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吉特牧民如同烈日下的積雪,融化殆盡了。

他們留下了許多受傷的同伴,這些人遭到了艾露恩的女兒的無情斬殺,她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全然不顧身後就是佈滿山坡的響馬。

從山坡的後面,黑點一樣的庫吉特響馬不斷的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面,如同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的站在山坡上面。幾百名騎馬的庫吉特騎兵帶來的威嚴使得我根本沒有想過去上弩,或者做好戰鬥準備。

哥白尼發了瘋,他一步一步的朝著那些響馬走了過去。

我們都在看著哥白尼。

對面的騎兵部隊,顯然不是昨天晚上零零散散的庫吉特牧民所能比肩的。庫吉特騎兵們幾乎沒有一個人在大聲的喧譁,也沒有吹響各種各樣的號角,他們只是安靜的等著他們首領的命令。瓦蘭士兵可以做到這一點,我親眼見過,上了戰場的瓦蘭士兵都如同掉了舌頭一樣,一言不發,整個陣線只聽得見軍官的命令。但是今天,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這樣的士兵,這一些庫吉特響馬要麼都是老兵出生,要麼就是他們戰鬥的時間太久,已經被磨礪成了最優秀的士兵。

黎明帶來了光芒,也帶來的疲倦。

我幾乎不可遏制的想要睡著,但是恐懼又讓我清醒起來。

旁邊的定居點升起了四處黑色的煙柱,遠遠的看上去,那座城牆低矮的城市像是一張被打翻的矮腳桌,看起來滑稽的很。那黑色的煙氣如同塔林被驚嚇出竅的靈魂一樣。塔林的城市曾經是我們安全的唯一的希望,現在看起來,在這幾百名騎兵的面前,那用土夯圍起來的定居點根本就不堪一擊。

我們的戰鬥雖然持久,但是卻並不慘烈。在空氣裡面只飄著稀薄的血腥味。草原的黎明飄著薄霧,陽光一點一點的將大地點亮,溼漉漉的地面在某個瞬間露出了一陣水汽蒸騰的光暈,隨即這光暈就消失了。西邊吹來了凜冽的風,從我們的衣服灌入,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血,等待著命運的裁決,這些響馬,就是哥白尼要找的人嗎?

艾露恩的女兒追到了一匹被丟棄的草原馬,騎著它又趕到了另外的兩匹,她把長矛搭在左邊的胳膊上,尋找我們死去的士兵。她只找到了幾顆被踩爛的頭顱,她把這些頭顱的辮子小心翼翼的拴在她的馬鞍上面,然後她開始檢查哪些倒地的草原牧民,只要還活著的,她會讓自己的隨從把他們翻過來,讓他們眼睜睜的看著矛尖插進他們的喉嚨。她喜歡這種懲戒。

哥白尼的背影已經變小了,昨天他受了傷,貝拉在他的頭上纏著白色的布條,在風裡面,白色布條的左右的搖擺,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博學的薩蘭德人。

他的手上拄著一根斷了矛頭的短矛,充作他的柺杖,他緩慢而堅定的走向了響馬。

我期待奇蹟發生。

但是這樣的事情註定是不會出現的。

庫吉特響馬開始走下了山坡,如同黑色的潮水湧入了我們的平原。

庫吉特響馬的裝備都很不錯,所有人都穿著烤的硬邦邦的皮甲,皮甲漆成了黑色,人人都戴著皮盔,皮盔的外面綴著黃色的毛皮。他們的身上的鎧甲是一層層的鐵片圍起來的,每一塊鐵片都用鑲釘固定在皮條上面,密集的鐵片讓庫吉特人的騎兵看起來像是用鐵塊堆成的鐵塔。但是這樣全身鐵片的庫吉特人畢竟是少數,只有最前面一排的騎兵是這樣,他們身後的騎兵都是穿戴著皮甲片的士兵,但即使是這樣的士兵,他們也大都穿戴著結實漂亮的靴子,在頭盔上扎著染成淡黃色的翎毛。

密集的庫吉特騎兵移動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在轟鳴,他們甚至不需要吶喊或者跑動起來,就能形成強烈的殺戮的氣息。

哥白尼還在朝著他們走過去。

如同一片飛向黑色潮水的白色羽毛。

騎兵們繼續前進,他們身後究竟還有多少人?每一層庫吉特人離開了山頂之後,都有新的庫吉特騎兵湧出來,如同那後面就是庫吉特人的軍營一樣。庫吉特人像是奔流而沉默的黑潮,湧向了哥白尼。

奇蹟沒有出現,庫吉特騎兵淹沒了哥白尼。

艾露恩騎著馬走到了我的身邊,她的長生天勇士們在衝鋒之後,已經沒有了一點頹廢的氣息,他們都站在了我的身邊。拓荒者們愁眉不展,但是他們知道,逃跑和抵抗,任何一個都是毫無用處的。

“這些響馬真的找到我們了。”我喃喃自語的說。

“哥白尼跟那個牧民竊竊私語了半天,”艾露恩的女兒,“或許他讓那個牧民散佈了別的訊息,不然,庫吉特人絕不至於這麼興師動眾。”

“即使哥白尼說這裡有斯瓦迪亞的皇子,也不會招來這麼多的人對付我們。”

“無所謂了。剛才我已經是必死之人了,”艾露恩的女兒說,“但現在我還活著。長生天會獎勵它的勇士。”

“```。”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嗎?”

庫吉特人已經抵達了我們面前二十多步的樣子,他們如同一堵漆黑的牆,耀眼的鐵甲和如林的長矛,他們一起行動的時候,頭頂的翎羽像是風裡搖曳的麥穗。

“什麼?”我扭過頭去看她。

她對我明朗的一笑,血汙和泥漿都成了她美麗的面龐的點綴,她說出了一個詞。

然後,我們就被無數的庫吉特騎兵淹沒了。

我陷入了庫吉特人的洪流,身邊充滿了庫吉特人身上濃烈的惡臭,以及他們居高臨下打量我的狐疑目光,無數條踩著馬鐙的腿,裝滿了箭矢的箭壺,華麗或者粗糙的刀鞘,噴著熱氣的馬頭,低聲吆喝的騎語。

“嘿!”

我身邊的庫吉特人散開的時候,一個人在我的背後呼喚我。

我回頭的時候,看見了他揚起來的,用鐵皮包起來的木棍。

然後,我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夢見一千只鴿子遮蔽了視線,它們飛過後,一座城堡正拔地而起。

“我無罪```”

“白鴿谷的麥子熟了,老爺,還缺好多鐮刀吶```”

“這是我們家的藥劑師,那個捂著臉跑上山坡的女人,是我家鐵匠的女兒```”

“快跑啊!提米```”

“我替你們抵擋一會,諸位一定要珍重```”

“把箱子給我,我留下來一會````”

“快走,提米```”

無數善意而陌生的臉龐和聲音湧入了我的腦海,就如同有人撬開了我的腦袋,往裡面灌入了無數不屬於我的東西。

“你必須活下去,提米。”

我無法分辨出來這是誰的聲音。

活著是一種困難的事情,需要克服那麼多的事情。而忘記這一切,擁抱如同黑色天鵝絨一樣的黑暗,卻成了一種解脫。

我與這一切無關,我只是一個養馬的私生子,我會讓馬聞我的手!

“你是提米!”

“提米!一定要活下去!”

“天啊,你怎麼會是他的孩子!”

“哈哈,我與你的父親```那些日子好像就在眼前,一眨眼就到了今天```”

“提米!活下去!”

“一個木桶,這是你祖父的智慧;一件紅衣,這是你父親的慈悲```”

紅衣```

哥白尼流著眼淚,蹣蹣珊珊,孤身一人,走向了遮天的戰陣```

我忽然醒來。

如同做了一個永恆的夢。

醒來的時候,我坐在一個庫吉特人的大帳裡面。

帳篷裡面坐滿了喝酒聊天的庫吉特人,看見我醒來的時候,一個庫吉特人遞給了我一碗馬奶酒,一塊烤得半熟的馬肉。

一個老朽不堪的庫吉特人坐在帳篷內的最高位,他頭髮花白,禿頂而且半身都癱瘓了。

他的身邊,坐著幾個面露不解和疑惑的年輕人。

這些年輕的庫吉特人身的壯碩而高大,他們都恭敬的一邊看著這個老年的庫吉特人,一邊看著正在帳篷的中心講話的男人。

哥白尼。

哥白尼站在所有人的中間。

我的頭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哥白尼在說什麼話,他說著夾雜著庫吉特話和斯瓦迪亞話的語句,聲音低沉而沙啞,有時候想不起來一個詞的時候,庫吉特人會三三兩兩的接他的話,提示他那個庫吉特詞是什麼。

我喝了一口馬奶酒,感覺酒精如同最溫柔的女人,立刻擁上了我的頭顱。

幾個庫吉特人好奇的回頭打量著我,看著我的臉,然後低著頭交頭接耳,似乎要確定一件什麼事情。

酒勁是一陣嗡嗡的風聲,這陣酒勁過去之後,哥白尼的話傳入了我的耳朵。

“世界上有兩種信義。一種為了報恩,為了責任,為了血脈的承諾;另外一種,為了財富,為了女人,為了權力。”

“世人歌頌第一種信義,但是這麼多年了,諸位,還有多少人願意真的踐行它呢?”

“在財富消耗一空的時候,誰還記得信義?在女人離自己而去的時候,誰還記得信義?在權力不再為自己服務的時候,誰還記得信義?”

“諸位!我要你們知道,總有人,會為了這樣的信義而活著!”

庫吉特人嗡嗡的聲音響成一片,他們只是好奇,而沒有起來反駁哥白尼的話。他之前說了什麼?哥白尼似乎已經演講了一會了,不知道他之前講了什麼,這些庫吉特人似乎都在衡量著什麼事情,他們都在互相詢問,互相商量,但是無一例外的是,這些庫吉特人都帶著嚴肅的表情,彷彿他們並不是一群殺人如麻的響馬,彷彿他們並不是一群為了幾個金幣大開殺戒的土匪,彷彿他們做的所有的錯事如今都已經成為了過往。他們如今,只是一群帶著尊重仔細聆聽的學徒。

“不光為了這樣的信義,還為了所有人都能體面的活下去的公義,還為了懲罰錯誤、歌頌善舉的正義!諸位,你們要知道,世界上總會有人為理想活著!”

“我相信上帝,而諸位崇拜長生天,這裡面有一個世界對另一個世界的敵意和偏見,但是今天,我要告訴諸位,總有許多的事情,是超越信仰的!”

“你們向長生天乞求牧群繁盛,長生天會直接給你們一大群牛羊駿馬嗎?不會!但是長生天會給你們保護牧群的勇氣,會給你們繁衍牧群的耐心,會給你們識別草場的智慧。”

“你們向長生天乞求作戰迅猛,長生天會直接給你們一副勇士的軀殼嗎?不會!但是長生天會給你們握刀的雙手,會給你們終日練習戰鬥的恆心,會給你們男子漢無畏的胸襟!”

“你們向長生天乞求一段愛情,長生天會直接給你們一位女郎的垂青嗎?不會!但是長生天會給你們一顆溫柔的心胸,會給你們為了愛情而奮鬥的渴望,會給你們從男孩到男人必經的苦悶與折磨!”

“長生天不會直接給你們渴望的東西,但是,長生天總會給你們一個機會,一個實現你們願望的機會!有人牛羊成群,有人牧欄空空;有人勇武過人,有人懦弱不堪;有人俘虜愛情,有人被愛情俘虜。這是為什麼?不過是有人響應了長生天的垂青,用血與汗把握了這樣的機會,有人終究麻木不堪,坐在家中等待一切自己上門。”

“諸位!諸位!”

“你們或許覺得我說的是廢話,但是我要對你們來說,這乃是長生天為諸位奉上的無邊的福慶!”

“諸位有人在問,為何我要談信義?在談信義之前,我要為諸位談一段往事,一段關於庫吉特人的往事。”

“曾有一名少女。”

“若諸位曾在一個窮困的庫吉特部落長大,當知道這個世界,對一位少女,對一位庫吉特少女是何等的殘酷。”

“她死去,與任何人無關;她活著,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憐憫。”

“這位少女死去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有多大,七歲?或者八歲?”

“黑暗是這位少女的歸宿。但是在擁抱這黑暗之前,誰也不能否認,一位騎士,無私的給了她一小段光明。”

“憐憫有多珍貴?實際上它一錢不值,但是對於從未體驗它的人,這卻是世上最甘美的佳餚。這位騎士保護著這位女孩,這位素未謀面的庫吉特女孩。或許只是一碗濃湯,或許只是幾句安慰,或許只是一段許諾,或許只是一件嫁衣。這些光明只在這個叫做萊茵的姑娘生命裡閃耀了片刻,就隨著她的死去而結束了。”

“這什麼都代表不了,但卻又代表了一切。”

“萊茵的一位親人,也就是諸位所能看見的這位勇敢的武士。”

大家都扭頭去看著坐在最高處的那位庫吉特人,他半邊僵硬的臉毫無表情,但是另外半邊卻因為激動而爬滿了全部的感情,他的淚水流淌如水,如同獨自一人面對戰陣時的哥白尼。

“他曾許諾,他曾向一位青年騎士許諾,一切恩慈皆有回報。”

“這是高尚的信義,長生天一清二楚。”

“如今,長生天帶著這位騎士僅存的血脈來到了您的庇護之下,來到了庫吉特人的庇護之下,就如同當年,一位膽戰心驚的小女孩來到了一位青年騎士的庇護之下。”

“庫吉特人,我要求你們完成這個諾言:無論您何時來到草原,都有三百把劍為您而戰!”

“若實現承諾,長生天絕不辜負諸位。”

哥白尼的聲音嘶啞,似乎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但是他依然盡他自己的全部支撐下去,“如今一位酋長的女兒,身懷高貴的庫吉特血脈。如果諸位追隨她返回草原,做一隻雄鷹的利爪,那麼此前的一切罪惡,將一筆勾銷。諸位不敢謀面的家人,將從此不再擔驚受怕;諸位漂泊不定的命運,將從此有了光明的前景;諸位朝不保夕的安危,將從此安寧,有如磐石。”

“長生天絕不把這些東西直接給諸位,它只會給你們一個取得這些東西的機會:那就是完成你們的諾言!”

在哥白尼大聲的講話的時候,帳篷外面圍著越來越多的庫吉特人,這些都是曾經破產的牧民,都是不敢回家的逃兵,都是躲避仇殺的勇士。他們沉默不語,安靜的聽著。

帳內火焰明亮,每個人的臉龐都灼熱似火;帳外月光如霜,每個人的臉龐都沉靜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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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米,”哥白尼指了指我,“這就是那位騎士的血脈,現在,這個家族需要庫吉特人的幫助!”

他示意我過去。

我顫抖著走了過去,如同走近一位聖賢。

他把一件已經老舊的紅色嫁衣交給了我,讓我展開它。

在所有的庫吉特人的注視之中,我揚起了它,這件紅衣如同一面招展的旗幟。

這面旗幟連線著許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一段庫吉特人的故事。

我舉起了它,如同舉起了我家族的榮譽。

“世上有兩種信義,庫吉特人,你們要哪一種呢!請回答我!”

哥白尼的聲音在沉默的庫吉特人中間,如同世上唯一的聲音。

“庫吉特人!報恩吧!”

片刻的沉默之後,幾百柄刀劍全部出鞘,所有的庫吉特人都在吶喊著一個世上已經暗淡了的詞彙。

“報恩!報恩!報恩!”

我知道,這是庫吉特人的報恩。

這也是萊茵,小小的報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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