指沾了唾液去捻,一捻兩捻,書頁上的毒藥就送到他嘴裡去了。沒過幾天,嚴世藩毒發身亡,死前叮囑左右,停靈時只許至親靠近。出殯那天,忽然來了一個白衣書生,放聲大哭。嚴府的人覺得他哭得情真意切,就忘了嚴世藩的叮囑,讓他進了靈堂。白衣書生撲在還沒合蓋兒的棺材上又大哭了一場,等他離開,嚴府才發現嚴世藩的胳膊少了一條,被那書生取走了。而事後嚴府清點,發現《清明上河圖》也沒有了。不過他們顧不上追查,因為嚴世藩死後沒過多久,嚴嵩就在政敵的攻擊下倒臺。朝廷在查抄嚴府的時候,發現居然有《清明上河圖》,便直接收入內府。”

“等一下……”我打斷素姐的話,“您講錯了吧?您不是說《清明上河圖》被那個白衣書生盜走了嗎?怎麼朝廷又在嚴府查抄出來一本?”素姐道:“是你聽故事聽得不細。我問你,嚴府一共有幾本《清明上河圖》?”

“一本,呃,不對,是兩本。張擇端的真本和王氏的仿冒本。”我一下子反應過來。

“沒錯。白衣書生拿走一本,朝廷抄走一本。兩本幾乎一模一樣,到底哪一本是真的,哪一本是假的,除了湯臣這樣的專業人士,誰也搞不清楚。”素姐的語調很冷靜,但我卻聽出了她的潛臺詞:“明宮抄入內府那本,未必是真的。”

“可這個明代的復仇故事,跟老朝奉有什麼關係?”我把話題拉回到現實裡來。王世貞的故事很曲折沒錯,但那畢竟是明朝的事情了,對我來說,現實才是最重要的。

素姐道:“你聽我說。收入內府的那一版《清明上河圖》,在萬曆年間被大太監馮保收藏。此後明清交接,它被數次易手,最終流入滿清皇室,被嘉慶皇帝編入《石渠寶笈三編》,善加保管。再然後,就是被溥儀帶去長春,流落民間,解放後被送回故宮……

我心中一顫:“您是說,故宮裡現存的《清明上河圖》,實際是王氏贗品,被老朝奉錯認為真本?”

素姐輕輕擺了擺頭:“我不確定,我老師也不確定,一切都是傳說,所以才需要你查實。按道理,王世貞這段故事流傳甚廣,時人筆記多有提及,甚至還有改編的戲劇《一捧雪》,根本不算秘密。那些參與鑑定的老專家,不會不知道這段掌故,忽略這點破綻的機率很小。但我老師發現的疑點,卻不止這一處……”

素姐抬手招呼讓我湊過去,然後在耳邊悄聲說了幾句。我聽著先是一驚,然後連連點頭,最後說都記住了。素姐讓我重複一遍無誤,這才如釋重負:“我的自由事小,《清明上河圖》事大。你若能從根子把老朝奉挖倒,我這幾年清苦也就值得了。”

說完她忍不住嘆息了一聲,黑暗中的身形顯得那麼單薄和虛弱。我望著這位盲眼的大師,滿懷敬意,拍著胸脯慨然道:“您放心,我一離開成濟村就報警,然後馬上回首都去故宮驗證,不耽誤。”

素姐豎起一根手指道:“我建議你先別驚動五脈。那幾個老人精各懷心思,你跟他們說了,誰知道會起什麼風波。”

我“嗯”了一聲,深以為然。我這次到鄭州,本來就是揹著五脈來的,肯定不能跟他們講。再說,劉家的心思我始終看不透。這次如果回去把這事一說,劉一鳴不定又會找出什麼藉口搪塞,說不定就黃了。等我把所有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再拿出去表功不遲,我倒想看看劉一鳴到時候會是什麼表情。

“對了,我還有一件私事相托。”素姐道。然後我聽見她的腳步聲走遠,在屋子的另外一側“吱呀”一聲開啟一個櫃子,又走了回來。我的手心被塞了一件東西,不大,瓷面有起伏,摸了一下形狀,應該是個蓮瓣兒瓷水盂。

“如果有機會,把這個拿給黃克武。”素姐的聲音努力保持著淡定,但我還是能聽出那一絲扭捏。我暗想,黃克武當年來過鄭州,算算年紀,素姐正是二八年華,情竇初開,說不定倆人有過那麼一段……呃……事情,我們做小輩的就不好亂猜了。

我不敢表露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乖乖把小水盂揣到懷裡。素姐拿起工作臺上的搪瓷大茶缸,喝了一大口涼茶:“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接下來,就是看怎麼把你送出去了。”

我一拍腦袋,倒忘了還有這麼個現實問題。昨天晚上那麼一鬧,恐怕今天的守衛會加倍警惕,逃出去的難度很大啊。素姐略作思忖,忽然問:“小許你怕不怕髒?”

我聽了一愣,說不怕。素姐點頭說好,從地上抓了幾個塑料袋給我,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她又拿起一樣東西。

雖然黑暗中看不清楚這東西形狀,但它會亮起小綠燈,還會發出噝啦噝啦的噪音。

“你能不能逃出去,就靠它了。”素姐道。

素姐手裡拿著的,居然是一部小功率手持步話機。

這種小功率手持步話機我曾經玩過,作用範圍也就幾百米。這作坊範圍不大,不值得專門架電話線,有這種東西確實方便。不過他們居然為素姐專門配了一臺,可見對她真的相當重視。

素姐拿起步話機,熟練地調整一下旋鈕,然後開口道:“做得了,過來提貨。”

她連續重複了三遍,對面才有回應,聲音明顯還沒睡醒:“素姐,這天還沒亮呢。平時不都是八點提嗎?釉工們都沒起床啊。”素姐冷冷道:“你們必須馬上過來提走。不然紋飾受潮走形,可別怪我。”步話機裡哇啦哇啦了幾句,最後還是答應了。

素姐告訴我,她總是在夜裡幹活,所以工人通常都是早晨到這間屋子,取走上好紋飾的胎坯,抬去隔壁工房上釉,再入窯去燒。所以現在她叫這些人提前一點時間過來,不會引起懷疑。然後素姐對我面授機宜,我聽完以後為難地扯了扯嘴角,勉為其難地答應。

過不多時,釉工們到了門口,來了約摸七八個人,呵欠聲連天。素姐開門讓他們進來,但不允許開燈。這些釉工估計早習慣了素姐的怪癖,也不爭辯,各*黑去搬。一邊搬著,釉工們一邊抱怨,說昨晚兄弟們抓了半宿小偷,都沒睡好。素姐問小偷抓著沒有,他們說沒逮著。我聽到鍾愛華平安無恙,心裡踏實了一大半。

這些釉工各自抱好了胎坯,排成長列,彼此間隔三步往外走去。素姐在黑暗中突然拉住最後一個人,說大栓子你等一下,我有話問你。那個叫大栓子的一愣,身子轉了過去。

而我事先早抱好了一個落地大花瓶擋住臉,一個箭步站到隊伍最後,接替他的位置。這些人個個睡眼惺忪,屋子裡又黑,誰也沒發現吊尾的人已經換了。

我沒法跟素姐告別,只得默默在心裡祝福了一句,跟著隊伍走出屋子。素姐對時間的拿捏很準,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沒人會注意到這支隊伍。我們走了也就二十來米,到了一處更大的平頂工坊。這裡應該就是給胎坯上釉的地方,門口堆著一大堆還沒調漿的白色釉粉。我走到那堆粉末邊上,輕嘆一聲,腳下用力一滑,整個人和花瓶都栽進釉粉堆裡,頓時全身都沾滿釉末,滿臉*,活像馬戲團裡的小丑。

前頭的人紛紛回頭,看不清我的臉,以為我是那個大栓子,都哈哈笑起來,紛紛嘲笑說現在給你拖進爐子裡,直接就能燒出個瓷娃娃。我故意含糊不清地比劃說去洗洗,你們先進屋,然後轉身朝工坊附近的小河邊跑去。沿途的保安看到一個渾身*的人狼狽地朝河邊跑,都笑,沒起任何懷疑。

到了河邊,我把鍾愛華的照相機、我的大哥大和錢包裝進塑料袋裡,高高舉著,鳧遊過河。這小河不深,我又擅長游泳,幾下就到了對岸。*被衝得一乾二淨,當然渾身也溼了個透。我顧不得收拾,飛快地跑過河岸,一口氣跑過好幾塊田地,才在一處隱蔽的引水渠旁停下來喘口氣。

從這裡開始,我算是正式脫離順州汝瓷研究所的控制範圍了。我辨認了一下方向,沿著田地和林地朝東走了兩個多小時,走到縣級公路上。我攔下一輛專門跑十裡八鄉的短途公共汽車,在乘客和司機詫異的目光注視下上了車。這車把我送到附近的鎮上,我買了幾件衣服,在鎮子裡找了個旅社收拾了一下,再搭車回了鄭州。

一到鄭州,我哪也沒去,直奔劉記羊肉燴麵,這是我和鍾愛華約定的接頭地點。一問老闆,老闆給了我張紙條,上頭有一個電話。我連忙撥過去,對面很快傳來鍾愛華興奮的聲音,我們略談了兩句,他讓我稍等片刻,然後就掛了。沒過十分鐘,鍾愛華連呼帶喘地跑進店裡來。我一看他頭髮亂糟糟的,衣服還有股水腥味,就知道他回來以後還沒顧上收拾清潔一下,心中又感動又歉疚。

鍾愛華見了我也特別高興,左看右看,確定我沒缺胳膊少腿,這才放心,點了兩大碗燴麵,多放蒜,說是要驅驅水寒。

我們兩個邊吃著面,邊交換了一下分手以後的經歷。原來鍾愛華跟我分手以後,也是直奔小河而去。他水性極好,沿著小河漂了十來裡才上岸。回到鄭州以後,鍾愛華打過我的大哥大,但是關機。於是他把電話留到劉記老闆那裡,打算若是二十四小時沒訊息,就立刻報警去救人。當然,這期間他也沒閒著,動用自己的關係把成濟村查了一遍——這個村子屬於順州縣,在鄭州和洛陽之間,號稱國家仿古工藝品基地。那個震遠運輸的註冊人,就是成濟村的村長。

鍾愛華和我已經算是患難之交,我這次不再有什麼隱瞞,把素姐和老朝奉的事情從頭到尾說給他聽。鍾愛華一邊聽著,一邊讓燴麵噎得直瞪眼。他本來以為只是造假,現在居然牽扯到非法禁錮了。

鍾愛華突然一拍桌子興奮道:“這是好事呀!成濟村不是拿仿古工藝品當擋箭牌嗎?那我們可以用非法禁錮素姐的名義去讓警察查他們。到時候只要素姐肯作證,那成濟村偽造文物的罪名就是板上釘釘!”

“嗯,這是個好辦法。”我點點頭。一舉兩得,既能救出素姐,也能搗毀一個造假團伙。

“這事交給我來辦吧,許老師你呢?”

我擺了擺手,望著窗外:“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得趕回北京,不能讓素姐失望。”鍾愛華道:“明白。我在北京也有幾個做新聞的同學,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有時候,適當掌握輿論的力量很關鍵吶。”

鍾愛華這話提醒了我。如果素姐老師的猜疑是真的,《清明上河圖》真的有問題,那我查出真相以後,必須得靠輿論的力量把這事炒大,才能夠形成足夠的聲勢。我沒什麼記者朋友,也不想藉助五脈的力量,他的建議真是雪中送炭。

我要了他在北京那幾個朋友的聯絡方式,然後跟鍾愛華估算了一下曝光文物造假專題上報的時間。

按照我的想法,最好是《清明上河圖》與成濟村的事情同時爆發,在多個戰線形成壓力,互相印證,確保老朝奉徹底完蛋。鍾愛華對這個計劃連聲叫好,兩眼放光,摩拳擦掌,顯然這種打法非常符合他的胃口。“揪住全國假文物產業的幕後總黑手”這種新聞素材,對任何一個記者都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許老師,您可真是太厲害了!既有原則又有手段,還有一腔不為世俗汙染的熱血。如果鑑寶界都像您這樣就好了。”

鍾愛華說得我有點臉紅,我連連擺手道:“別這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去偽存真,這本來就該是五脈安身立命的根本才對。”鍾愛華掏出個本子,把這句話記了下來:“這句說得真好,我打算拿來當新聞標題——哎,對了,您不介意這篇報道以您口述的形式發出來吧?”

“不合適吧……”我皺了皺眉頭。

“新聞要求的是真實性,再說您做的是正確的事,不丟人。只有大力宣揚正確的事,才能弘揚正氣,淨化社會風氣。”鍾愛華說到這裡,胸膛一挺,露出一個自豪的笑容,“別忘了,華生的使命,是記錄下福爾摩斯的英姿啊。”

講這種大道理,鍾愛華顯然比我在行,我被他一套套的“社論”說得難以招架,心想這也不是什麼壞事,便答應下來。鍾愛華掏出錄音筆,說是要存檔,我把從鄭州到成濟村的經歷又說了一遍。

燴麵吃完,我們也談得差不多了。鍾愛華自告奮勇去給我買回首都的票,我則找了個旅館開了個鐘點房,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然後躺到床上。我迷迷糊糊閉了一會兒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忽然想起來素姐送給黃克武的那個小水盂,就拿出來捏在手裡來回端詳。素姐給我的時候是晚上,後來一路逃亡,我都沒顧上仔細看。

這個小盂通體乳白,上頭用青釉渲染成一圈子山水紋,半山有云,水上有舟,整體風格非常嫻靜,技法很成熟。我把小盂翻過來,底部有一個方形題款“梅素蘭香”——至於這句話有什麼寓意,就不得而知了。我翻來覆去鑑賞著這東西,終於沉沉睡去。

等我一覺醒來,鍾愛華把票也送到了。我對他叮囑了幾句,然後登上返回首都的火車。等到我終於回到琉璃廠,進了四悔齋,忍不住長長出了一口氣,可算是到家了。煙煙還沒回來,我打電話過去,一直打不通,估計還在忙著吧;方震在出外勤;劉局也沒來騷擾,整個五脈似乎都在圍著轉型的事轉,我這種小角色在忙碌中似乎被淡忘了。

說實話,這真讓我心裡有點空落落的。我想到這裡,暗笑自己太矯情了,原來嫌人家煩,現在人家不理了,又覺得失落。

其實現在這個形勢,正中我下懷,大家注意力都不在這兒,我可以專心調查《清明上河圖》的事情了。

我在店裡稍事休息,然後給鄭教授打了個電話。鄭教授是藥不然的老師,娶的是五脈裡的人,算是五脈的外圍成員。五脈並不純是血脈相傳,除去劉、黃、顧、藥、許五姓以外,還有親戚、師徒、好友、門客、拜把兄弟之類的外圍。到了現代,中華鑑古研究會和許多大學、科研單位都有聯絡,成員就更複雜了。像鄭教授這種,按古代的說法,算是客卿,現在則是掛一個研究會顧問的頭銜。

藥不然叛變以後,鄭教授頗為自責,反而跟我關係變得很好。老爺子時常跑過來我的小店裡坐坐,喝點茶,教我點東西,有時候興致來了,還幫我賣幾件貨。我一直懷疑,他是把對藥不然的感情,全都移到我身上來了。

鄭教授一聽是我的電話,挺高興,問我這幾天幹嗎去了。我支吾了他幾句說進貨去了,然後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能看到《清明上河圖》的實物。鄭教授一愣,說你小子怎麼改行鑽研書畫了。我解釋說加強自身文化修養,在補課,看到這一段,想親眼見識一下。鄭教授告訴我,這件事不太可能。《清明上河圖》是頂級國寶,被嚴格地保管在故宮畫庫裡,不對普通人開放。除非是有重大展出活動,否則開庫必須要經過十幾道手續和數個部門的審批,還得有極其充分的理由。

“別說你了,就連劉一鳴要看,都不見得能批准。這個主意你就別打了。”鄭教授直接把門關死。

我倒沒特別失望,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我握著話筒,又問道:“那當時這幅畫移回故宮,參與鑑定的人都有誰?”鄭教授疑惑地反問:“你問這個幹嗎?”

“好奇嘛。”我只能用這個理由回答。好在鄭教授沒追問,他想了想,回答說:“如果我記得不錯,這份名單是保密的。”

“這有什麼好保密的?”我大為不解。

“你聽過《文姬歸漢圖》的故事嗎?”鄭教授問。他知道我一定不知道,所以也不等我回答,自顧說了下去,“從前故宮曾收藏有一幅《文姬歸漢圖》,舊題為南宋,都認為出自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李唐手筆。後來此畫流落東北,被國家收上來,交由郭沫若郭老帶頭審定。郭老在畫上發現‘祗應司張〇畫’幾個字,其中〇字模糊不清。郭老經過仔細檢校,認為是‘瑀’字。於是這幅畫的作者,被重新認定為金代張瑀所畫。你知道,書畫鑑定主觀性太強,所以這個結論引起很大爭議,有許多人堅持認為是李唐畫的,甚至還有人帶著一書包資料專程到北京去找郭老辯論,每天門口都有人跑過來交流,讓郭老不勝其擾,惹出不少麻煩。”

“所以《清明上河圖》對鑑定組名單保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是的,不會出現具體某位專家,而是以鑑定組集體結論來釋出。露出名字的,只有當時的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先生,他掛了一個鑑定組組長的名。”

“這份名單,即使是五脈的人,也看不到嗎?”我的語氣裡透著深深的失望。

“也不好說……算啦,我幫你問問吧。你在家裡等著別亂跑。”鄭教授的口氣,就像是一個寵溺孩子的老人。

放下電話,我想了想,跟鍾愛華在北京的一個媒體朋友聯絡了一下。我電話打過去,他挺熱情,看來鍾愛華已經提前打好招呼了,這個小家夥做事確實牢靠。這人叫駱統,是一家叫《首都晚報》的副主編,這家報紙發行量很大,頗有影響力。駱統或多或少知道點佛頭案的始末,對我興趣很大,允諾只要我拿到證據寫成文章,他立刻安排全文刊發。

安排好這些事以後,我決定整理一下自己的屋子。這是我的習慣,每逢大事需靜氣,收拾房間可以讓人心平氣和,把屋子裡的東西分門別類歸攏好,可以讓頭腦冷靜而有條理,不致有什麼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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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距離老朝奉只有一步之遙,我可不希望出什麼紕漏。

我把屋子裡的古玩一件件拿出來,擦拭乾淨,然後重新包好,接著掃乾淨地,把外套褲子扔進洗衣機裡。剛扔進去,我聽到“咚”的一聲,這才想起來外套裡還揣著素姐的小水盂。我趕緊把它撈出來,想了一下,決定還是先不送黃克武那裡。萬一他和素姐兩人真有什麼孽緣,驟見定情信物一激動心臟病發,煙煙非砍死我不可。還是等大事定了再說了,煙煙回來以後,讓她交過去比較好。我隨手把水盂擱到旁邊,繼續幹活。

我這一通收拾,大概花了兩個多小時。等到我忙完了坐到床上喘息,忽然外頭傳來敲門聲。我還以為是客人,懶洋洋地喊了一句今天不開店,對面一聲喝道:“好你個許願!趕緊出來!”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鄭教授親自過來了,手裡還提著兩瓶啤酒和一口袋四川麻辣花生。

我連忙放下掃帚迎出去,滿臉堆笑地接過啤酒和花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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