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自來水管終於跑到了通道的盡頭,這裡修了個小門,不過沒加鎖。我推門出去,一下子被燦爛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外頭正是正午時分,藍天白雲,一輪紅日高懸。我眯起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像彷彿是在陰曹地府裡轉了一圈又還陽回到人世。如果讓我在寨城裡再待上幾小時,我不敢保證會不會窒息。

我現在沒時間耽擱了。九龍寨城附近沒有交通工具,治安也很亂。我一路小跑,一口氣跑出去大概兩三公裡,才看到一輛私家小車開過馬路。我攔住車,上車後扔過去一迭鈔票,大聲對司機說:“帶我去灣仔香港會展中心!”司機見我一身腥臭滿臉凶神惡煞,又是從城寨方向過來的,沒敢跟我理論,一打方向盤朝著維多利亞灣而去。

開到一半,司機看著後視鏡,忽然問道:“您是許願先生?”

我一怔,他怎麼知道的?

司機一拍方向盤,特別興奮:“還真是!這幾天報紙上全是你的照片,說你是什麼打假英雄,一到機場就遭神秘綁架,警方大肆搜捕,還張貼海報懸賞,搞得可熱鬧了。”

沒想到我被綁架後,惹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您這是去展覽會現場?”司機不停地問。我沒有精力應付他,只得敷衍稱是。

“有內幕消息可以透露一下嗎?”

“我剛從九龍寨城逃出來。”我不悅地透露出一句“內幕”。司機嚇得頓時不敢說話了,安靜開車。

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的舉辦地點,是在位於灣仔港灣的香港會展中心。據說這是為了迎接“97迴歸”而修建的大型會議中心,算是香港目前最好的展示中心。如果我記得不錯,這次文物展最重要的環節——兩幅《清明上河圖》的公開對質,今天下午就是在這裡舉行。

進入市區以後,看著美輪美奐的亞洲第一都市,剛從九龍寨城逃脫的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輛私家車把我送到灣仔港灣的馬路邊,慌慌張張地離開了。此時會展中心附近非常熱鬧,四處彩旗飄舞,遠處還有舞龍和舞獅表演,人潮湧動,這其中有遊客,也有來參加文物展開幕式的市民。我還看到好幾輛架設天線的直播車停在路邊,一大群記者在除錯著自己的相機和攝像機。《清明上河圖》炒作了這麼久,公眾的胃口已經被徹底吊了起來,估計半個香港的媒體都跑過來了。

我朝前走了幾步,立刻被兩名警察攔住了。這不怪他們,我現在一身邋遢,頭髮髒兮兮的,和乞丐沒什麼大的分別。我向警察說明情況,警察一聽是許願,連忙對著對講器說了幾句。過不多時,方震匆匆趕了過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方震穿著西裝,脖子上掛著個證件,耳朵裡還塞著一個耳機,相當有派頭。方震打量了我一眼,問我這幾天跑哪裡去了。我苦笑道:“九龍寨城,名不虛傳吶。”

方震眉頭一皺:“這幾天警方把香港翻了個底朝天,想不到居然藏在那裡,難怪找不到。”

“請你快點派警察去。那裡還有一個人,為了掩護我逃走他一直在阻擋追兵。”我焦急地催促他。

“誰?”

“藥不然。”

方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起對講機說了幾句,然後說:“我先帶你去見劉局吧,時間不多了。”我點點頭,籌劃了這麼久,終於到了短兵相接、刺刀見紅的時候了。我們邊走邊說,很快就進入會展中心內部。憑著方震胸口的證件,一路暢通無阻。

劉局在會展中心西翼的一處VIP廳裡。我一進門,就看到他手持對講機,緊盯著旁邊臨時接過來的幾個監控螢幕。他的雙鬢看起來比原來可白了不少,這段日子除了劉一鳴,就數他壓力最大了。

劉局看到我出現在門口,眼神一喜,放下對講機迎了上來。

“小許,你來了。”劉局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洪亮,眉宇間有遮掩不住的喜色。

屋子裡還有幾個五脈的人,可我都不認識。

“煙煙呢?”我問。

“她還在陪黃老爺子,我讓人放了臺電視進去,可以看直播。”

“百瑞蓮那些人來了沒有?”

“王中治、鍾愛華、梅素蘭都來了,他們手裡的《清明上河圖》也已經運進來了——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簡單地把之前三天的遭遇說了一遍,包括藥不然的事也都沒隱瞞。劉局大手一揮:“其他事情,回頭再議。咱們要抓住主要矛盾,放過次要矛盾。當務之急,是如何準備《清明上河圖》的對質——小許,底牌你好好帶在身上對嗎?”

我一拍胸脯:“沒丟。這是從……”

劉局嘆了口氣道:“本來我們有三天時間來商討你這張底牌,可沒想到百瑞蓮會用這種卑劣手段。現在沒時間,我相信你的判斷——劉老爺子剛才還打電話過來,詢問你的事情,我都沒敢說你被綁架了。”他抬腕看了看錶,“現在是十二點半,開幕式是一點半開始,正式開始兩張畫的對質,大約是在兩點半,流程你都知道嗎?”

我搖搖頭。我一到香港就遭遇綁架,展覽怎麼安排的根本是一頭霧水。

劉局拿起一張列印好的表格,遞給我:“兩點半,在會展中心的會議主廳,兩張《清明上河圖》同時推上臺去,由第三方遴選的十位專家,將現場對兩幅畫進行鑑定。算上你的話,一共是十一位。你們十一個人輪流發表意見,指出哪幅是真哪幅是假,並闡述原因。最後統計票數,票高者為真。”

“文物鑑定,怎麼搞得跟民主選舉似的?”

“香港人的主意,他們就喜歡熱鬧。哦,對了,針對你,他們還有個特別流程,一會兒導播會跟你說。”劉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鼻子一聳。我知道這是我身上的味道,有點不好意思。劉局說道:“這樣子可沒法上臺,這裡有一間客房,你好好洗個澡,換身衣服,然後就在這個VIP廳裡不要出去。時間太倉促了,我需要你在這裡好好想想,一會兒怎麼對付百瑞蓮。”

“嗯,好的。”我答道。

劉局拍拍我肩膀:“我相信你不會讓五脈失望、讓祖國蒙羞的。”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到在廳裡的正中央,是一個裝著四個輪子的超長展臺。展臺上是一個長方形的防彈透明玻璃罩,罩子裡攤放著一幅完全展開的長卷。

故宮珍藏的《清明上河圖》?我心中一驚,為它折騰了這麼久,可算是見到實物了。

劉局又拿出一份印刷極為精美的大畫冊:“這一份,是百瑞蓮那份《清明上河圖》的高畫質圖。文物鑑定畢竟不是唱歌跳舞,就算要公開鑑定,也得事先把準備做足。十位專家,在這之前都拿到了兩個版本的高畫質複製品,上臺之前都是有準備的。你的當務之急,就是靜下心來,仔細研讀對比一下這兩幅畫,想想如何打出這張底牌。”

“那十位專家,都靠譜嗎?”我接過畫冊,擔心地問道。

劉局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意:“一半一半。”

我去VIP廳旁屬的房間裡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出來以後,床上已經擱了一套嶄新的西裝。我看看時間不多了,換好衣服,回到VIP廳。

按照劉局的吩咐,屋子裡的人都離開了,連監視器都撤掉了。這裡隔音效果非常好,門一關上,外面一點聲音都傳不進來,異常安靜。故宮版《清明上河圖》真本就擱在旁邊的展臺上,百瑞蓮版的高畫質複製品放在桌子上。

我看看時間,現在是一點,距離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我拿過我右腳的皮鞋,伸手在裡面一摳,把鞋墊取出來。那張珍貴至極的雙龍小印殘片,就藏在鞋墊之間的夾層裡。這不是什麼高明的隱藏方式,但百瑞蓮並不知道我的底牌到底是什麼東西,即使他們趁我昏迷時搜過身,也不知道該找什麼才好。

我把殘片輕輕擱在桌子上,緩緩坐回沙發,雙手合十,把一切雜念都排除在外。現在整個世界,只剩下我、殘片以及那兩幅《清明上河圖》了。

一切的障礙,都已經排除;一切的謎底,都已經揭開。現在,我要做的,就是做出最後的裁決。

故宮版的《清明上河圖》我印象極深,每個細節都記得;而百瑞蓮版的《清明上河圖》,卻是我第一次見到。雖然這並非實物,但複製得非常清晰,一切細節都能看得到。

我仔細地比較了一下,兩者幾乎可以互相當鏡子,畫面細節幾無二致。一張是張擇端的真跡,另外一張底稿出自同時代畫院的無名畫師,又在明代被黃彪按照真本加工過一次,自然是長得好似一對雙胞胎。

我用手輕輕觸控著兩幅畫卷的最左邊。它們都是畫到一個十字路口,戛然而止,再過去就是歷代題跋和印章了。看來仿冒者也注意到殘缺的問題,特意把贗品也截成了真本的長短。

我特意看了一下賭坊的賭徒口型,兩幅畫都是圓形,仿冒者也對這個破綻做了彌補。

看來光憑這兩幅畫比較,是比不出名堂的。

還得要看殘片。

我拿著殘片在兩幅畫卷上移動,拿起放大鏡對比,仔細地辨別起來。

殘片來自於正本,那麼我只要找出它和故宮本之間的契合點,或者找到它和百瑞蓮贗品之間的違和點,就算是大功告成。

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畢竟我手裡只剩下這麼一小片,而且已經燒得形狀全變。時間也非常有限,這種比較的工作量應該是以月來計算的,而我現在只有三十分鍾不到。我拿出在紫金山拓碑的精神,沉下心去,一點點地看過去,雙眼不停地在兩幅之間掃視,終於讓我有了發現。

百瑞蓮本和故宮本最大的不同在於,故宮版被重新裝裱過許多次,除了畫心以外的原始風貌已遭破壞。而按照百瑞蓮方面的說法,百瑞蓮本自落入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之手後,再也不曾現世,所以它上面沒有嘉靖朝之後的題跋和印記,裝裱痕跡也比故宮本要舊。

我注意到,在故宮本的畫幅邊緣,帶有幾絲墨痕。而我手中的殘片上除了宋徽宗的雙龍小印以外,邊緣還帶了幾筆很淡很細的墨痕,像是筆掃至此的幾抹殘留。兩者看起來,十分相近。

這個發現,讓我似乎觸控到了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把殘片放到墨痕旁邊,一點點挪動,像是給一片拼圖尋找適當的位置。我的手腕突然一抖,殘片跌落在畫卷之上。那一瞬間,我的心臟如同被火筷子貫穿,渾身為之一震。

殘片落下的位置,和畫卷上的墨痕居然能勉強對上,中間雖有缺失斷少,但大體不差。它們拼接在一起,依稀可還原半個完整的墨字。這墨字最明顯的是向右的細瘦一捺,長斜入小印,向左還有一道短撇,上面還有一團略微出頭的墨點,看起來就像是一橫的收筆。

如果補完缺失部分的話,這團墨跡整體看上去好似是一個“下”字,上面還有一橫。

這個奇怪的墨字,彷彿給我通了一道強烈的電流。

宋徽宗是位書法大師,他在簽名的時候,有個特點,喜歡留“天下一人”四個字,以顯出皇帝身份。而且這四個字在宋徽宗手裡,寫得極有特色:先寫一橫,然後再向下空出一段,寫上一個不出頭的“大”字。如果把上面一橫和下面三劃合起來看,形狀近似一個“天”字,單看下面那個不出頭的“大”字,又很像是“下”的草體。那一橫如果單看,可視為“一”,下面那個字去掉一橫單看一撇一捺,恰好又是個“人”。

宋徽宗只用四畫,就把“天下一人”四個字都包括在內。這個創舉,被書法界稱為“絕押”,是宋徽宗最鮮明的特點。這個特點,劉一鳴在301醫院給我突擊培訓時,曾經特意提及,還伸手給我畫了一個樣式,我記憶很深刻。素姐講故事的時候也提到過這個細節,陰陽眼鬥刀山火海的時候,亮出《及春踏花圖》也帶有此押。

《及春踏花圖》是贗品,但它上面的雙龍小印是真的,以常理推之,那麼小印上的徽宗絕押,應該也是真的。

現在這枚殘片和故宮本上殘留的墨痕能對出一個不出頭的“大”字,這說明宋徽宗原題在這裡的,就是“天下一人”四字絕押。那一捺寫得有點過長,劃過雙龍小印。造假者在盜挖時挖走了印記,連這個花押也帶走了一半。

這一個證據,明白無誤地證明,故宮本才是真正的《清明上河圖》,百瑞蓮本是贗品!板上釘釘!

最後一段迷霧,終於散去。漫長的求索之旅,終於到了光明的盡頭。

我雙肩輕鬆,開心到簡直想要放聲歌唱。《清明上河圖》的事情發生之後,我心中一直壓著幾尊沉重的大鼎,愧疚、焦慮、憤怒,讓我一直沉浸於灰暗的情緒中。現在《清明上河圖》終於真相大白,我胸中的積鬱頓時煙消雲散,一下子感覺渾身輕快得不得了。

我站起身來,興奮地在屋子裡走了幾步,又轉回去再驗證一遍,唯恐只是空歡喜一場。驗證的結果讓我很滿意,殘片與故宮本上能很完美地拼接出“天下一人”真跡,理論解釋也合情合理,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有說服力。

我正坐在那兒傻笑,VIP廳的門被劉局推開了。他一看我這樣子,先是嚇了一跳,隨即會意,整個人也如釋重負。他對我說:“你準備一下,要去化妝,還要和導播溝通一下。”

“具體什麼流程?”我問。

“他們想安排得更有戲劇性一點,這樣對收視率有幫助。哼,資本主義,娛樂至上。”劉局說到這兒,又補充道,“當然,你要是不願意,咱們可以按照原來的路數來。”

“沒關係,什麼形式我都不介意。”我略抬了抬下巴。現在自信在我體內茁壯地成長,滋養出壓倒一切的樂觀情緒。

劉局讓一名工作人員帶我去化妝間,然後吩咐其他幾個人去搬運《清明上河圖》真跡,準備登臺。

我坐在化妝間鏡子前,一名化妝師拿出一堆奇怪的道具往我臉上撲。這時一個長髮披肩的導播湊過來:“許先生,你知道嗎?前幾天你抵港後突然失蹤,全港報紙都瘋狂報道,現在可是比四大天王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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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動臉,就抬手示意他繼續說。

“鑑於您的焦點地位,也為了讓這次的《清明上河圖》鑑定更加公正、透明,我們為您量身定製了一個環節。是這樣的,我們給您在舞臺上安排了一個絕對隔音的單向玻璃間。在前十位專家的點評期間,您待在這個房間裡,看不到外面,也聽不到聲音,但觀眾可以全程看到您。等到專家們的點評結束之後,兩幅畫會送進那個房間門,您進行現場鑑定。我們的大屏幕會重放專家發言,予以配合。”

導播說得很委婉,但我聽出來他隱含的意思了。把我放在房間裡隔絕,是為了確保我聽不到前面專家們的一系列點評,鑑定時只能靠自己的學問。如果我犯了什麼低階錯誤,導播就會直接在大屏幕上放前面專家的話,現場打臉——這確實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藝術表現形式。

這個安排背後,恐怕也是有百瑞蓮的影子在裡面,當場打了我的臉,就是打了五脈的臉,這該多麼有宣傳效果啊。

但我又有什麼怕的呢?我摸了摸手裡的殘片,無比自信地想。

於是我對導播說我沒有意見,他高高興興走開去安排了。我則閉目養神,任由化妝師在我臉上任意施為。

到了兩點半差十分,我被一位旗袍美女引上了會展中心的舞臺,此時舞臺上掛著厚厚的幕布,但另外一側仍能隱約聽到入場的喧鬧聲,我知道在場的觀眾一定不會少。

這個舞臺裝飾得相當漂亮,完全仿照《清明上河圖》的宋代汴梁風貌,一條虛擬的汴河橫貫舞臺,後面垂下三四層彼此相隔半米的透明薄紗,紗上繪著水墨畫風格的房屋、竹林、行旅、牲畜,在精心佈置的燈光照射下,這幾層紗畫互相映襯,畫面陡然變得立體,鮮活欲動。主辦方真是下了不少工夫。

專家席的設計更是匠心獨運,做成了蚱蜢舟的模樣,擺在那條“汴河”上的兩邊。我看到十位專家已經就座,看上去就好似是幾位文人雅士正在泛舟汴河。

在“汴河”前方,擺放著兩個特製超長展臺,平行而放,裡面各鋪展著一卷長長的畫卷——不用問,這就是今天的主角:故宮和百瑞蓮的《清明上河圖》真本。兩臺攝像機對準了它們,下面還接了軌道,觀眾隨時可以看到任何一個位置的特寫。

而我即將要進入的房間,則是在汴河的正中間,兩卷《清明上河圖》的分界線上。這是一個鋼結構加玻璃的正方形小屋,被修葺成了隱士草廬的風格。在草廬上方,懸吊著一面大屏幕,此時正播放著我一步步登臺的畫面。

我一登臺,十位專家二十只眼睛齊刷刷一起看過來。我知道這段時間,許願這名字已經成為古董界的一個熱門話題,所以他們如此好奇也不為怪。我掃了一眼,一下子發現王中治。他作為百瑞蓮的代表,自然也坐到專家團裡。他似乎對我的意外出逃沒怎麼懊惱,還友好地衝我笑了笑,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裝腔作勢。”我冷笑道。到現在百瑞蓮都不知道我的底牌是什麼,他們輸定了。

我再去看其他專家,一位認識的都沒有了。不知道哪些是我們的人,哪些是百瑞蓮的人。

不過無所謂,誰來都是一樣。真相是客觀的,證據永遠不會變。文物鑑定可不是民主選舉,不是人數多的一方就是對的。

我昂首挺胸,鑽進那座草廬裡去。一進去,我才發現,裡面跟外面完全不同。從外往裡看,這就是個透明玻璃房子,可從裡往外看,卻只看到一面面鏡子。我一坐進去,四面八方都是我的映象,眼花繚亂。等到門“咔噠”一關,連聲音也被徹底隔離了。

房間裡的綠燈閃了幾下,然後切換成了紅燈。這是導播和我事先約好的訊號,紅燈一亮,說明直播開始,幕布拉起,全場觀眾都能看到我的一舉一動。

我靠著沙發,不太好意思蹺二郎腿,只得正襟危坐,望著鏡子裡的我發呆。到了這時候,我才有機會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看看大眼賊所說的金剪倒懸之相,到底消弭了沒有。我不大會看相,可是總覺得那剪子似乎還在。

“封建迷信。”我咕噥了一句,想做個鬼臉,又想到自己可能被無數人看著,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小屋子裡靜悄悄的,可我知道外面一定熱鬧得很。那些專家會從各個方面進行對比,但這與我無關。全世界只有我手裡握著殘片。

不知過了多久,小屋裡的紅燈開始閃爍。這是前面的環節即將結束的預兆,等到綠燈亮起,這間小屋就要開啟了。我把殘片放在手心,整了整衣領,心臟跳得有些快。

屋門開啟,彷彿錄音機一下子通了電,巨大的喧譁聲從外面飄進來。我看到臺下無數觀眾注視著我,閃光燈不時響起,而主持人正慷慨激昂地介紹著我之前的“光輝事蹟”。十幾臺攝像機在不同機位轉動著,把我的影像傳送到不知多少臺電視機上去。

我定了定神,走出草廬,環顧四周。十位專家分別待在兩條船上,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點評。在臺下第一排的貴賓席裡,劉局和其他貴賓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不知為何,劉局神色鐵青,不知道之前那些專家都說了些什麼。在貴賓席的另外一側,素姐和鍾愛華面無表情地並肩而坐,他們在等待著復仇的終局。

主持人激情萬丈地高喊道:“現在,許先生從草廬中走了出來。我們看到,他之前一直隱居草廬,不問世事。現在他終於初出茅廬,要對這兩幅畫獨立做出品評!讓我們拭目以待!”

我懶得去計較他成語用得對不對,上前一步,掏出手裡的殘片,對著麥克風說:“各位,在鑑定之前,請允許我為你們講一個故事。”

大屏幕上立刻出現我的特寫,逐漸推進,最後拍到那枚殘片。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那小小的一片東西上。

我從《清明上河圖》的名字解讀開始講起,講到李東陽、王世貞,再講起《清明上河圖》是如何被切割成殘本,又是如何被補到贗品《及春踏花圖》上;戴熙如何發現這一細節,戴熙字帖如何流傳出去,豫順樓之戰中又是如何被毀掉……(當然,我把黃克武和梅素蘭的細節略掉了。)

這一講,就講了大半個小時。臺下的觀眾聽得眼睛都直了,他們可沒想到這一枚小小的殘片會隱藏著這麼多故事。

“……綜上所述,《清明上河圖》丟失了兩米長卷,為造假者所毀,已不可追,令人無比痛惜。如今只殘留了這麼一小片下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一小片,迴歸到它原本該屬於的地方上去——就像香港一樣。”

我以這句作為結束,然後一揮手。舞臺的燈光一下子全部熄滅,只剩兩幅長卷展臺的排燈還亮著,在黑暗中如同兩條火蛇。我俯身下去,慢慢注視著它們。展臺上的罩子悄無聲息地開啟了,我戴好手套,探進去,輕柔地把畫卷捧起一段在手裡。

之前我已經看得相當透徹,現在只是要走個過場,在每一幅畫上都看上幾眼,對公眾有個交代,就可以公佈結果了。

我把故宮本緩緩放下,又托起了百瑞蓮本。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的實體,那種沉甸甸的真實感覺,是多麼高畫質的照片都無法體現的。難怪百瑞蓮拍賣行有底氣跟五脈對抗,百瑞蓮本的細節幾可以亂真,相當完美的贗品,如果沒有殘片佐證,兩者真的是難分勝負。

可惜,它生不逢時。

我把百瑞蓮本舉起來,展臺的黃色小燈透過絹本,把它照了個通透。突然一道不安的情緒劃過腦海,我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我連忙抄起手邊放著的放大鏡,低頭去看。這一看不要緊,我的心臟驟然收緊,一陣像是被槍擊的劇痛直擊神經。我放下百瑞蓮本,又撲向故宮本去驗證,結果讓我的面色如罩冰霜。我哆哆嗦嗦拿起殘片來,藉著燈光透過去,一瞬間差點暈眩過去。

我想起一件事。劉戰鬥對我賣弄夏圭贗品的時候說過,宋代院絹皆用雙絲,民間皆用單絲。張擇端是為畫院所做,自然用的是院絹。因為“天下一人”的證據太過耀眼,所以這個細節我之前一直就沒注意到。現在重新數過之後,我發現百瑞蓮本的絹質,經線為雙,緯線為單,是典型的雙絲絹;而故宮本的絹質,經緯則各是一根,屬於單絲絹。

而殘片——是雙絲絹。

我口乾舌燥,連忙把殘片放在故宮本的畫卷上,拼出“天下一人”絕押。這一看,就看出問題來了。

殘片與故宮本兩者看似彌合得天衣無縫,可透過光去看,兩者留在絹上的墨跡深淺並不一樣。一個是雙絲,一個是單絲,墨浸程度自然有所不同。若不存著心思,委實很難發現。

我整個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難道說,故宮本是假的?百瑞蓮本是真的?這個結論,太出人意料了。

追查了這麼久,我連命都差點沒了,查出來的,居然是這麼個結果?我用手蓋住額頭,思緒一片混亂。我真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可以立刻醒來的噩夢。

可殘片不會說謊,它安靜地躺在畫上,訴說著簡單的事實。

我一陣想笑,又一陣想哭,強烈的不適感襲上胃部,差點要嘔出來。命運簡直就像是個頑皮的小孩子,它伸出指頭只捅一下,就把你辛辛苦苦搭建起來的紙牌城堡弄垮了。

這是何等的諷刺啊。我一心要維護五脈的聲譽,到頭來,卻發現敵人才是正確的。我一切行動的立論基礎,就是故宮本為真,百瑞蓮是欺世盜名。現在一下子完全顛倒過來,我該怎麼做?

一個念頭跳進我的腦海:“你可以什麼都不做。”

對呀,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只把“天下一人”的徽宗真跡公佈出來,完全不提單絲、雙絲的事情,不就好了麼?劉老爺子可以松一口氣,劉局、黃克武、煙煙,還有五脈的其他人,也都皆大歡喜。

可是,這樣做真的沒錯嗎?

我指著故宮贗品說這是真的,然後指著百瑞蓮真品說是假的。這種行為,叫作標準的顛倒黑白。如果我為了自己的利益說了謊,那麼我和鍾愛華指斥的那個無恥偽善的“五脈”,又有什麼區別?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但這才是最難的。一次把持不住,之前的堅守就會變成笑話。我之前信誓旦旦地宣稱絕不作偽,也大義凜然地拒絕用贗品拿去騙人,可我要是這麼做,從此以後,再沒有臉面提及“去偽存真”四個字。

可堅持真理的代價,將是無比巨大。整個五脈,甚至整個中國古董界,都會因此傾覆,我也將徹底成為五脈的罪人,恐怕連我爺爺許一城,都不及我的罪名大。

何去何從,我拼命揉著頭髮,卻茫然無措。我甚至有種拔腿就跑的衝動,兩條腿卻根本挪不動地方,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跑。

我閉上眼睛,在心裡大聲呼喊著:“爺爺,我到底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整個世界一下子變了顏色,我陷入了重重黑霧。突然間,我似乎看到遠處有一道光,好似燈塔般閃亮。我朝那道光走去,走近後才看到,原來這是一朵明眼梅花。瓣分五朵,花蕊似眼,就這麼閃耀著,照亮著四周的黑暗。我伸出手去,它倏然消失了。

舞臺的燈光一下子全部開啟,我緩緩睜開眼睛,心潮迴歸平靜。

我已經做了決定。

沒那麼多算計,沒那麼多考慮。我是一位鑑寶人,我是明眼梅花,我的眼中只該有最簡單的真偽。

我離開展臺,走到麥克風前。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喊道:“看起來許願已經有結果了!他即將大聲地說出來!”我握了握話筒,低沉急促的鼓點,從舞臺兩側響起,所有人都屏息寧氣,盯著我的口形。

我感覺像是用全身力氣把聲音擠出嗓子,每個字都重逾千鈞:“這枚殘片其上有徽宗墨跡,疑為後人所加。細察結構,屬於雙絲絹,與百瑞蓮本相仿,而故宮本為單絲。因此我判定此片與百瑞蓮本是同源所出……”

主持人打斷了我的話:“許先生,你是說,你判斷這枚殘片是裁自百瑞蓮本嗎?”

“是。”我的語氣乾癟無力,卻又堅定無比。

我還沒說完,就聽臺下和臺上同時掀起一陣巨大的驚呼浪潮,硬生生把我後面想說的話打斷了。我迷惑地抬起頭,看到觀眾們席上騷動不已,議論紛紛。我看到坐在貴賓席上的劉局和其他五脈中人個個面露驚異,心中苦笑,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恐怕他們現在已經在我名字上劃了大大的“叛徒”二字吧。

我再轉過頭去,臺上的十位專家此時都在交頭接耳。但最出乎我意料的是,王中治身為百瑞蓮的代表,非但沒有露出勝利者的微笑,神情反而極度扭曲,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一抹,讓五官全都挪了位。他雙手死死抓住船邊,兩隻瞪圓的雙眼死死瞪著我,像兩挺噴吐著火舌的機槍。

我看向臺下另外一側,我的敵人們反應頗為奇怪。鍾愛華站起身來,憤怒地看向舞臺,對素姐叫嚷著什麼。素姐端坐不動,只是輕輕地搖著頭。

他們怎麼不像是在歡慶勝利?

我困惑地看著這一切,有些不明就裡。

主持人高亢的聲音響起:“下面,讓我們重播一下大屏幕!”

大屏幕上開始重播剛才專家點評的場景。其實所有的觀眾都已經看過,只有我待在草廬裡,聽不到也看不到。

螢幕上的王中治正在侃侃而談:“……專家團一致認為,倘若存在這麼一枚殘片,其真實性是十分可疑的。徽宗絕押迄今所見,有《草書千字文》《芙蓉錦雞圖》《池塘晚秋圖》等,皆系徽宗作品。可見絕押乃是徽宗畫作自題,斷然不會寫在別家作品上。如果殘片與《清明上河圖》上殘墨能拼接出天下一人的徽宗真跡,則必為無知者刻意而為的贗品無疑。因此我們可以大膽地說,如果有所謂《清明上河圖》殘片的存在,肯定為假,與殘片相證的畫卷,必系偽作……”

主持人大喊道:“十位專家一致認為,殘片為假,與殘片相證的畫卷,必系偽作;而許願先生認為殘片與百瑞蓮本相合。我認為結果已經很明顯了,沒有爭議,故宮本《清明上河圖》,才是真正的真品國寶!”

王中治從船上跳下來,憤怒地大喊:“等一等!怎麼能就這麼下定論,太草率了!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收回剛才的話!”

可惜這時候已經沒人聽到他的話。隆重的音樂響起,有彩屑從天花板上灑落下來。百瑞蓮本的展臺燈光倏然熄滅,故宮本的展臺燈光卻是大亮。我看到劉局帶頭起立鼓掌,帶動了一大部分觀眾。一時間大廳裡掌聲雷動,只有鍾愛華鐵青著臉,一動不動。

我整個人完全傻掉了,這種跌宕起伏的驟變,到底是怎麼了?無數疑問在我腦內盤旋。

王中治那句分析,其實相當正確。“天下一人”是宋徽宗的花押,論理只應出現在自己畫的作品上。他可以在《清明上河圖》加蓋雙龍小印,可以題書畫名,可以籤題,但唯獨不該留這四個字。我不是書畫專家,一時間竟忘了這個細節。

可問題是:王中治是怎麼知道殘片的存在?

而且殘片自從被挖出來以後,一直在我身上,他又是怎麼知道它是假的?

還有,現在這個詭異的勝利局面,到底是怎麼回事?王中治剛才那番話,到底是出於什麼考慮才說的?

我還呆呆地站在舞臺上,王中治跳下專家臺,向我撲過來,失態地叫嚷道:“你為什麼要選百瑞蓮!你為什麼不選故宮!”我任由他揪住衣領,滿腦子糊塗,這一切太混亂了。王中治吼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梅素蘭那個賤人給你透的底?”

“你在說什麼?”我迷惑不解。王中治繼續唾沫橫飛地叫嚷著:“一定是那個賤貨幹的,那個老*對黃克武餘情未了,偷偷把計劃透露給他孫女婿了,對不對!對不對?”

這時一個森冷的聲音插了進來:“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外婆?”

王中治� ��看,鍾愛華不知何時爬到了舞臺上,一腔怒火立刻全都撲向他:“我說的就是那個吃裡扒外的老賤貨!還有你這條蠢狗!全是蠢材!都是因為你們出的餿主意!現在全完了!我怎麼跟百瑞蓮的股東們交代?我當初怎麼會把你救出來,還不如救一頭豬!”

鍾愛華手腕一動,寒光一閃,王中治眼睛瞪圓,喉嚨上卻多了一條血線。鍾愛華平靜地把匕首丟在地上,伸手推了他一把,王中治發出“嗬嗬”的聲音,雙手捂著脖子倒下去。

“你不該說我外婆,王生。”他冷冷地說。

其他人已經發現王中治的慘狀,專家們和主持人狼狽地朝舞臺下跳去。我也是悚然一驚,急忙往後退了幾步。鍾愛華轉過頭來,嘴角帶著濃濃的自嘲:“這麼精妙的局,最終卻敗給了一個人的原則和堅持。不愧是許大哥,我還是那句話:我很欽佩你,也很羨慕你,你就是我一直想成為的那個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大聲問道。

可惜鍾愛華已經不可能給我答案了。保安們已經撲上來,一下子把鍾愛華按在地上。鍾愛華也不反抗,任由他們把胳膊扭到背後,頭顱卻一直昂起來看著我,目光平靜。

“幫我扶一下外婆,謝謝。”他說。

我扭過頭去,看到無人攙扶的素姐朝著舞臺走來,她雙眼已盲,只能雙手朝前摸索,跌跌撞撞。我走過去,抓住她的一條胳膊,低聲道:“別上去了,王中治死了,鍾愛華幹的。”素姐渾身一顫,整個人癱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乾涸的眼窩流淌出眼淚來。

鍾愛華被保安推推搡搡地帶出了會場,媒體們已經注意到這意外的轉折,全都發了瘋般的湧過來,把鏡頭對準王中治和被押走的鍾愛華,舞臺上一片混亂,暫時沒人會留意我和素姐。我看著這個不幸的女人,心中無怨也無恨。

我低下身子,把鍾愛華被帶離會場的訊息告訴素姐。素姐聞言抬起頭,無神的雙眼在我面上掃來掃去,終於嘆道:“命,這就是命。”

“我不明白。”我一動不動。

不用我再繼續追問,素姐知道我的疑問是什麼:“讓我來解答你的疑問吧。事實上,你的事情百瑞蓮全都知道,從頭到尾。”

“哦?”這大出我意料。

“鍾愛華在第一次拜訪戴海燕的時候,就已經在宿舍裡安放了竊聽器。”

我暗暗罵了一句,原來是這樣!這麼說來,我們的談話,鍾愛華全都聽得清清楚楚。我說他怎麼後來不纏著戴海燕了呢,有我們幫忙問話,他可省了不少力氣。

“不止是戴海燕,後來的劉戰鬥、樊波、圖書館,你接下來接觸到的每一個人,百瑞蓮都跟進了。”

這三個人裡,劉戰鬥對我懷恨在心,樊波家境貧困,圖書館嗜錢如命,百瑞蓮想從他們三個那裡打聽事情,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不過這份名單裡沒有大眼賊,他關在監獄裡,可不是能輕易接觸到的。但這已經不重要。從這些人處獲得的情報,加上素姐本來就是豫順樓之戰的親歷者,他們只要稍加分析,就能推測出《清明上河圖》和《及春踏花圖》之間的關係。

“你前往燕郊,百瑞蓮也有人跟著。所以你手握殘片的事,他們一直清楚得很。”

我背後一陣發寒,好傢伙,我自以為行事機密,沒想到人家早就看了個通透,從頭跟到了尾。

我再細細一想,陡然領悟道:“所以你們把我綁到九龍城寨是假,將殘片調包是真!”素姐點點頭。她點透了這個關節,我立刻就想明白百瑞蓮的盤算了。

素姐說,他們綁架我以後,從我的鞋底取走了真殘片,用一枚一模一樣的假殘片替換掉。這一枚假殘片上故意勾了幾道墨痕,能夠和故宮本《清明上河圖》上的墨痕拼接在一起,構造出“天下一人”絕押的假象。

而素姐在九龍寨城給我講豫順樓的故事時,特意強調了一句《及春踏花圖》上有“天下一人”的花押。這句話在我心裡形成了一個強烈的暗示。

接下來,沒發覺被調包的我帶著假殘片離開九龍城寨,來到會展中心,並按照百瑞蓮所期望的那樣,把偽造出來的“天下一人”當成了故宮真品的鐵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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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幕式現場那個“隱居草廬”的噱頭,正是百瑞蓮故意安排的。王中治趁我在草廬裡時,先向觀眾們指出殘片的絕大破綻,挖好了坑等我往裡跳。只要我亮出殘片,用“天下一人”的鐵證去證明故宮本,就等於是眾目睽睽之下自承大錯,自掘墳墓,故宮本自然也就是假貨無疑了。

這本是一個萬無一失的精巧佈局。我越是痛恨百瑞蓮,越是想證明故宮本是真的,越是想幫五脈脫困,敗得就越慘。

可王中治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在關鍵時刻注意到了絲絹的異同之處,做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選擇,把殘片放回到百瑞蓮本的身上。這樣一來,王中治精心預設的一切鋪墊,都反噬回來,重重地打了他自己和百瑞蓮的臉,讓大局逆轉。

他們千算萬算,唯獨沒有想到,我會選擇堅持真相,哪怕那真相與自己的立場相悖。

如果說這個佈局有什麼破綻的話,那就是他們低估了人性。他們搬起人性的石頭,卻砸了自己的腳。

回顧過去幾天來的這些細節,我真是冷汗淋淋。百瑞蓮的佈局實在了得,我以為我只在鄭州中了一次圈套,沒想到還有第二個圈套等著我。從頭到尾,我都在他們的算計之中而渾然不覺。只要我在舞臺上對原則稍有動搖,恐怕就會落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這些計劃都是鍾愛華想出來的?”我問。

素姐回答:“是,他可是個聰明孩子,只是命太苦了。為了確保假殘片看起來足夠真實,他特意從百瑞蓮手裡的《清明上河圖》上截了一片下來。沒想到,這個看似保險的舉動,最後卻成了失敗的原因……”素姐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搖了搖頭,“不,換了其他人碰到這種情況,一定會藏匿不說。只有你,才會明知仇人得利,也要堅持說出真相。”

“人生在世,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情。”我正色道。“即使是最終百瑞蓮會獲勝,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是個鑑寶人,眼中應該只有真偽。”

素姐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頰,顫聲道:“我替愛華謝謝你,至少他以最欣慰的方式輸掉了。你知道嗎?那孩子一直崇拜你崇拜得不得了——你沒讓他失望,他的夢想沒有破滅,五脈,至少還有一位真正的明眼梅花啊。”

素姐向我鞠了一躬,然後把墨鏡戴上。我想上前攙扶,她卻甩開我的手,向著她外孫被帶走的方向摸索而去,步子邁得很堅定。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百感交集。

這時劉局和其他五脈的人朝我走過來,劉局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搞出這麼一出,還有高層內訌被殺的戲碼,百瑞蓮算是臉面丟盡。我看吶,幾年內是別想覬覦內地市場了。幹得漂亮。”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向我道賀。他們都以為我神機妙算,早早識破了百瑞蓮的圈套,還反手誘使他們自相殘殺,根本不知道剛才我天人交戰的痛苦和兇險。

這些讚譽,讓我非常疲憊。我現在只想儘快趕到瑪麗醫院,煙煙還在那裡等著我。

無論如何,這一切算是結束了。五脈的危機解除,我也算是為自己贖了罪。《清明上河圖》是真的,但五脈在這期間暴露出的那些事情,也著實觸目驚心。至於這個古老的組織到底會不會繼續轉型、金錢大潮究竟會把它變成什麼模樣,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舞臺上那煌煌大氣的汴梁畫卷依然平靜地攤開著,以無比沉靜的氣度睥睨著周遭的喧囂。在過去的千年時光裡,它無數次地見證了慾望與理想的碰撞。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它漫長經歷中的一個小小片段罷了。

我忽然想到了劉一鳴那句話:人鑑古物,古物亦可鑑人。我今天來鑑定《清明上河圖》,又何嘗不是《清明上河圖》在考驗我呢?

希望這次考驗,我還算是合格。

方震分開人群,朝我走過來,他是這群人裡唯一一個仍舊保持平靜的人。我衝過去,問他警察有沒有趕到九龍城寨,有沒有發現藥不然。方震回答說:“剛剛有訊息傳回來,你說的那個地方,只發現地上有一攤血,但沒看到任何屍體或傷員。”

“那就是說藥不然順利逃脫嘍?”我問,心情頗有些複雜。方震眯起眼睛:“老朝奉的地下勢力,可不止在內地。”

我表情猛然緊繃。這個熟悉的名字提醒我一件事,我和這位宿敵,還有一個約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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