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瑾在用大義名分擠兌住禰衡後,又恰到好處地把雙方爭論的焦點,引導到一個“德”字上,

嘲諷禰衡連什麼是“有德者居之”的“德”都不知道,

這當然是有深意的。

諸葛瑾很清楚,自己雖然繼承了肉身本尊的經學學問,還有後世的邏輯思辨和政治哲學見識。但真要跟人敞開了辯論儒家經義是非,那未必能絕對碾壓禰衡。

禰衡作為三國有名的大噴子,肯定是有相當功底的,不然不會讓曹操都頭疼,不敢動他、只敢把他弄去劉表那裡。

既如此,諸葛瑾又怎能打無把握之仗呢?

所以,諸葛瑾在開口之初,就想到了一條計策:他要把雙方對噴的辯題,引導到一個漢朝儒生肯定都會答錯、而後世儒生肯定可以答對的點上。

換言之,就是這個問題必須是早在漢儒宗師的公孫弘、董仲舒那裡,就已經答錯了,而且整個漢朝儒生都因為尊師法祖,忽視了這個錯誤。

但後來隨著歷史和儒學進步,到唐宋時,後人已經發現了這個問題,到韓愈、司馬光、朱熹、陸九淵的時候,已經被逐步改正了。

如此一來,任你禰衡再自恃才高,他總不會說出明顯超越或否定公孫弘、董仲舒的言論來吧?如此諸葛瑾就可以用後世一千多年的政治哲學進步,來吊打對方。

既然是禰衡先提到了朝廷“失德”,那諸葛瑾就抓著這個“有德者居之”的“德”究竟是什麼意思,窮追猛打到底,

一擊定勝負。

……

禰衡果然一愣,他被對方斥責為連什麼是“天下有德者居之”的“德”都說不清楚,這是絕對不能忍的,必須反駁。

連這樣的基本問題都不回答的話,他就沒臉以儒者自居了。

於是他謹慎思考之後,決定用最四平八穩的公孫弘和董仲舒的標準官方意思形態、一字一句做了答: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這裡的德,自然是一統天下,使天下人免於內戰之殺戮。昔春秋戰國五百年,華夏子民自相屠戮,無日不休。

秦始皇雖是暴君,然其能得天下,便因其有此德,終止了戰國紛爭。而秦末之世,天下失鹿,分崩離析,高皇帝複合一統,故其德綿延數百載——

此論早在《公羊》之中,便得到了論證,其後董仲舒於《春秋繁露》又加以補足,還有何可辯之處?莫非你這愚夫,連《公羊傳》和《春秋繁露》都不曾讀過?我竟會跟如此無知之輩答話,實在是可嘆!”

諸葛瑾聽得很認真,確認對方果然中招,一板一眼全盤照抄了漢儒所公認的相關解釋,他就知道自己穩了:

“誰說《公羊傳》裡有這麼定義過‘德’?你剛才所引用的,明明是孝武帝時、公孫弘鑽研《公羊傳》所留下的注,乃公孫弘的個人解讀,並非戰國時公羊高的本意。

這種解讀,雖說不上全錯,但明顯混淆雜糅,不辨本末。我且問你,《公孫弘書》中,為《公羊傳》註釋‘統一天下之德’時,是否有引用《孟子.梁惠王上》裡,孟子對‘一天下之德’的觀點?”

禰衡一愣,總覺得有陰謀,但這個問題答案很明確,他只能立刻回答:“當然有。”

《孟子》在漢儒中的地位不是很高,僅僅是十三經之一。但公孫弘和董仲舒,當年在論證“有德者居之”的“德”時,還是引用了孟子的,事實不容否認。

諸葛瑾繼續下套:“孟子見梁惠王,淬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對曰:定於一。

孰能一之?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之?天下莫不與也……”

諸葛瑾先稍微引用了幾句爭議經文,然後單刀直入:“由此可見,孟子原意中,那種能讓‘天下莫不與也’的德政,並非‘一天下’本身,而是‘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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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惠王和孟子一開始求索的,也是‘定天下’,孟子回答的‘一天下’,只是定天下的手段。手段和目的必須分清楚,不能混淆!

當你可以定天下時,那麼天下自然莫不與也,天下人都會心悅誠服接受這個給他們帶來安定日子的統治者,這便是‘天下有德者居之’的‘德’之所在!

而什麼是定天下?就是讓天下人比春秋戰國紛亂五百年時,少當兵、少打仗、少服徭役,少納糧,讓天下百姓少內耗,過上好日子,這才叫‘定天下’!

統一天下,只是實現‘讓華夏不打內戰’的一個先決條件,因為當時有識之士都知道,只要不統一,內戰就永遠不會結束。但光做到了這一點還不夠。

秦如果要有德,其統治者就該看到,他們實施的政策,只是為了一天下的手段。一完之後,就應該輕徭薄賦,讓百姓切實比戰國之世少納糧,少服役,少當兵。如果一完之後,服役的比例、納稅的比例還跟大亂之世一樣高,那就是‘只一而未定’,捨本逐末。

所以,‘一天下’或許秦始皇已經完成了,但‘定天下’之德,卻是到了本朝孝文皇帝時,正式十五稅一、廢除肉刑、從國法層面核輕徭役兵役,才算是真正實現。

爾輩腐儒,曲解先聖,妄稱明德,卻連目標和手段都區分不清,實在貽笑大方!

正如你需要排洩才能活下來,但活著的目的不是為了排洩!”

諸葛瑾一番話,如孟子一般沛然,駁斥得禰衡完全無法招架。

偏偏諸葛瑾的話語,有先聖作為依據,哪怕《孟子》整本書的地位如今還不高,但《梁惠王上》裡那幾句話,確實是《公羊傳注》和《春秋繁露》自己就引過的,漢儒不能否認。

而且諸葛瑾的論證,還充滿了進步的人文關懷,是後世公認的道理,他只是提前一千多年拿出來裝了個逼而已。

在後世儒家升級後的價值觀裡,統一天下仍然重要,但必須認清,統一天下是讓天下安定的手段。最核心的“德”,還是要讓人民獲得好處,給人民減負。

如果短暫統一後,直到這個政權滅亡,都沒讓人民減負,沒讓人民得到好處。

不打內戰省下來的錢糧人力,並沒有花在人民頭上,只是拿來更好地供養獨夫。那麼這就不屬於“有德後又失德”,而是“自始無德”。

結束內戰後省下來的錢糧勞力,在花到人民頭上的那一刻起,才算是“德之始也”。

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主人,才是歷史前進的動力。

而之所以後世有這樣的進步思想,就是因為南北朝末期,以及五代十國,有太多“雖然短暫統一,但沒有給人民帶來好處”的政權。

後世長期大統一王朝要跟這些短命朝代做個區分,一代代仁人志士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從韓愈到王安石司馬光,到朱熹陸九淵,這些人雖然人品未必都好,但是他們在一代代拔高《孟子》地位、強調民本思想的過程中,把這個哲學問題給論證明白了。

諸葛瑾如今是用了後世一千多年的儒家集體智慧結晶,來指出古人“邏輯不嚴密、混淆手段和目的”的錯誤,又焉能不勝?

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已經韓愈司馬光朱熹陸九淵同時附體了。

……

禰衡被連番反駁,徹底陷入了懷疑人生的巨大失落中。

偏偏他是真的完全不知道怎麼反駁,因為他都引用公孫弘和董仲舒的標準答案了。

這個問題就算回答錯,其實也不該賴他啊!是從公孫弘董仲舒就開始錯起、都錯了小三百年了!

過去三百年裡,沒一個漢儒指出這個錯,今天他因為思維慣性繼續錯,不是應該的麼?

可為什麼對面那家夥,一下子就能掀那麼大的桌子?

他禰衡自問天下狂士,但還沒狂到敢指出董仲舒錯誤的程度。

對面這傢伙,絕對比他還狂!

那是把他禰衡和公孫弘和董仲舒,三個人用繩子捆在一起然後吊打。

而益州郡邸酒舍內的其他看客,這也是第一次徹底看呆。

他們都知道,這個禰衡已經人憎狗厭好幾個月了,老是逮著人就找機會辯論對噴,給自己漲名聲。

偏偏這人口才不錯,很能講歪理,這幾個月來,大夥兒都繞著他。

身份太高的人不屑於跟他噴,身份稍低一些的,又沒人噴得過他。

此刻那個不知名的外地來遞表的年輕人,居然噴贏了禰衡!

而且所言還非常高深,一看就是能從學術源頭懟人的那種。

高屋建瓴,沛然莫之能御。

那些平時討厭禰衡的看客,又豈能不追捧?

諸葛瑾剛剛才噴到一半的時候,郡邸裡其他宅家睡覺的士人,就都被同伴喊下來,擠到酒舍裡,隨便點一壺酒聽諸葛瑾噴禰衡。

再後來,酒舍生意太好,郡邸裡絕大多數人都來了,桌案都不夠坐了,只好站著旁聽。

酒舍掌櫃也不好意思要求人必須買酒才能進了。

當一切結束時,郡邸酒舍已經被擠得滿滿當當,門口都有人。

好在禰衡來許都,終究不是孤身一人,他身邊還是有幾個侍從和點頭之交的。

剛才看到他被噴得不行,就已經有人去報信了。

這益州郡邸距離九卿府衙都不算遠,不然這兒也不會成為求官者的集散地。

所以不一會兒,就有人從將作大匠衙門,找來了禰衡的摯友孔融救場。

孔融到場後,才算當了個和事佬,見雙方學術之爭本來就已經聊完了,請諸葛瑾見好就收。

諸葛瑾也知道孔融跟劉備關係不錯,而他該噴的也都噴完了,就順勢給了孔融一個面子,但同時又當眾提醒孔融:

“孔大匠聖人之後,知禮之名天下傳頌,小子佩服。但孔大匠似乎不諳排程統籌之法。小子今日見宮苑營建之時,土木運輸竟如此靡費人力。”

諸葛瑾早上去皇宮工地遊覽的時候,就注意到施工排程有很大的問題,效率低下,甚至連後世宋朝課文“一舉而三役濟”裡面的省力思維都沒有。

這要是讓他稍微點撥一下,絕對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但原先諸葛瑾不想私下去獻策,那樣他又沒好處。

而在眼前這種求官士人雲集的公眾場所,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他有機會當眾顯擺自己的才能,孔融也不好昧下他的貢獻。

如此一來,將來事情做好,肯定會傳到荀彧和曹操耳朵裡——諸葛瑾當然不是來討好荀彧和曹操的,但為修建皇宮省錢省力,這也是在照顧被徭役壓榨的百姓。

二來麼,諸葛瑾知道,這對於他諸葛家還有劉備要官職、要朝廷大義名分,都有好處。

既然如此,那就臨時當眾揚個名吧,撈完好處就走,別等曹操留他做京官就好。(曹操就算留,他也可以找藉口拒絕徵辟,比如以孝道為名,需要去地方上救叔叔)

孔融原本是來撈好友的,萬萬沒想到這就惹火燒身了,居然在上百圍觀士人面前,被人指出他負責的工程資源排程效率低下。

但眾目睽睽之下,他也只好虛心受教,聽對方把意見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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