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裡春暖花開,和風宜人。小公園裡桃紅柳綠鳥雀爭鳴,變得越發生機勃勃喧騰熱鬧。一座涼亭邊,幾株杏樹正開得璀璨,涼亭裡一群六七歲大的孩子各自坐著馬紮板凳,聚在一位鬚髮花白的老人身前,一邊抱著零食嚼個不停,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老人講著日月星辰的故事:

“太陽就像皇帝,統領著一整個太陽系。可尊貴的皇帝陛下要向大臣們發號施令,身邊總得有個傳達命令的人吧?於是太陽呀,就讓離自己最近的水星做了信差。水星盡職盡責,不但向行星們傳達太陽的命令,還蒐集行星們的情報,彙報給太陽。這一天,它就風風火火跑到太陽跟前說,哎呀可不得了了,有兩顆行星倚仗著離您最遠,不聽您的管束,已經自立為王了,一個叫海王,一個叫天王……”

“天王是管天空的王嗎?”孩子中間,一個稚嫩的聲音打斷了老人的話,“太陽也在天上,那不是也該聽天王星的話?”

老人捋著鬍鬚呵呵地笑起來:“沒錯,天王星也這麼想,可它這個王是自封的,沒有人認可呀,不像太陽,除了信差水星,還有金星、火星、谷星、木星、土星這些忠實的大臣擁護著。太陽馬上召集群臣商議對策,問大家怎麼辦。土星說,要嚴加管制;木星搖了搖頭:我看還是教育為主;金星猶豫再三:臣以為,不如送個公主去和親;火星一瞪眼:扯淡!俺去跟他幹一架!只有谷星,坐在一邊閉目養神,什麼也不說。太陽問,愛卿有何高見吶?谷星慢悠悠地答道:二王要造反,五星瞎搗亂,何不隨我去,逍遙做神仙?”

老人慈眉善目笑容可親,講起故事鬍鬚一顫一顫,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什麼時候,涼亭圍欄外多了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個子僅僅高過石板圍欄一個頭,小下巴搭在石板邊上,眼睛一眨一眨認真聽老人講述,聽到一半忽然舉起了髒兮兮的小手,脆聲叫道:“爺爺你講的不對!”

孩子們都扭過臉,向這個打擾他們聽故事的不速之客投出帶有敵意的目光。幾個孩子見他衣服髒亂,臉上還掛著一抹清水鼻涕,忍不住露出嫌惡的神色。

老人早已注意到小男孩的存在,當下停止講述,笑眯眯向他轉過臉去。

見眾人都盯著自己,小男孩有了幾分怯意,烏溜溜的眼睛眨了眨,舉著的手緩緩放下,但還是倔強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只是聲音略低了些:“你講的不對。”

“哦?那你說說看,哪裡講的不對呀?”老人似乎興致頗好,和藹地問道。

“太陽系沒有谷星。”小男孩聲音響亮地答道,略作停頓,又補充了一句:“只有一顆叫穀神星的小行星。”

老人微一錯愕,忽然笑道:“小家夥說得不錯,可是爺爺我講的也沒錯。在火星和木星之間,原本有一顆很大的谷星,只是被一顆天外飛來的星體撞了一下,它就像一顆摔在地上的核桃,變成了無數的碎片,這些碎片就是你說的小行星。到如今,咱們這兒雖然再也見不到谷星,可在某個童話一樣神奇的國度裡,它仍然在夜空裡綻放著最美麗的光芒。”

孩子們睜大了眼睛聽著,小臉上齊齊露出心嚮往之的神情。一個大些的孩子問道:“那個國家在哪兒?”

“在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很遠很遠的地方。”老人故作神秘地一笑,向孩子們問道:“你們相不相信爺爺的話?”

“相信!”孩子們不約而同地答道,眼睛裡的神色更加好奇。其中一個孩子正抓起大把的薯條往嘴裡塞著,發出含含糊糊慢了半拍的聲音:“信!”

唯獨圍欄外的小男孩一聲不吭,似乎被那孩子懷裡的大桶薯條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可憐巴巴地瞧著人家大把咀嚼吞嚥,架在青石板上的下巴動了動,吞下自己的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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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小家夥?”老人向他投去詢問的目光。小男孩艱難地將目光從薯條上收回,看著他搖了搖頭,烏亮的眼睛和黃白瘦削的小臉形成鮮明的對比,讓老人不禁皺了皺眉。老人向孩子們掃視一眼,問道:“你們誰願意分給他一點吃的東西?”

幾個孩子立刻低下了頭。吃薯條的男孩也停了嘴巴,唯恐被老人注意到似的,把薯條緊緊地摟在懷裡。也有的孩子似乎有意貢獻些零食,但扭頭看到小男孩髒兮兮的樣子便把遞出的手又縮了回去。大家似乎都很討厭這個站在人群之外的孩子,這個打擾他們聽故事的傢伙,他像只蒼蠅一樣惹人生厭。但坐在前排的一個小女孩還是站了起來,然後在孩子們形形色色的目光裡,白色公主裙飄動著走到小男孩面前,遞給他吃剩的半塊巧克力,嘴裡發出稚嫩的聲音:“給。”

小女孩也是六七歲大,皮膚粉嫩像亭子旁盛開的杏花,一張小臉說不出的秀美可愛。小男孩隔著圍欄仰起臉看了她一眼,伸手接過那半塊巧克力,認真地說了一聲:“謝謝。”接著他捧著巧克力正要囫圇塞進嘴裡,卻見女孩白嫩小手又伸到面前,遞過來一方紙巾:“用這個擦擦臉,要講衛生。”

小男孩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了紙巾,擦去掛在臉上的清水鼻涕,又多看了女孩兩眼,這才三口兩口把巧克力吃進肚裡。

老人捋著花白的鬍鬚,笑呵呵地點了點頭,對那女孩招了招手:“孩子,來,到我身邊來!”待小女孩走到面前,他不知從哪裡抽出一隻用細銀鏈串起的白色石頭掛墜,掛在女孩的脖子上,而後摸了摸她的頭:“有所舍就會有所得,你付出了,這是爺爺回報你的禮物,以後一直貼身帶著它,它就會像天上的金星一樣照耀和守護著你。”

老人的話有點深奧,小女孩沒太聽懂。她低頭摸了摸掛墜上的石頭,它表面光滑只有拇指肚大小,裡面像飄著一團團迷濛的雲霧,看上去跟普通的鵝卵石沒有太大的區別。儘管如此,這種稀罕的獎勵還是令身邊的孩子們有些羨慕,那吃薯條的孩子忽然站起來嚷道:“我也要這個!薯條我給他半桶!”

老人斜了他一眼,擺了擺手:“這塊石頭可不適合你。”

那孩子見遭到拒絕,便氣鼓鼓地坐下來,恨恨說道:“一塊破石頭有什麼稀罕!我讓媽媽帶我去海南島,海灘上好多比這漂亮的石頭!”

老人揪著鬍子搖了搖頭,便又轉過臉看向圍欄外的小男孩,再次問道:“現在呢,相不相信爺爺的話?”

他仍在糾結那個谷星的問題,小男孩顯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猶豫了一下,卻仍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老人問道。

“因為,”小男孩想了想說:“書上都沒這麼說過,只有你這樣說。”

“那,書上說的就是對的咯?”

“不是。故事書裡說的就不對,那都是瞎編的。”

老人哭笑不得,略作思考,便像變戲法一樣從背後摸出一大塊麵包,他一手指著麵包,對男孩笑道:“小家夥,如果你承認我的話是對的,這塊香噴噴的麵包就是你的,怎麼樣?”

食物對小男孩確實有著極大的殺傷力。他看著麵包的眼神就像一頭飢餓的小狼看見了羊羔。老人料想這孩子很久沒吃東西了,一定會屈服於自己的肚子。他眯著眼睛,看著這個不過六七歲大的小孩,等著他開口承認爺爺才是對的,爺爺永遠是對的,只待以勝利者的姿態送上香噴噴的麵包,卻見那小孩狠狠吞嚥了幾次口水,很不情願地訥訥道:“你是大人,大人說是對的,那就是對的……”

……

剛剛下過一場春雨,小城的天空陰雲未散,空氣依然溼冷。小男孩的格子上衣有些薄,走在街上身體微微發抖,還好吃過些巧克力和麵包,已經不是很餓。他左側的上衣口袋裡鼓鼓囊囊,那裡還有半塊麵包沒舍得吃掉,要留到最餓的時候再吃。每走幾步他都會有意無意地摸一摸衣袋,像是害怕到嘴的食物會突然不翼而飛。

路過自己家樓下的時候,他仰起小臉看了看那扇熟悉的窗戶,窗門緊閉,綠色窗簾高高拉起。這意味著媽媽的男朋友還在,按照媽媽的話說,他回去會破壞掉她的幸福,他還不能回家。

在他小小的心裡,媽媽的幸福是最重要的。他知道自己的出生曾帶給媽媽空前的災難,她是在毫無名分的情況下決定生下自己,在懷胎八個月時被爸爸的家人發現,一場紛爭之後爸爸拋棄了媽媽,媽媽產後抑鬱幾度自殺,有幾年再沒找過男人,直到去年才又開始交男朋友。

交了男朋友的媽媽每天臉上都帶著笑,她從行屍走肉般的狀態裡活過來,只是那些被領回家的男人看到他總是一臉的冷漠和厭惡,然後他們會離開媽媽,媽媽也會再一次變得鬱鬱寡歡,像從前一樣不怎麼理睬自己。於是他漸漸習慣於在媽媽努力邁向幸福的時候被趕出家門。好在他是一個懂事的小孩子,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甚至可以把媽媽照顧得很好,做飯洗衣收拾屋子他什麼都做得來,一個人在外面也可以活得好好的。或許正因為如此,媽媽好像把他忘記了。媽媽新交的男朋友來這兒過週末,他像往常一樣躲了出來,出門時他手裡還握著媽媽給的二十塊錢,只是這已經第三天了,錢早就一點一點扔給了超市收銀員,可那個男人還是沒有離開。

小男孩在樓下站了一會兒,心裡盼望著窗簾突然拉開,盼望著陽臺上現出媽媽的身影,對他招手,向他呼喚,但只有某戶人家的窗臺上出現一個晾衣服的阿姨,那阿姨探身向下看了看他小小的身影,就走回房裡再也沒有出現。

他順著人流一個人往前走,走到長街拐角處一家熟悉的書店,每次被趕出來他都會耗在這家書店看書。他認字很早,前兩年爺爺身體好的時候經常偷偷來看他,教了他很多字,也教過他查字典詞典,不是太艱深的書他都能讀個似懂非懂。書店的老闆看他年紀小,對他常年在店裡蹭書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他不把書弄髒就好。但是現在,在淋過一番雨水、睡過兩次樓道之後,他顯然太髒了,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衣服鞋子,讓他活脫脫像一個小乞丐。

他掏出之前小女孩給的那方紙巾,用過一次之後他折好放在了衣袋裡,乾淨的一面還能繼續用。他站在一家門店的玻璃窗前,很認真地用紙巾一點點擦去臉上的泥水和汙漬,露出被掩蓋的稚氣清秀,接著又精心地把紙巾折了兩次,挑著乾淨的地方在手上擦了又擦。看看手乾淨了不少,估計應該不會弄髒人家的書,他便將紙巾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裡。

只是當他費力推開玻璃門擠進書店的時候,年輕的女店員馬上走了過來,彎下腰擠出一點笑容,問:“小朋友,你一個人嗎?爸爸媽媽沒跟你一起來嗎?”

小男孩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們這兒,七歲以下的小朋友都需要爸爸媽媽陪同才可以進來的。”

小男孩低頭看了看自己剛剛擦淨的手,很想說我不會弄髒你們的書,你們不要趕我走,但又看見自己身上髒兮兮的衣服,小臉上微微一紅,便低下頭,轉身走出了店門。

一個小時之後,他回到了自己家的樓道裡,並蜷縮在角落裡睡了過去。大街上實在冷了些,他又實在沒有什麼去處,好歹樓道裡可以避風遮雨,雖然他仍然感覺身子在瑟瑟發抖。

他並不知道樓外又下起了雨。他也並不知道自己在發燒。他睡在那兒,樓道裡上上下下的人們從他身邊經過,沒有人喚醒他,沒有人給他遞一杯熱水添一件衣服,雖然偶爾有人會嘀咕一下這是誰家的孩子,但他們總會匆忙離去。起初還有一隻小狗也睡在他身邊不遠處,但不久也被人抱回了家,而他,則被世界遺忘在這雨聲淅瀝的春夜裡。

夜,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小男孩忽然醒了過來。一瞬間他渾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恐懼、孤單、思念、悲傷、寒冷、飢餓,紛至沓來,與四周圍的黑暗一起將他吞沒。他又往角落裡縮了縮身子,往上拉了拉單薄的衣領,在黑暗裡睜大了茫然的眼睛。他似乎感覺自己面前站了一個人影,但是光線太暗實在看不清是誰。他很害怕。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他忽然無比的想念媽媽。在這樣的黑夜裡,想念媽媽。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和藹的聲音,有點熟悉:“小家夥,你是不是叫林暮?”

“是,是的。”他不知道對方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對方要做什麼,但那是並無惡意的聲音。

“來,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找媽媽。”

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緩緩地,向面前黑暗中的人影伸出了手。很快,他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寬厚的懷抱,如此溫暖,如此寬厚,如此懷念,就像是爺爺的懷抱。

一陣急雨敲打著夜的寂靜。樓上的女人依舊在夢中酣睡,她裹著柔軟的被子,一條胳膊搭在男人的胸脯上,嘴角漾著慵懶而舒適的笑。在她房門外的樓道裡,她的孩子正被一位老人背起,在一聲幽幽嘆息中走出樓門,走向綿綿的雨夜。

再不回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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