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綿,更顯天色晦暗。

墨魚戴著斗笠,獨自在海邊站了很長時間,自覺將竊聽到的資訊消化得七七八八,心底的震撼漸漸淡去,這才轉身走向城裡。此時申時已過,天色昏暗得一塌糊塗,雨不僅未停,竟還有了轉大的趨勢。

公西銘的宣教會大概已經結束了,想必成功地籠絡了不少人心。墨魚光是想想就知道民眾會是多麼瘋狂,一個可以改變修行資質的教會,一個可以讓普通人成為修士的教會,再扯上一張偽善的幌子,拉一面正統的大旗,有什麼理由不讓民眾們虔誠尊奉,如痴如醉?

修行,就是可以這樣撩撥慾望,玩弄人心。哪怕只是最低資質的修行人,也是掌握了超凡的力量,可以藐視所有普通人的存在。每個人都有慾望,每個人都想活得精彩,都想掌握更多力量,想被尊重被敬畏,想超脫想永生不死。一旦有這樣的機會,有幾人能經受誘惑?有幾人會想到隱藏在背後的血淚代價?

就像侯府二夫人金珞華的那個古老家族,為了增加修行資質,竟不惜同族血戮,親子相殘。這個家族據說是上古蚩尤血脈,墨魚也曾有所耳聞,百餘年前他們被修行界大肆圍剿,據說早已滅族,沒想到還存活在世間,金珞華竟也是這個家族的一員,而失蹤的侯府五少爺竟是被其族人擄去,奪其星府,吸其本源。

都是為了慾望,那些失控的、暴走的人類慾望!

可自己又何嘗不是被慾望掌控的人?

墨魚輕嘆一聲,伸手扶了扶頭上並未歪斜的斗笠,任憑細雨打在斗笠上,打在身上,打在蒼白沒有血色的手上,低著頭默默走入黃昏的小城。

黃昏的小城像一杯搖晃在醉鬼手中的劣質黃酒,在燈火悽迷中燻人欲醉。街上行人出乎意料的多,男女老少,三五成群,每人臉上都帶著興奮的神色,就連落在臉上的雨水都閃著天堂般的光輝,像是剛剛看過一場最最動人的戲劇,剛剛享受過一頓最最美味的大餐,每個人的眼睛和嘴角都掛滿幸福。他們的幸福發自內心,聽了聖師充滿希望的宣講,以為飽飲了天堂的甘露,卻不知只是喝下了過量的劣質黃酒,就如這座在雨中在燈火中搖晃的小城一般,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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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誰的慾望都能得到滿足,也不是所有慾望必須得到滿足。很多時候人們只需要一個謊言解答疑惑,一個箴言開釋迷惘,一個建言點燃希望,就可以很滿足很幸福地活下去。如所有活在宗教神諭之下的卑微生命。

“媽媽,是不是做個好人就能修行了?”雨中,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拉著媽媽的手,用稚嫩的聲音問著天真的話。

“對呀!所以豆豆一定要聽聖師大人的話,做善事,做好人,爭取長大以後得到聖師大人的點化。”年輕的媽媽眼睛含著笑意,做著溫柔而真摯的回答。

墨魚打二人身邊走過,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向那對母子多看了兩眼。他們穿著樸實的衣服,只是小城裡最普通的居民。如果人們都是這樣常懷善心,並且一直充滿希望地活下去,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然而能夠真正向善的都是本性善良的人,勸人向善的卻是一個假惺惺的惡徒。

墨魚搖了搖頭,正要舉步前行,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男孩焦灼的喊聲,那聲音有些熟悉:“絮兒姐姐——!絮兒姐姐——!你在哪兒呀?”

絮兒?……她怎麼了?

這個名字像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落在墨魚平靜的心裡,濺起了一陣漣漪。那個淮清侯三夫人家的丫鬟給了他記憶裡不多的一抹溫情,他不會忘記去年夏天每日送上露臺的飯食,一日三餐從未間斷,更不會忘記前不久墨問心交給自己的那雙鞋子,儘管退了回去,卻在他心底印下了一絲莫名的愧疚。

他順著聲音望去,卻見一男一女兩個小小的孩子正牽著手走在街上,邊走邊喊邊四下張望,像在尋找什麼。那是侯府五少爺林暮,當然,應該是假少爺,還有一個從未見過的小姑娘。林暮一臉焦急,小姑娘雖然表情平靜,但也睜大漂亮的眼睛,在認真打量分辨每一個行人。墨魚也不知林暮認不認識自己,又往下壓了壓斗笠,快步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然後,他走得越來越快。有一種隱隱的擔憂忽然攫住了他的心臟。這樣的雨天,這樣的日子,如果不是去了歸真教宣講會,他想不出那個叫絮兒的丫頭還有什麼失蹤的理由。散會了卻沒有回去,那她去了哪兒?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是一時貪玩去了別處,惹得夫人少爺出門尋找,那答案就幾乎只有一個。

一剎那,墨魚心裡竟生出幾分後悔的情緒。這個下午,他本該隨公西銘一起去會場的,那個小丫鬟本不該出什麼差錯。

…………

“絮兒?小暮?”

金珞華回到小樓前,見樓上沒有一點燈光,不禁眉頭微蹙。進了門樓上樓下跑了一遍,又仔細搜尋過樓後的小花園,卻沒發現兒子和絮兒的身影。下午她接到黎海潮訊息,情緒有些失控,走時忘了跟他們打招呼,難道自己遲遲未歸,他們出門去尋自己?不對!差點忘了今天有歸真教的宣講會,難道他們去了那裡?

金珞華的心陡地一下懸了起來。儘管已經事先對他們講過利害,小暮好像對歸真教並未動心,絮兒事後也沒再說什麼,可是難保他們存了偷偷去看的心思。偏偏今天族兄突然聯絡,自己一時心急竟忘了做些防備,怎麼會如此大意!

她身在二樓,裙襬一晃,一個轉身,就已閃落在樓門前的大街上,緊接著幾個連閃,飄動的白裙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片刻之後,金珞華飄身落在海神廟前。她想林暮會不會來找月兒?只是廟裡也是黑乎乎沒有燈火,她抱著一線希望輕輕喚了兩聲:“月兒!月兒!”門內無人回應,她便飄然轉身,再次快步走入雨中,心底的後悔和惶急早讓她的臉色由紅潤轉為蒼白。

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可千萬不能出什麼事。

此時街上格外熱鬧,三三兩兩都是歸人,人們像是剛參加完最盛大的全城聚會,說說笑笑往家裡趕。雨中暮色昏暗,亂影憧憧,這種情況下找人並不容易。金珞華一路逆著人流走向城中心,邊走邊四下尋覓,心裡越發焦灼不安。一愣神間,卻見地上一個小小的黑影一搖一擺地向她跑來,不由驚喜地叫道:“黑豆!”

黑豆也很驚喜。黃昏時分,玩了一下午的林暮發現絮兒沒有回來,立即想到了歸真教的宣講會,便趕緊讓黑豆跑去尋找絮兒,他和巫山月略作收拾也隨後跟上,由於暮色昏黑,街上混亂,兩人一狗竟然走散了。黑豆遠遠地撞見了一群人,發現是仇人公西銘,而絮兒竟也跟在其中,這才急忙跑回來找林暮和巫山月,可是街上人流交雜,它正仔細嗅著氣味尋找兩個小主人的蹤跡,卻忽然看到了金珞華。

“快!帶我去找他們!”金珞華焦急地催促道。

黑豆並不知道金珞華以為林暮二人也跟絮兒在一起,本能地覺得絮兒身處險境,扭過屁股便帶著金珞華直奔城主府跑去。

…………

黎海潮甩開腮幫子在酒樓上大吃了一頓,這是他排遣鬱悶最常用的方法,何況這海濱小城的海鮮做得還真是不錯。只是正吃到爽處他忽然覺得牙齒有些彆扭,拽著嘴裡的螃蟹腿往外一帶,竟帶出了兩顆碎牙,每一顆都碎裂成了七八瓣。他的牙齒一向很好,這意外的一幕著實把他嚇了一跳,但是馬上,他就想起了金珞華丟到他嘴裡的那只茶杯。不用說,這是那只茶杯特意給他留下的教訓。

黎海潮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桌上的杯盤碗碟都震得跳了兩跳,霍地站起身喊道:“結賬!”

這個長年隱居的粗野漢子怒火中燒。金珞華嫁了大仇人,族裡放心不下,特意派他出來以示警告,說白了他是來向金珞華問罪的,可卻讓金珞華反過來狠狠質問了一番,自己差點成了罪人不說,還被震懾得屁都沒敢放一個。這要多窩囊才能幹出這樣的事來?他又是憋屈又是不甘,原打算在這好好吃一頓海鮮以圖安慰,卻又被打落了兩個牙齒。這一下他可真的火了。

結完賬出了酒樓,站在昏黑悽迷的雨中他又不知如何是好。往西走不遠就是金珞華的二層小樓,可他自問沒有膽量過去找人家的晦氣。一個茶杯就打落他兩顆牙齒,根本就是輕描淡寫一揮手的事。如果真正動手,他懷疑自己根本撐不過一招。這個差距足以讓任何修行人膽寒。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十年前遠不如自己的族妹現在竟然這麼厲害。難道嫁到林家真的有這麼好,可以撈到遠超過一般修士的修行資源?

他想就此回祖地琉璃谷,但一時沒想好如何交差,何況回去也還有一堆破爛事,答應金珞華要幫她查是誰害了她兒子,終歸還是要查一查的。若真有人喚醒了血脈能力並為禍族人,這可是非比尋常的大事,也是一定要向長輩們如實稟報的。可是金珞華那個兒子,真的是被族人擄走的嗎?

黎海潮背著手走在雨裡,一邊溜達一邊琢磨著金珞華的事情。如果她所說是真,林家別的孩子沒丟,只有那個身具黎氏血脈的孩子丟了,侍衛還看到了唯有黎氏才有的秘傳星術,那這事兒十有八九就是自己族人做下的了。可萬一金珞華說的都是假的呢?

自始至終他都覺得不對勁兒。一個不知哪裡撿來的野種,一個修行廢柴,卻被金珞華當成心肝寶貝捧著,因他拖累被排擠出了侯府不說,還心心念念地想幫他獲取修行能力。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僅僅因為這孩子跟她丟了的兒子長得像?可是變化容貌的星術並不罕見,作為一個修為有成之人,金珞華應不至於被這點伎倆矇蔽了眼睛。這事兒實在是太可疑了。

太可疑了!假兒子不像假兒子,假媽媽也不像假媽媽!這個兒子十有八九根本就沒丟,他壓根就是真的!而金珞華之所以撒謊說兒子丟了,正是怕族人真的去擄了她的兒子。類似的情況在以前也曾發生過,二十多年前,族中的一個女人就把自己的孩子藏了起來,謊稱是丟了,生怕遭到族人的毒手。金珞華一定也是基於這種心理,而她裝得也更像,在自己面前又是發火又是編故事,差點把自己騙過去!

真他媽的!

黎海潮罵了一句,憤憤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本已累積了七八成的火氣又增加了七八成,簡直要順著嘴巴滿溢出來,要不是走在雨裡,他整個人都要自燃了也說不定。這口氣他真的咽不下去,得想個什麼辦法出了才行。

街上行人紛亂,人聲嘈雜。旁邊一家四口在討論如何行善積德的問題,吵得他心煩意亂,正想吼上兩句,忽然聽到一個小男孩的清脆喊聲,那聲音撥開紛擾的人群,清晰而倔強地敲在他的耳鼓上:“絮兒姐姐——!絮兒姐姐——!”

誰家孩子亂喊亂叫?黎海潮眉頭大皺,扭過頭尋聲望去,心中卻是不由一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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