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少年從棺材鋪廢墟爬出來的第二天。在此之前他懵懵懂懂,乘夜打小鎮中央穿過,路過一間坍塌的舊院子,在院子裡翻出半隻破瓦罐,用瓦罐裝了些泥土將自己找到的半截樹枝埋到裡面,澆了些水又輸了些穀神星力進去,然後倚著殘破的土牆呆呆坐在天亮。

他是個死裡逃生的幸運兒。琉璃谷的空間崩潰沒有將他吞沒,他在綠豆的護持下逃了出來。他不知道綠豆是怎麼做到的,當他發現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只在廢墟裡找到了半截樹枝,看一眼他就知道,那就是如今的綠豆,原本蓬勃的生命只剩下這一段枯木。他相信若不是為了救自己,或許綠豆可以完好無損地逃出來,至少不會耗盡生機。他渴望救回它,盡自己一切手段。

他的思緒混亂不堪,不得不花費一些時間來仔細梳理。星府中亮起了一顆黑紫色的大星,那顆星就像開啟了一個久遠而恢宏的封印,讓他想起了許多曾被遺忘的往事。那些往事通通被打上一個標籤,名為“前世”。前世醒來,以前摸不清抓不住的記憶全都歷歷如同昨日,一個名字也隨之跳出腦海。

他叫蘇愚,這輩子是林暮上輩子是蘇愚。然而在自己到底是誰的問題上他並沒有糾結許久,琉璃谷的這一段經歷好比一場噩夢,連林暮這個名字都成了噩夢中的猙獰鬼面,染盡了淋漓鮮血。如果可能,他寧願把它忘記。從今以後他就叫蘇愚,也只叫蘇愚。林暮這個名字他就大大方方地還給林府的五少爺,他以姓林為恥。

只是血還冷,心也還痛,惡夢初醒,記憶猶新,哀傷輾轉,無法或忘。前世的閘門開啟,記憶的洪流奔湧也衝不散心底的荒蕪。蘇愚像一隻受傷的鳥,孤零零站在沙洲之畔,一點一點一片一片慢慢梳理著自己的羽毛。

當他抱著破瓦罐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就走到了這個小小的包子鋪前。嗅到包子的香味他才發現自己餓了,遺憾的是他身上沒有一個銀幣。手腕上那只古樸的木鐲還在,這是四祖爺爺送給自己的芥子。芥子空間裡放著許多雜物,書、酒、花精、花種、鋤頭、水壺……,唯獨沒有錢。在谷內生活是不需要花錢的,他分文皆無。

他想賣點東西換錢,而身上值錢並且能賣的只有幾種花精,可花精只有修行人才有用,這意味著他必須找一個修行人兜售貨物。在他坐下來猶豫並且等待的這段時間,騎著棗紅馬的男子出現了,隨後他發現原來修行人吃飯可以如此霸道。老闆娘攔下小乞兒他也看在眼裡,再然後老闆娘竟然要送他包子,顯然是把他當做了另一個乞兒。

這是個好心人。這是出谷後遇到的第一個好心人。蘇愚收拾起鬱郁的心情,起身向老闆娘走去,準備用好心人的施捨填一下空空的肚子。這時他聽到了那修行男子的聲音。對方要買下所有包子,不讓老闆娘再施捨自己,果然霸道。當然他不知道對方其實是不想付錢的。老闆娘霎時變了臉色,顯是為男子所懾。可蘇愚卻不怕,徑自走到她面前,就在她尷尬地收起包子擠出一絲抱歉的笑容時,蘇愚一邁步就從她身邊跨過,大大方方地踏入了店門。

“哎?”老闆娘愣了一下,慌忙跟了上去,“天師在裡面用飯,你不能進去!”

老闆娘刻意把“天師”二字咬得很重。少年人血氣旺盛,她怕這乞兒一時氣不過要找男子的麻煩。可人家是天師,你一個小乞兒怎麼惹得起?她覺得少年知道了對方身份就會知難而退,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少年竟頭也不回走進店裡,並直接向天師所在的桌子走去。

男子正拈起一個包子往嘴裡送,看到一個滿身泥汙的少年向他走來,眼皮一翻,手指一彈,一粒蠶豆大的紅色星丸便飛向少年前胸。修行人知覺敏銳,隔著窗子他早就看到蘇愚,也以為蘇愚只是個乞兒少年,這樣的人打死都無人過問。一見他竟衝進來冒犯自己,男子便冷冷出手。

蘇愚沒料到對方霸道至此,二話不說就下殺手,星丸在空中劃過一道紅線,直奔自己心臟位置。哪怕只是最尋常的星術,所含星力也不過一旋,卻足以射穿一個凡人的心臟。若他只是個尋常乞兒,這一下就是必死!

身後就是老闆娘,蘇愚不能躲,這等程度的星術他也沒有躲的必要。右手在胸前一劃,他就像接過一顆頑童投擲的石子,輕鬆寫意。黑紫色星體雖然點亮,其內含的星力卻仍然不能自由呼叫,蘇愚還沒來得及探索其中的玄機,可哪怕只像從前一樣呼叫少許溢位的星力,他也能應對自如。星力迅速向指間流注蔓延,紅色星丸如飛蛾墜網,輕輕一捻,火雲四散。

然後蘇愚跨步向前一拳擊出,一道青色光影脫離蘇愚身體,以衝拳之姿直撲數米外的男子。咔嚓一聲,男子身前的桌子被光影攔腰斬斷,男子則駭然跳起,向一旁盡力側身,勉強避過這暴龍般的反擊。男子剛松一口氣,那與他擦身而過的光影卻突然凝為實質的人形,竟是蘇愚瞬移到光影所在,返身回手,一道黑光閃過,蘇愚的手指已牢牢扣住男子的咽喉。

這種衝刺挪移的星術來自蘇愚的水星命術,名叫“幻生雙子”,雖名為幻卻跟海王系的幻術完全無關。以星力凝結光影衝擊對手,在光影消散之前蘇愚可以隨時移動到光影所在位置,看起來就像一個亦真亦假的分身手段。只是這手段極耗星力,蘇愚只用出一次水星星力就已枯竭。

從男子出手到蘇愚貼身將他制住,整個過程不過眨眼之間。跟在蘇愚身後的老闆娘還在準備勸他離開,剛剛張開嘴巴卻沒能吐出半個字就駭然後退,一手撐在門框上兩腿微微打顫,大氣都不敢出。

這少年居然也是個修行人!自己店裡居然同時闖進來兩位天師!老闆娘暗暗叫苦不迭,可是神仙打架,她又能做什麼?只盼著別把自己的小店掀翻,那就千恩萬謝了。

好在戰局一開便倏然終止。蘇愚冰涼的手指一碰男子的脖頸,對方便驚聲叫道:“別殺我!這位同修,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同修是修行人之間的一種稱呼。事情鬧到這一步,這男子再傻也知道眼前少年根本不是什麼乞兒,而是修為遠勝自己的修行人。作為最低階的修士,在凡人中間作威作福也就罷了,給他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冒然對修行人出手,哪怕面前只是個清稚少年。畢竟修士不以長幼論高低,說不定跳出一個十歲小孩,一個手指頭也能將他碾碎。今天實在是看走了眼,只能低聲下氣懇求饒恕,保命要緊。

蘇愚沒想殺人,儘管以對方的所作所為來看,殺了也算是為民除害。可他本不是嗜殺之人,更不願向開口討饒的人動手。他面無表情地撤回手指,淡然問道:“有銀子沒有?”

男子一聽,心想這是讓自己花錢買命?連忙應了一聲:“有!”說著,他手伸到腰間,在鐵牌上輕輕一拍,手裡便多了一袋銀子。原來這修行人的身份憑證本身就內藏空間,可以當芥子使用。這時的男子早沒了先前的傲氣和霸道,滿臉堆笑地捧著袋子遞過來,口中說道:“這是一百兩銀子,既然同修缺銀子,那就拿去花用。”

蘇愚皺了皺眉。他問對方有沒有銀子,是想用花精跟對方換一些,沒想到這傢伙被嚇破了膽,主動拿出銀子來孝敬自己。這不就成了自己搶銀子了?事實上在這之前,蘇愚從未接觸過真正的修行世界,前世修行人極少,基本上都是在世俗的文明秩序下生活,這一世又一直呆在琉璃谷,他對修行世界的弱肉強食所知甚少。打一頓人就可以勒索一百兩銀子,這讓從法治世界生活過的少年很有一種罪惡感。

可是他這樣一猶豫一皺眉,送錢的人卻是一陣心慌意亂。這是嫌給的少了?男子立刻又一拍腰間鐵牌,取出第二袋銀子,又是一百兩,畢恭畢敬地遞了過來:“同修要是覺得不夠花,這裡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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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愚心想,這大概就是弱肉強食的修行秩序,你不遵守,反倒顯得異常,白給的東西不要又顯得矯情。於是他伸手接過兩袋銀子,淡淡地說了一聲:“謝了!”

男子見銀子終於送了出去,神色間一下子放鬆了許多,拱手笑道:“同修真是客氣!天下修行人都是盤古子弟,說起來本是一家,正應當同舟共濟、互相扶持,這點錢不算什麼。”嘴裡說著不算什麼,心裡卻很肉痛,本來是辛苦攢錢想買些突破修行關卡用的藥劑,現在卻送了多一半來買命。

蘇愚肚子正餓得咕咕叫,哪有半點跟他寒暄的心思,一轉臉便對老闆娘說道:“來一屜包子!”

老闆娘正小心翼翼靠在門邊看著兩人,這時連忙應了一聲,走出門去。男子正好藉機告辭道:“我還有事,就不打擾同修用飯了,暫且告辭,告辭!”

說著他就轉身準備出門,卻聽蘇愚又叫了一聲:“等等!”男子不由打了一個激靈,心想難道這少年反悔了,一隻手便又重新挪到腰間,準備再拿出一袋銀子來渡劫,誰知轉過頭卻見對方拋過來一個東西,接在手中竟是個小葫蘆,不禁疑聲道:“這是?”

“花精,算是我賣你的。”蘇愚瞥了他一眼,找了一張桌子坐下,把兩袋銀子放在桌上。他忽然覺得還是不要白拿別人的銀子為好,自己搶了他的,他便要去搶那些凡人百姓的,自己豈不是間接作惡?好歹用花精補償一下他吧。

男子口中說著“多謝多謝”,心裡卻想這是什麼金貴的花精,賣我二百兩銀子?不過這小子沒再刁難自己就好,下次可要擦亮眼睛,不能再招惹上這號猛人。當下急急地出了店門,牽起那匹貪吃的棗紅馬,在老闆娘的“天師慢走”聲中,一點也不慢地揚鞭絕塵而去。

老闆娘送走了一位瘟神,內心惴惴地端了一屜包子走進店裡。她知道這留下來的少年是更厲害的瘟神。瘟神桌上擺著兩袋銀子,她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可是有這麼多錢的傢伙卻要白吃她的包子,不肯給她一個銅板。她黯然低頭,在一旁默默侍立。

蘇愚自然不懂她的心思,好幾頓沒吃東西,他實在是餓壞了,拿起包子就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直到這時他才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幸福感。可是不知怎地,吃著吃著他就忽然想起了青雪,想起了青石,這麼些年他們都是玩在一起吃在一起,可如今自己活著,他們卻已屍骨無存。所以咬著肉包子,蘇愚的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撲簌簌一顆接一顆,再也止不住,漸漸有如泉湧。

老闆娘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這少年不知為何竟哭得如此傷心,就像經歷了天大的傷心事一般,邊哭邊大口大口吃著包子,眼淚順著髒兮兮的臉頰流下來,一直流到唇邊,他也不擦一擦,便就著包子吃進嘴裡。她這時才覺得,眼前這動輒就能取人性命的天師,也不過是一個俊秀少年,也會傷心難過,悲痛哀哭。看他哭得這樣傷心,她的眼圈竟然也漸漸發紅,好幾次想出聲勸慰,卻沒能鼓起勇氣。終於那少年抬起手臂擦了擦眼淚,轉頭對她說道:“再來一屜包子。”

老闆娘這次竟沒再心疼她的包子,只想著這少年也是個可憐人,一定遭遇了什麼災變奇禍,不然也不會淪落到乞兒一般。連忙點頭答應,轉身就要出店,卻聽少年又叫了一聲:“等等!”

老闆娘停下腳步回過頭,等待少年進一步的吩咐,卻不想對方皺了皺眉,竟是有些遲疑地問道:“剛才那人……沒給錢?”

老闆娘沒聽懂少年話裡的意思,心想沒給錢不是很正常嗎,天師們吃飯不是經常不給錢嗎?她有些錯愕地點了點頭,而後便見少年又用髒兮兮的袖口在臉上抹了一把,直抹得自己就像一隻花貓,然後他將一隻錢袋往桌邊一推說道:“這些銀子,都給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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