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留守司,正堂

同知東京留守事,渤海猛安,高楨,此刻正倚靠在座椅上,身上的甲冑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展翅幞頭,紅窄袍,腰間束玉帶,一身文官裝扮。

高楨面無表情,眼眸中的一片灰敗之色,目光落到面前擺放在大案桌上的那把寶劍。

劍身已經被鮮血浸染,滴滴鮮血順著劍身一直滴落在地面,“噠噠”作響。

城破後,被守城士兵架著帶下城頭的高楨,也曾拼命嘗試組織潰兵反擊,守住城門,為此不惜親手斬殺了在城內作亂的潰兵。

好不容易在留守司重整了潰兵和衙役,門卒,高楨帶著百餘兵馬剛一走出留守司衙門的大門,面對街道上蜂擁殺來的紅甲兵,幾乎是一觸即潰,化作鳥獸散了。

兵敗如山倒,高楨縱然他有心報國,擔守土之責,也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座大金國五京之一的東京,淪陷於賊人之手。

大勢已去,高楨卻沒有選擇聽從幾位謀克和蒲攆意見,出逃遼陽府,而是回到留守司衙門,關上大門後便回到後院親手殺了自己妻兒,然後回到正堂靜靜等待著,像是等待命運最終的宣判。

整個留守司衙門已經是一片混亂,刺耳的刀劍交擊聲,驚天的喊殺聲,凌亂的逃命聲,尖利的呼叫聲,絕望的求饒聲,無力的哭喊聲,充斥官衙。

高楨靜靜的聽著,思緒卻回到了十幾年前。

他原本是一個在遼國治下長大的渤海人,出身官宦之家,五世祖高牟翰在遼國曾官至太師,在東京遼陽府也算豪族子弟。

他年少時聰穎好學,曾登進士科,如果沒有阿骨打起事反遼,也許在大遼的體制內一步步往上爬,成為像大公鼎那樣德高望重的地方高官。

然而,一場發生於東京的叛亂,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

面對那些野蠻的女真部落的叛亂,偌大的大遼國居然毫無辦法,喪師失地,節節敗退。

渤海人眼見野人女真都能打的遼國一敗塗地,連天祚帝親率的“七十萬大軍”被兩萬女真騎兵大敗,震驚的同時,不少人心中又生出一個別樣的念頭。

或許,我們渤海人復國的時機到了。

渤海人曾經擁有自己的國家。

在唐朝摧毀高句麗後,隨著安東都護府內遷至遼西甚至幽州,東北亞的確陷入權力真空狀態。

靺鞨族粟末部首領大祚榮遂應時而起,在今吉林敦化一帶建立起渤海國。

這個素有“海東盛國”之稱,近乎一朵安靜的美男子的渤海國,最終毀滅在契丹人的馬蹄下。

遼國為防範渤海人反抗,處處設防,不但多次強制渤海人集體遷徙,長期“禁渤海人擊毬”,甚至在大遼的官場上,即便是渤海世家大族,也難以得到重用,接觸到權力中心。

亡國於契丹的慘痛歷史記憶和三等公民的苛刻待遇,讓渤海人對大遼的認同感很低,故而渤海人的反抗一直沒有停過,貫穿大遼始終。

十一年前,也就是收國元年,原東京留守司的馬步軍都指揮使,與高楨同出渤海右姓的高永昌,起兵反遼,並順利佔領東京遼陽,自稱大渤海皇帝,國號大元。

東京遼陽府的兵變就像引線,點爆了整個遼東,遼東許多州縣打著高永昌的旗號紛紛響應,讓遼太祖苦戰二十年所得的遼東就這麼丟了大半。

高楨和無數的渤海人一樣,在高永昌稱帝建國那一天激動萬分,群情激昂,熱淚盈眶,看到渤海人重新復國,建立的屬於自己國家。

那個只有在史書看到過,曾經讓他無比憧憬的“海東盛國”。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失,高楨慢慢發現這個渤海人自己的國家,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麼美好。

高永昌志大才疏,整日沉迷酒色,跟隨他起義的軍隊也多是烏合之眾,戰鬥力就是渣渣,也就欺負老百姓有一手。

而那些打著高永昌起事的各地武裝也是根本不聽指揮,各自為政,讓所謂的渤海皇帝,僅僅相當於一個東京留守事。

高楨陷入了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金國大軍突然南下,佔領了渤海人攻打多日都未拿下的沈洲,並對遼陽府虎視眈眈。

高楨擔憂留在沈洲的母親,又因為阿骨打喊出的“女真、渤海本同一家”的口號,以及金國釋放俘虜的渤海士兵等懷柔招撫政策,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後,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孤身一身前往沈洲,向金國鹹州路都統完顏斡魯古,告發了高永昌詐降的企圖。

完顏斡魯古震驚之餘,在反覆確認高楨沒有欺騙自己後,震怒之餘集領兵殺奔遼陽府,並順利佔領遼陽府,擒殺高永昌。

高永昌撲街後,高楨因為告密有功,得到了阿骨打的賞識,坐上了東京留守事的官職,搖身一變成了金國東京路的最高軍政長官,還被封為世襲的渤海猛安。

平步青雲的高楨,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坐到東京留守事的位置,驚喜之餘,他也不敢怠慢,整日兢兢業業的工作,將治下的百姓治理的井井有條,讓飽受戰亂的遼東地區也慢慢恢復了生機。

在百姓和金國貴族的交口稱讚中,高楨愈發的認同大金國,在他看來這個蒸蒸日上,國勢如日中天的大金國是女真和渤海人共同的國家。

在原時空,高楨官運亨通,步步高昇,官拜中京留守事,行臺尚書省平章政事,太子太保,御史大夫,司空,還被完顏亮封為冀國公,位列三公。

只是這個時空,因為朱雲的亂入,他的政治生涯,還有他的生命,即將終極於此。

堂外響起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伴隨而來的還有甲葉的摩擦聲,大門被猛烈的踹開,數十名身披紅色甲冑的士兵,如赤潮般湧入正堂,手持順刀,猶如打量獵物般的注視著依然高坐堂上的高楨。

高楨面無懼色的打量著這些穿著奇特紅色甲冑的士卒,個個精悍強壯,一看便知乃是強軍,完全跟賊寇扯不上關係。

突然,這些士兵向兩邊齊齊散開,讓出一條道來,一位身披山文甲的青年將領緩緩邁過門檻,走進正堂,看著還在案桌前正襟危坐的高楨,沉聲道,“你便是東京留守事,高楨?”

高楨對上那銳利的目光,頷首輕笑,“某便是高楨。”

“某是山海軍副帥朱霖。”朱霖板著臉,冷眼注視眼前的東京路最高軍政長官,正要繼續發話的時候,高楨突然開口打斷了朱霖。

“山海軍?好名號,好名號。”高楨搖了搖頭,似有惋惜,一字一句緩緩說道,“半日克城,甚是了得,只可惜要與我大金為敵。”

朱霖眉間微皺,正要讓人將高楨擒下,卻見代高楨的臉上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頭一歪,嘴角溢位黑色的血液。

朱霖怔住了,又連忙讓人上前查探,兩個士兵快步走上前,卻發現高楨已經咽了氣。

“副帥,高楨已經斷氣,約莫是服毒自盡。”

朱霖聽後,面色陰沉,難怪這傢伙坐在自己面前,全然無懼,原來早就服了毒。

“將其首級砍下,呈予大帥”朱霖眸光冷冽如刀,緩緩開口,“留守司衙門內的所有金國官吏,審問後,一概處決。”

“是!”

……

馬蹄踏在筆直的街道上,朱雲穿過了顯德門,進入遼陽府。

這座始建於遼太祖耶律阿保機時代,昔日大遼五京之一,如今的大金國最為繁華富裕的城池,毫無保留的呈現在了朱雲面前。

街道兩側有不少正在燃燒的房屋建築,斷壁殘垣一派肅殺,不時亦能聞到空氣中傳來的屍焦味。

街道上隨處可見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死狀皆十分可怖,鮮血順著屍體流淌下來。

“呃”

走到街邊拐角處,朱雲突然停下,眼前赫然是一具女人的屍體,看模樣似乎是渤海女人,約莫二十出頭,長相還算清秀。

女人是被一杆長矛從背後剌死的,矛頭還留在她的胸口上,尖兀兀的剌出來,上面的血跡已經乾枯,許是用力過猛的緣故,長矛的木柄斷了一半,之後就被主人遺棄在這具屍體上。

朱雲的目光落在女人的懷裡,那是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粉嘟嘟的臉蛋,長長的睫毛,煞是可愛。

嬰兒沒有哭鬧,肚子到胸口處卻被像是被長矛捅出了一個極為可怖的傷口,沒有一絲的生機,眼睛卻睜得死大,失去光彩的眼神彷彿在向人傳遞著濃濃的恨意。

朱雲只感覺後背發涼,低下頭來,夾著馬肚超前走去,嘴角暗罵了一句“這幫畜生”。

幹出這等禽獸之事的,不是城內的潰兵亂賊,就是那幫奉命屠城的炮灰,絕不是自己的部下所為。

一路走來,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濃烈得讓朱雲感到有些不適,甚至有一種想嘔吐的衝動,不過他還是捂著鼻子,就這麼繼續往前走著。

南市,漢家的飛簷斗拱間混雜著門窗向東而建的草原舊俗,就在一個月前,這裡還是人流湧動,商鋪林立的繁華街市。

勤勞的貨郎挑著扁擔走街串巷嘹亮的吆喝聲,一家人出門逛街其樂融融相攜的身影,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盡是穿著不同服飾的各族百姓,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夾雜著漢化,契丹話,女真話等各種語言。街道兩邊的商鋪和攤位擺放著琳琅滿目的商品,從詩情畫意的江南水鄉到大遼北疆的白山黑水,幾乎是應有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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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三郎一屁股在在臺階上,他的身後是一間已經被洗劫一空的商鋪,一眼望去,街道上除了在搬運財物,從房屋中抬出一具具屍體的士兵和炮灰,就沒有其他的活人了。

看著街道路邊橫七豎八全是屍體,韓三郎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閉上眼睛,一手撐著低垂的腦袋。

作為一個在遼南長大的農家子弟,韓三郎長這麼大去過的最大城池,就是南邊的蘇州。

這次跟著大軍北上,他有幸見到了遼陽府這座遼東最為繁華的城池。

他有一個年輕時曾跟著商隊外出闖蕩,往來於遼東各州縣的叔公。

叔公酒後曾向他吹噓遼陽有多熱鬧繁華,讓他一直很好奇遼陽究竟是何等的富饒。

今日踏入遼陽,他和一眾難兄難弟也被震撼了一把。

沿街道路筆直、房屋排列齊整,兩邊的屋宇鱗次櫛比,有商鋪、酒肆等等。坊市如同棋盤一般劃分的整整齊齊,縱橫交錯,每個坊都有精緻的牌坊和題字。城中的高大建築比比皆是,用材偏大、鬥栱粗碩,柱子也更敦實。散佈在全城的佛寺,屋脊從下往上看,如同雄鷹展翅般向著兩翼張開,氣勢恢宏……自己一路上見識過的各處州縣,在遼陽府面前簡直就如同鄉下地方。

只是經過今日的這場“浩劫”,這座雄偉的大城,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復往日“遼東第一大城”的繁華盛景。

日近晌午,韓三郎發覺肚中有些飢餓,便從懷裡取出一個油紙包裹著的煎餅,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忽然,街道上傳來陣陣驚呼聲,韓三郎好奇的抬頭望去,卻見幾個被解救出來的奴婢,正費力的推著木板車沿著街道駛來。

強忍著風中瀰漫著血腥味,韓三郎好奇站起來,一眼望去,卻見那最上面的是一具女屍,不著寸縷,下身一片狼藉,渾身淤青,雙ru帶著齒痕,雙眼瞪大,死不瞑目。

韓三郎怔住了,突然臉色蒼白,捂著胸口劇烈地嘔吐起來,將剛剛吃下的吃食全都吐了出來。

“佛祖莫要怪罪,俺沒殺人。”

一番嘔吐後,韓三郎擦拭著嘴角,回想著自己一路所見的慘狀,滿臉不忍的搖了搖頭,想著自己是不是待會兒去不遠處的駙馬寺,在佛祖面前上一柱香,以求的心靈上的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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