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是引發精神問題的誘因之一,但現實則更可怕。

卡裡爾低下頭,鼻腔內傳來了一種混合起來的難聞氣味。

他知道氣味是從哪來的——在三百米外的棚戶區,工人們正在焚燒屍體。

在路邊的硬板床上咳嗽到死的工人們瘦骨嶙峋的屍體會被堆積起來,一具接著一具的焚燒。

人體肌肉和組織在被燃燒的時候近似於卡裡爾久遠記憶中的牛肉,脂肪則會令人感到油膩,皮膚會劈啪作響,像是燃燒的木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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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髮最難聞,像是濃重幾倍的硫磺氣味。這個過程通常是從木炭與硫磺氣味開始的,然後才是肌肉組織。最後是內髒器官,到了這時,氣味會變得異常惡臭。

卡裡爾移開視線,目光中熊熊燃燒的火堆消失了。

工人們不會去吃那些屍體,但這不意味著沒人嘗試過,只是因為吃過的人後來都死了而已。

到了如今,他們也只是就著這幅畫面吃分發下來的營養膏。同類在火堆中劈啪作響,幾百個黑影在破敗的棚戶或街道上分吃營養膏。

這種畫面,只要看上一次,就不會忘記。

他轉過身,縱身一躍,開始在黑暗中奔跑。大清洗已經進入了七天的倒計時,幫派們開始愈發騷動不安,尤其是在昆圖斯內。

街道上到處都是虎視眈眈在自己地盤內巡邏的嘍囉,首領們則在地下室或大樓內緊張地商談。

復仇兇靈的存在已經不再是個秘密了,卡裡爾最近前所未有的高調,甚至刻意地留下了許多他存在的證據。

不過,幫派們目前最在意的並不是這個。他們的騷動原因來源於斯科萊沃克家族的覆滅。

原本打算一勞永逸掌控整個巢都的斯科萊沃克家族被毀滅了——幫派們透過自己的資訊渠道得知了這個訊息。

在絕大多數大中型幫派都宣誓對斯科萊沃克家族效忠的當下,這個爆炸般的可怕事實簡直要令他們心碎。

當然,壞事總是一樁接著一樁的。

不是沒有幫派試著轉投其他的大家族,但他們所得到的訊息,卻讓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已經沒有所謂的‘大家族’了。

所有有能力向著幫派們允諾未來的家族都在某個夜晚盡數死亡,剩下的貴族們此刻正忙於互相撕咬,爭搶地盤。

上巢從未如此混亂過,以往安靜的夜如今被徹底撕碎,穿著絲綢且塗抹脂粉的貴族們手持槍械,興奮地掠奪起了空出的頭銜與地位。

至於下巢的大清洗,以及幫派們的渴求......

誰會在乎呢?

就連幫派們自己都不知道七天後的大清洗是否會如約舉行了。他們知道那天是什麼日子,這段時間也一直在緊鑼密鼓的準備,但是......

如果身為發起人的貴族世家們消失了,那麼,這個活動還有必要舉行嗎?

如果他們來問卡裡爾,卡裡爾會告訴他們,有的。

很有必要。

他跳過銀色的尖塔,並順手拍了拍午夜幽魂的第十三號石像鬼,權當是一個招呼。

那鐵做的怪物在黑暗中無聲地凝視著他的消失,半分鐘後,一滴渾濁的雨從高空落下,在它的頭頂摔成了粉碎。有隱隱約約的槍聲從三個街區之外傳來。

石像鬼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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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這件事讓負責巡邏的查爾斯感到很煩躁,他不喜歡雨天,從來都不喜歡。雖然昆圖斯差不多每星期都會下上五天的雨,但他就是不喜歡。

在過去,他會對著自己唯一的朋友不停地抱怨這件事。

“下雨會讓空氣很潮溼,瑪歐,你不覺得嗎?”

他會喋喋不休地一直抱怨這件事,一直到瑪歐忍不住拿槍指著他讓他閉嘴,他才會滿意地閉上嘴。

他很喜歡他唯一的朋友用槍指著他的模樣,沒有理由,就是很喜歡。

想到這裡,這個蒼白的年輕人神經質地笑了一下。

那張被化學藥劑摧殘的面容上有種詭異的肌肉抽動在下一秒誕生了,他的笑容開始越擴越大,直到成為一種可怕的痙攣。

“該死......”

他咕噥了一聲,毫不猶豫地往自己的鼻子上狠揍了一拳——這駭人的舉動除了讓他的鼻子歪斜並流出鮮血以外,還讓他面部的痙攣停止了。

查爾斯無奈地搖了搖頭,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根針劑,給自己注射了。

渾濁的化學藥劑一點點地消失在了針管內,隨之而來的是靈敏的感官與混亂的知覺。時間在他的感知中被拉長了,查爾斯無意識地搖了搖頭,靠在牆壁上開始用後腦勺撞牆。

如果將時間撥回到一年以前,他不會喜歡注射這種被命名為‘快客’的藥,但他必須這麼做才行。

注射它,並挺過後續的所有症狀,是加入他所在幫派的唯一條件。一年後,如果每六個小時他不注射一隻快客,他就要產生肌肉痙攣。

“瑪歐,我好討厭下雨。”他靠在牆上咕噥著說。

儘管他正在用後腦勺撞牆,但查爾斯卻一點都沒有感覺到疼。

他繼續咕噥,喉嚨裡發出喋喋不休的低沉聲音,雙眼上翻,近乎無意識地將自己靠在了牆壁的邊緣——他甚至快忘記自己是誰了。

快客就是這樣,會讓你變成一個忘記自己姓甚名誰的人。他的手指開始神經質地抽動,一種熟悉的觸感回來了,那是他第一次殺人的觸感。

他用刀割了一個人的喉嚨,然後將它扯爛了。血肉黏膩的觸感讓查爾斯無動於衷,他當時只是想快點做完這件事......

等等,查爾斯是誰?

“瑪歐,我好想死,加入幫派真沒意思。”

他聽見一個人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除了殺人,就是殺人,殺人到底有什麼意思?我只是想穿的好點,吃的好點而已。我不想打快客......”

“快客?”一個聲音響起。

名為查爾斯的人無意識地點了點頭,他的鼻子正在流血。它們潺潺流出,和雨水交織在一起,劃過他破碎的面容,延伸而下。

他的意識與視力都被快客摧殘到了一個近乎無法恢復的地步,除非藥效過去,否則他不會恢復正常。

因此,他完全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和他說話。

“快客......”破碎的意識說。“快客,我好討厭它。”

“我想我大概能看出原因。”那聲音低沉地說。

大雨傾盆而下,在頭頂的建築上撞的粉碎,分崩離析,發出巨大的聲響。路面上的汙濁逐漸被酸雨沖洗乾淨了,但是,要不了多久,酸雨就會形成新的汙垢。

循環往復,不外如是。

“我想死,瑪歐。”破碎的意識說。“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想殺人,我真的不想。”

“你真的想死嗎?”那聲音問。“死亡的過程並不美妙,它的結局對於你這樣的人來說也不能算是安息。”

“誰在說話?”破碎的意識懷疑地問。

他仍在撞牆,後腦勺已經出了血,磚石的縫隙中滿是他的血液。

“這重要嗎?”那聲音問。“你只是想死而已。”

“啊,是啊......”

破碎的意識無意識地回答——他對自己此刻身處何地沒有任何概念,亦不清楚到底是誰在和他對話。但是,他沒有說謊。

他已經茫然到無法說謊了。

“我想死。”他說。“誰都行,殺了我吧。再把快客也殺了。”

“快客是一種化學藥劑,它沒有生命。”

那個低沉的聲音在雨幕中如此說道。“我只能殺死有生命的東西。”

“生命?”

“生命。”

“那我呢?我有生命嗎?”

在大雨中,卡裡爾凝視起了問出這個問題的人。

他有一張蒼白的臉,暴力所留下的青紫在其上是那麼明顯。血液還在順著鼻子滴落,雙目無神,漆黑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東西存在。嘴角神經質地抽動著,正在不停地用後腦勺撞牆。

一個縮影。

“你以前有。”卡裡爾說。

他伸出手,略顯沉悶的聲響隨後傳來。一具屍體就這樣倒在了地上,他在死前仍然受到快客的影響,他不會知道是誰殺的他。

實際上,他本來就什麼也不知道。

卡裡爾抬起頭,看了一眼被堆疊的建築與霓虹燈切割的七零八落的天空,離開了這條小巷。

他今夜要處理四個幫派,這個數字是被精心設計好的。他會在六個小時以內處理完所有事,結束今天的工作。

實際上,如果有人調查過他的行動軌跡,他們會發現一件事。

自斯科萊沃克家族的兩名子嗣在榮耀督軍的高塔上被人吊起後,沿著這座二十五層的高塔,每天都有幫派在悄無聲息的消失。

如果按照目前的速度進行下去,在大清洗到來的那一天,高塔附近的四個街區以內,將沒有任何幫派存在。

效率總是很重要的。卡裡爾想。

他撞碎雨幕,踏進一座低矮的樓房。腳底下有音樂的震動,人聲鼎沸。一條狹窄的過道在他面前向下蔓延,牆壁骯髒,鮮血和汙垢組成的塗鴉在上面閃閃發光。

過多人群聚集所造成的惡臭在空氣中瀰漫,和酸雨的氣味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頗具衝擊力的可怕氣味。

卡裡爾卻顯得無動於衷。

他眼中有森寒的藍光一閃,牆壁便開始扭曲,組成它們的建築材料在短暫的數秒鐘內融化了起來,變成了沸騰的熾熱液體,但是,這座樓房的基礎結構卻沒有受到影響。

卡裡爾閉上眼。

現在,走廊能夠容納他了。

睜開眼,他朝裡走去。

夜還很長,但不會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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