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淮清侯府的後園裡一片靜謐,墨湖之畔,銀霧般的月光照出一道清幽小徑。一名巡夜的家丁哼著小調走過來,又漸漸走遠,小徑旁的花叢便如陣風吹過般搖晃了幾下,而後輕手輕腳爬出一個男孩。男孩鬼頭鬼腦左右張望一番,回身招了招手,低聲叫道:“二妹,快出來!”

於是花叢裡又探出一個小腦袋,傳出一個女孩疑惑的問話:“四哥,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跟我來,馬上就到了。”

“哦……,不是去做什麼壞事吧?”

“四哥我這麼笨,連孔先生教的功課都學不來,哪學得來做壞事?”

“……那幹嘛要鬼鬼祟祟的?”

“這事兒是咱們的秘密,不能叫別人知道。”

這兩個孩子正是林易和林佩璃。林佩璃也不知林易要分享什麼秘密給自己,好奇地跟在後面,向前走了一段距離,兩人便一前一後鑽進了湖邊的一片花田裡。這片花田她並不陌生,以前她最喜歡一個人躲在這裡看著墨湖的風景寫生,只是一年前偷偷畫過哥哥姐姐們的泛舟圖之後又目睹了柳兒的慘死,這兒便成了她的禁地,她再也沒有來過一次。如今林易帶她過來,她禁不住又想起那幅詛咒之畫,想起柳兒倒在血泊裡的觸目驚心,心上便是突地一顫。而當林易一本正經地將一個尖尖的小墳頭指給她看的時候,她差一點掉頭跑掉。

花田裡都是比他們高不了多少的花樹,卻足以將兩個孩子遮蔽在月光之外。陰影重重間,墳頭只有林佩璃半個身高,墳前豎著一塊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著幾個字:小五林暮之墓。

“四哥,”小姑娘聲音有一絲發顫,“這是五哥的……?”

“衣冠冢,”林易一字一句地說道,同時拍了拍胸脯,“我立的!我從瓔珞園偷了兩件小五穿過的衣服埋進去的。因為小五丟了嘛,連屍體都找不回來,就只能這樣給他立個墳了。噓——,可別告訴大人,我媽不讓我立,咱們偷偷祭拜小五就行了,畢竟兄弟一場。”

說完,他見林佩璃在那兒站著不動,便不耐煩地催促道:“別傻站著,快來給你五哥拜一拜,哭兩聲!”

“可是……”林佩璃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呀?死了一個哥哥,你就一點兒也不難過嗎?”林易瞪著眼睛一陣搖頭,“哼,怪不得孔先生說,紅顏禍水,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女人最是無情。昨天晚上我叫姐姐過來,姐姐就說我無聊,你又只會說可是,小五一定會死不瞑目的!”

“可是五哥並沒有死啊!”

林佩璃被林易一陣搶白,心裡話忍不住衝口而出。林易詫然,怔了怔,馬上問道:“你怎麼知道沒死?誰說的?”

“沒有誰說,”林佩璃搖了搖頭,“反正就是沒死。”她腦子裡又浮現出那幅詛咒之畫,五哥再次被人擄走的訊息傳回林府之後,她每天都會把那幅畫拿出來觀摩一遍,五哥要是死了,畫上的人形就會消散,可那人形雖然有段時間變得淺淡近乎於無,還讓她傷心低落了好久,以為自己的“詛咒”終於又害死了五哥,現在卻已經恢復如初,顏色鮮明依舊。所以她斷定五哥沒有死,只是不知被擄到哪裡,暫時還沒有找到罷了。可那幅畫的事兒是她的秘密,她不能說。

“沒死怎麼會找不到?”林易仍然窮追不捨。

“聽媽媽說,這一次爹爹都不過問了,府上的護衛和侍從們也不用心,怎麼會找得到?”

林易怔然半晌,而後一屁股坐在林暮的墳頭上,氣鼓鼓地說道:“不就是因為小五不能修行嘛?可再怎麼說那也是爹的兒子,侯府的少爺,怎麼就跟府上丟了一條狗一樣,不聞不問了呢?你說,要是我們也不能修行,是不是也會這樣被趕走,出了事也沒人理會?”

林佩璃在心裡說,“是這樣的”,嘴上卻道:“可是我們能修行呀,爹說再過幾年我們就可以去京都上靈了。”

林易又不滿地瞪起眼睛:“我是說萬一,萬一我們不能呢?”

沒有萬一呀,林佩璃心想,四哥就是四哥,五哥就是五哥,小璃就是小璃,每個人都是生來註定,每個人都有很多事不喜歡,可又必須面對。她伸手折下一束花枝,俯身插在林暮墳前,然後直起腰看著林易,輕輕地道:“四哥,你把五哥的墳頭坐塌了,墓碑也踢歪了,快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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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沙漫漫,籠罩著夜色中的幻海沙漠,讓星月的光輝都蒙上了一層冷黃色,再如何拼命也無法給沙丘間的行人照亮前路。不過這位行人顯然並不稀罕它們光芒的恩賜,她纖如白玉的小手上籠著一小團熾烈的金光,就像打著一盞最耀眼的燈籠,周圍十數米被照得一片通明。

那只是個十來歲的女孩,粉豔豔的一張小臉上,表情倨傲得如同一位公主,米黃色長裙在風沙裡呼啦啦地飄著,一頭披肩長髮卻自然下垂靜如止水。想是有什麼手段鎮住了莽莽風沙,使之無法侵襲顏面。

女孩身後四五步外,一隻白貓正後腿著地直立前行,腳掌踏在細沙中如同平地,濺不起一粒塵土,身子卻前前後後搖擺不停,活像一隻奔向池塘的醜小鴨。白貓邊搖邊走邊發出奇怪的聲音,就像被人卡住了脖子:“鴨鴨嫌風沙太大,鴨鴨走不動啦,鴨鴨想回家,佩璇小姐大人,我們回家好不好?”

“不行,找到沙盜的巢穴再說。”林佩璇一口回絕。

女孩一邊走著一邊低頭尋找沙地上的血跡。之前一個頭戴斗笠身披斗篷的男人突然現身向他們發動襲擊,被白貓打傷逃走。他們懷疑對方是在這沙漠裡出沒的沙盜,而沙盜很可能關係到林暮的去向。當然這僅僅是猜測,可他們也只能這樣猜測,這周圍只有這一股強盜勢力。

這一次林暮丟失,侯府上下根本沒當回事,只象徵性地派人找了半個月,便再也無人出力。林佩璇求媽媽派人去找,媽媽卻推說府裡事務繁忙,抽不開人手。女孩心中只感覺一陣悲涼,其實她知道,從林暮被判定不能修行開始,他已經算不上林府的少爺了,如今沒人再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假如沒有一年前的藏書樓同行,她也會對這個毫無資質的弟弟不屑一顧。可她忘不了那令人生疑的法陣資質測定,事後她曾帶林易和林佩璃去過藏書樓,事實上那兒的法陣一點問題都沒有,只在林暮身上出現過怪異的結果,所以她仍然覺得那個滿資質不會那麼簡單。何況林暮畢竟救過她,在最危急的時刻沒有拋下她,哪怕明知林暮的身份很有問題,她仍然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她用一百筐蘋果向白貓換取了一次出行的機會。白貓準備了三個月時間,才做成了一個傳向幻海沙漠的臨時法陣,當然之所以這麼慢,是因為大部分時間它都在忙著雕刻蘋果。

幻海沙漠緊靠著沙水城,是近年沙盜出沒的險惡之地。可是一小股沙盜勢力,又怎會放在林氏家族的眼中?可惜侯府不出力,沙水城的城主更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在茫茫沙海中想找一個人是何其艱難,就跟大海撈針差不多。可是林佩璇還是來了。幸運的是她打傷了一個沙盜,沿著他的血跡應該可以找到沙盜的巢穴;不幸的是今晚風沙太大,地上的血跡很快就被掩蓋得一乾二淨。

“佩璇小姐大人,鴨鴨覺得,這樣找下去也是沒用的。林暮少爺大人失蹤了這麼久,要麼早就變成了沙盜,要麼早就被沙盜變成了一堆沙土。”白貓學著公鴨嗓,說著畢恭畢敬卻相當不合時宜的話。

“閉嘴!”林佩璇不相信林暮已經死了,可是禁不住一陣心煩意亂,“不胡說八道你會死嗎?”

“會!”白貓一搖一擺,邊走邊答,“鴨鴨不說話一定會死的,如果鴨鴨死了……”

“那你就去死吧!”林佩璇恨恨地跺了跺腳,氣呼呼地加快了腳步。

“鴨子貓”蹣跚著搖擺著快步跟上,嘴裡猶自絮絮叨叨個不停:“奇怪了,你又打不過沙盜為什麼要讓鴨鴨去死?鴨鴨死了誰還會幫你打沙盜?打不過沙盜你怎麼救情郎?……”

林佩璇霍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一雙大眼睛狠狠地瞪著地上的白貓。儘管這怒髮衝冠的表情說不出的可愛,白貓卻仍然搖擺著倒退了幾步,做出一副瑟瑟發抖的樣子,囁嚅道:“鴨鴨……知錯了……”

“我再說一遍,那是我弟弟!弟弟弟弟弟弟!不是情郎!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情郎弟弟……”

“滾!”

林佩璇羞怒難當又無可奈何。血跡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完全失去了沙盜的蹤影,她的心倏地又沉了下去,白貓又一直在耳邊胡說八道,操著鴨子的聲音開著惡劣的玩笑,吵得她心煩意亂。放眼四顧都是沉沉黑暗,徹地連天無邊無際,女孩忽然覺得自己如此渺小如此無助無望。她其實只是想盡一份力而已,想回報星獸環伺時林暮的捨命相護,可她卻什麼都做不了。

好吧,我真的已經盡力了,也許林暮真像白貓所說,已經變成了腳下的一捧黃沙吧?昨天晚上真該在林易搭建的墳前好好祭奠他一下。

她驀然轉身,沿著來時路往回走。白貓正聽從她的吩咐在沙地裡滾來滾去,見狀連忙抖了抖身上的沙子,一搖一擺地跟上來:“佩璇小姐大人,你是不是要帶鴨鴨回家了?”

蒼茫的風沙裡,林佩璇板著傲氣的小臉,一步步踏落在來時的腳印上,任憑白貓在身前身後左搖右擺上躥下跳,再也不吭一聲。

…………

蒼白的月亮掛在纖弱的柳枝上,垂在柔軟的池水中,隨著轟隆隆一陣陣牆壁倒塌的聲響,池水中的月亮扭曲著破碎了,柳枝上的月亮也搖晃著瑟瑟發抖。

巫山月抱著幾本書剛剛搶出了海神廟,廟頂就轟然倒塌,身後廢墟一片煙塵四起。女孩臉色慘白,回過頭惶惶然地叫了一聲:“黑豆!”卻見黑豆從煙塵裡鑽出來,抖了抖身上的塵土,跑到她面前將嘴裡叼著的兩根蓯蓉放在她腳下。

巫山月見它沒事,不禁長舒了一口氣。一人一狗站在池邊柳樹下,怔怔地望著海神廟化作的一片廢墟。

她是被人們扒牆的聲音驚醒的,翻身坐起的時候,月光正從一角倒塌的牆壁中間投射進來,月光中有幾個掄動鐵具的人影在晃,每晃幾下都有一片土牆轟隆隆倒下來。

這是一群歸真教派來的暴徒。他們前幾天曾在海神廟門上貼過通告,歸真教看中了這塊地方,要在這兒建立教會學院。周圍的民房早已經全部拆毀,只不過那些人是自願遷走,只有巫山月對教會的通告置之不理。她是海神後人,海神廟就是她的家,她不走難道還有人會強拆海神廟嗎?

可是她的家就這樣被拆掉了。如果再晚一點醒來,她整個人都會被埋在廢墟之中。沒有人會在乎她這條小生命,不,或許有人在乎,他們只想讓她死。她沒有死,可是家沒了,廟裡有她攢錢買的桌椅、碗筷、衣服,有她挖來捨不得用掉的蓯蓉,有她用最漂亮的貝殼新做的項鍊——那是準備送給林暮的——可是都壓在廢墟底下了。

不過這都沒什麼,她從海上來,本就孑然一身,一無所有,只不過是又回到了那個起點。又孑然一身了,又一無所有了。可不是?先是失去了林暮,接著沒有了家。不過還好她有一條小狗,林暮交代它守護自己它就一直忠實地守護著自己,從不遠離。所以她很灑脫地叫了一聲“黑豆,走”,然後女孩抱起書,黑豆叼起蓯蓉,一人一狗轉身走向月光深處。

轉身之際,女孩心中在想,哪怕林暮不在了家也沒有了都沒關係,等我長大了還會生下我和林暮的孩子,我一個人撫養他長大,愛他保護他,就像媽媽撫養我和哥哥那樣。

哼,有什麼好怕的!

幼小的女孩想著偉大的心事踏破一地月光,卻驀地止住了腳步。月光下的馬路中間站了一個年輕女人,她的長裙在夜風中輕輕擺動,笑容溫柔雅緻一如去年她們初見的那一夜。其實女孩已經有陣子沒見過她了,這些天她一直往返於周圍城鎮尋覓兒子的下落,可是今晚她又來了,臉上還掛著自己熟悉的微笑。

女孩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激動,本能地想跑過去撲進對方懷裡,終於她強忍住沒有動,只是有些哽咽地叫了一聲:“華姨……”

聲音出口,淚花忽然開始在眼睛裡打轉,她趕緊背過身去,伸手拭淚,隨後一個溫暖的懷抱自背後裹住了她嬌小的身體。

“乖,跟華姨回家,從今往後,咱們倆一起生活。”金珞華柔聲說道。

“嗯!”女孩重重地點了點頭。同樣的建議她拒絕過很多次,可是今天她一口答應下來,不是因為沒有了家,而是因為她忽然覺得自己也會孤單。同樣失去了林暮的華姨,一定也是一樣。

“小暮他沒有死,七年以後他會回來的,我們一起等他。”

金珞華的聲音輕輕柔柔地傾瀉在月光裡,可是女孩卻恍如聽到了一聲春雷。她驟然轉過身來,仰起臉看著金珞華,美麗的眼睛裡淚光依然晶瑩。她微張著小嘴,卻沒有出聲問詢,只是直直地盯著金珞華的眼睛,直到金珞華嘴角向上拉起一個弧度,眼睛裡光芒一轉,對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女孩忽然一把摟住金珞華的身體,身子一顫一顫,無聲地啜泣起來。

長街上陰影如岸,月光如河。金珞華沿河水翩躚而行,懷裡抱著熟睡的巫山月。這些日子林暮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女孩也飽受折磨難以安睡,一得到林暮安全的訊息,她嗚咽半晌之後竟然就此睡去。

金珞華的訊息來自於一封信件,信中文字清麗端秀,一看便知是一個女孩所寫,然而落款處卻歪歪扭扭寫著黎海潮的簽名。信的內容十分簡單,只說林暮在黎氏祖地琉璃谷一切安好,只是礙於族規暫時不能外出,需七年後方可母子團聚,叫金珞華安心等待。

她並不確定訊息的真實性。可是有訊息總勝過沒有訊息,有希望就勝過毫無希望。她已用盡一切手段,卻尋不回祖地,也找不到黎海潮,除了耐心等待,又有什麼辦法?好在還有月兒,還有這個半是兒媳半是女兒的小姑娘在,她不能再讓她受到一點傷害。她要一直守在女孩身邊,教她修行,將她養大。七年後若是林暮回來,那便是一家團圓,若林暮未能回來,她便真正收下月兒做她的義女。

既多了期盼,便減了悲傷。金珞華打點起疲憊的身子、收拾起沉鬱的心情,沿街一路向前。只是街前怪木婆娑,樹影中一點冷月窺人,似笑非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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