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從上書房下來,韋仁便匆匆趕到回春堂藥店,眾人已在地窖中等候,韋仁換上買來的衣服鞋襪,外面一件狐狸皮毛的長袍是外罩一件天青緞子的馬褂,頭戴一頂天青色瓜皮帽,款式非凡,派頭十足。

眾人已安排了一乘轎子,等在門外,請韋仁上轎。一行人先到東城武勝鏢局,和四位武師會齊。那四位武師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門掌門人老武師馬博仁,那是清真教門的;第二位京城名醫姚春,此人既是名醫,尤其擅長診治跌打損傷、解毒,加之他的擒拿短打也是一絕;第三位是外號“虎面霸王”的雷一嘯,鐵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勝鏢局的總鏢頭金槍王武通。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會領頭的韋香主年紀甚輕,一見之下,竟是這樣一個豪富少年,都是十分詫異,但又不敢小覷了他。眾人在鏢局中喝了茶,便同去楊柳衚衕那姓白的二人駐足之處。

一行人來到楊柳衚衕一座朱漆大門的宅第之外,眾人只見大門外掛著兩盞白色燈籠,門內傳出隱隱哭聲。韋仁知道白寒松死了!他們按規矩拜見,出來開門的管事見有天地會的人拜訪,頓時怒容相視。

隔了好一會,披麻帶孝的白寒楓出來迎客,引著眾人進了大廳。

馬博仁問道:“白二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過世了?”白寒楓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馬博仁跌足道:“可惜,可惜!白大俠正當英年,怎會先去呢?”

白寒楓雙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像是強忍著怒火道:“請坐!”

馬博仁向韋仁道:“韋香主,你請上座。”韋仁道:“不,還是馬老爺子上座!”

白寒楓看了拜貼,知道來客之中有天地會的青木堂香主韋香主,萬料不到這少年便是韋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向韋仁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會的韋香主?”這一抓之奇快無比,韋仁不敢與他直接抗衡,只見他右手飛速上揚,切向白寒楓的手腕,頓時逼得白寒楓收回自己前抓的左臂。

玄貞道人道:“上門是客,這就是白二俠待客之道嗎?”

白寒楓忙退開一步,說道:“韋香主好功夫!得罪了。”

白寒楓朝馬博仁、王武通等抱拳行禮悲聲道:“對不住了!家兄不幸為天地會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他話未說完,天地會眾人紛紛質疑此事。

白寒楓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們說決無此事,難道我哥哥沒有死嗎?你們來,大家親眼來瞧瞧。”一怒之下又要動手。站在一旁的跌打名醫姚春急忙出手攔阻道:“且慢動手,這中間恐有誤會。白二俠且將事情說個明白。”

白寒楓道:“好!”領著眾人到天井之中,只見後廳設有靈堂。王武通和白寒松有過一面之緣,進了靈堂一看,嘆道:“白大俠果真逝世,可惜!”

姚春嘆了口氣,道:“白二俠,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傷害白大俠的,果然是天地會的人?白二俠沒弄錯嗎?”白寒楓怒道:“我……我弄錯?害死我哥哥的的老賊名叫徐天川,有個匪號叫作‘八臂猿猴’,是不是天地會青木堂的人?”

樊綱嘆了口氣,說道:“徐天川徐大哥是我們天地會的兄弟不假,不過他也給你們打得重傷,奄奄一息!”

白寒楓怒道:“別說這姓徐的老賊沒死,就算他死了,這豬狗不如的老賊,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天地會眾人聽他口出汙言頓時頓時大怒,相反便要動起手來。馬、姚、雷、王連忙出面調解。

突然之間,門外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接著大門開啟,湧進十幾個人來,男女都有,衝到屍首之前,幾個女子便呼天搶地的大哭起來。一個青年婦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個是白寒楓之妻。為首的四十來歲年紀,神態威武,正是蘇岡蘇四俠。

韋仁知道只有主動化解,才能解決今日的糾紛。於是,他待沐王府眾人發洩些許後,走上前抱拳道:“蘇四俠有禮了!在下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韋小寶。”玄貞道人等人原本見沐王府來人越來越多,正思忖著今日之事恐難辦妥,打算先行離開,來日再說。誰承想這韋香主竟然主動上前打招呼,只好收起離去之心,他們連使眼色,立即站到相應的位置做好隨時策應的準備。

蘇岡知道天地會香主都是身負絕藝的英雄豪傑,沒想到這韋香主卻是個乳臭未乾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詫異,但臉上不動聲色,抱拳道:“久仰,久仰。”韋仁抱拳還禮道:“客氣,客氣!”

當下王武通給餘人都引見了。蘇岡也把他同來這夥人引見,其中兩個是他師弟,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師兄弟,還有幾個是蘇岡的徒弟。

姚春咳嗽一聲道:“雲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會的會規向來極嚴,都不是蠻不講理之人。這裡馬老師,雷兄弟,王總鏢頭,以及區區在下,跟雙方就算沒有交情,也都是慕名。天下原抬不過一個‘理’字,就請白二俠說一說這中間的緣由如何?”王武通跟著道:“不瞞眾位說,天地會的朋友們,的的確確不知白大俠已經身故,否則的話,他們還會上門來自討沒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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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岡森然道:“如此說來,各位是上門問罪來著?”

王武通道:“這可不敢當。我們幾個在江湖上混口飯吃,全仗朋友們給面子。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誰也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

蘇岡點了點頭。道:“王總鏢頭說得對,請各位到廳上說話。”

眾人來到大廳。蘇岡讓眾人坐下,說道:“白二弟,當時實情如何,你給大家說說。”

白寒楓嘆了一聲,說道:“我和哥哥在天橋的一家酒樓上喝酒,忽然上來一個官員,帶了四名家丁,他們說的卻是雲南話。我和哥哥一聽就留上了神。為了打探虛實,我哥哥便隔座接了幾句。那官員聽得我們也是雲南人,便邀我們過去坐。我和哥哥正好移座過去。一談之下,這官員自稱叫做盧一峰,原來是奉了吳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縣知縣的。”

樊綱忍不住罵道:“他奶奶的,大漢奸吳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麼神氣?”

白寒楓向他瞧了一眼。點了點頭,道:“這位樊……樊兄說得不錯,當時我也這麼想。可是我哥哥為了探聽故鄉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幾句。這狗官更加得意了,說是吳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選’,意思說是平西王選的。雲南全省的大小官員,固然都是吳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廣西、貴州三省,‘西選’的官兒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

王武通點頭道:“這官兒的話倒是實情。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鏢,親眼見到,雲貴一帶大家就知道有吳三桂,不知道有皇帝。”

白寒楓道:“這盧一峰說,照朝廷規矩,凡是做知縣的,都先要到京城來朝見皇帝,由皇帝親自封官。他到北京來,就是等著來見皇帝的。他說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到京城來朝見皇帝,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說:‘盧大人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本省的官,那更是造福桑梓了。’那盧一峰哈哈大笑,說道:‘這個自然。’突然之間,隔座有人插嘴道:‘本省人做本省的官,颳起地皮來更加方便些。’這正是那徐老賊,我們自管自說話,誰要他來多口!”

天地會眾人一聽都哼了一聲,但被韋仁制止住了。白寒楓哼了一聲,頓了一頓,說道:“他那句話是沒說錯,但是他倘若不插這句嘴,就不會生出以後許多事來。”

白寒楓繼續道:“盧一峰聽了這句話,勃然大怒道:‘你這個老不死的,胡說些什麼?’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搶了上去。在老賊桌上拍桌大罵,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領。也是我瞎了眼,竟然走上去假意相勸,將這四名家丁都推開了。那盧一峰見此連聲吆喝,叫家丁將這姓徐的老賊綁起來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示眾。那老賊笑嘻嘻的取了張膏藥出來,雙掌夾住,以內力烘軟藥膏,只見拍的一聲響,那張熱烘烘的膏藥,正好貼在盧一峰那狗官的嘴上。那四名家丁見狀一起攻向那老賊,那老賊確實有些手段,他運上了巧勁推撥四名家丁的手臂,只聽得拍拍拍拍聲響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都向那狗官打去。片刻之間,那狗官的兩邊麵皮給打得又紅又腫。”

蘇岡點頭道:“這位徐老兄諢名叫作‘八臂猿猴’,聽說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絕,果然名不虛傳。”

白寒楓道:“我和哥哥只是一旁看笑話。那老賊在四名家丁身後跳來跳去,活脫像是一隻大猴子,伸手推動家丁的手臂,直打得那狗官暈倒在地,他才住手,迴歸原座。這四名家丁不明就裡,呆了一陣,便扶著那狗官去了。”

樊綱道:“痛快,痛快!徐三哥痛打狗官,正是給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惡氣!”白寒楓哼了一聲,續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後,我哥哥叫酒樓的掌櫃來,說道一應打壞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賠,那老賊的酒錢也算在我們帳上。那老賊笑著道謝。我哥哥邀他過來一同喝酒。我們三人喝酒閒談,倒也十分相投,酒樓之中不便深談,便邀他到這裡來吃飯。他也不再隱瞞,說道自己是天地會的,我兄弟來到北京之時,他天地會已得到訊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樓上毆打狗官,一來是痛恨吳三桂,二來也是為了要和我兄弟結交。這老賊能說會道,哄得我兄弟還當他是個好人。後來說到反清復明之事便越說越投機。”

韋仁介面道:“竟然越說越投機,又為何會發生後來的悲劇呢?”

白寒楓哼了一聲道:“大家說到反清復明之事,說道日後將韃子殺光了,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孫重登龍庭。我哥哥說:‘永曆天子留有一位小太子,是位聰明睿智的英主。’那老賊卻道:‘真命天子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好端端是在臺灣。’為此大家爭執起來,雙方越說越僵,終於約定,當晚子時,在天壇較量。”

蘇岡嘆了口氣,黯然道:“原來這場紛爭,由此而起。”

白寒楓道:“當晚我們到天壇赴約,沒說幾句,便和這老賊動起手來……我兩兄弟手下留情,哪料到這老賊心腸好毒,竟下殺手,害死了我哥哥。”

蘇岡問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白寒楓便詳細地講解相鬥的經過,最後道:“打了好一會,我使一招‘龍騰虎躍’,從半空中撲擊下來。那老賊果然上當,側身斜避。這一招我兩兄弟是練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橫掃千軍’,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擊,叫他避無可避。”他說到這裡,將“橫掃千軍”那一招比了出來。

玄貞道人點頭道:“這一招左右夾擊,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厲害。”

白寒楓道:“這老賊身子一縮,忽然向我哥哥懷中撞到。我哥哥雙掌一翻,按在他胸膛之上,笑道:‘哈哈,你輸……’就在這時,噗的一聲響,那老賊卻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見勢道不對,一招‘高山流水’,雙掌先後擊在那老賊的背心。那老賊身子一晃,退了開去。我哥哥已然口噴鮮血,坐倒在地。那老賊乾笑了幾聲,一跛一拐的走了。蘇四哥……咱們此仇不報,枉自為人!”說到這裡,淚如泉湧。

玄貞道人轉頭向一人道:“風二弟,白二俠剛才所說的那幾招,咱們來比劃比劃。”

“風際中!”韋仁一聽頓時留意,見他模樣貌不驚人、土裡土氣,正好符合現代特工相貌的要求,讓見過也不會留下印象的人。

當下倆人按照白寒楓所講敘的,你來我往鬥了一場。倆人都是高手,尤其是風際中身手迅捷無倫,倏去倏來,直如鬼魅,讓眾人駭佩之餘,都已明白了,當時徐天川以一敵二,情勢兇險無比,倘若對白寒松下手稍有留情,只怕難逃背後白寒楓“高山流水”的這一擊。玄貞道:“白二俠,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

白寒楓臉如死灰,緩緩點了點頭。

風際中收掌站立,說道:“道長,請除下道袍,得罪了!”玄貞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動,忽然兩塊布片從道袍上飄了下來,道袍胸口處赫然是兩個掌印的空洞。風際中道:“白大俠掌上陰力,遠勝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已受了極重內傷,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雙掌之力,只怕性命難保。”

眾人見風際中以陰柔掌力,割出玄貞道袍上兩個掌印,這等功力,比之適才一身化二、前後夾攻的功力,更是驚人,無不駭然,連喝彩也都忘了。韋仁心想:“這風際中真個好本領!可惜是個內奸,我要多加小心!”蘇岡和白寒楓對望了一眼,均是神色沮喪,眼見風際中如此武功,己方任誰都和他相去甚遠,又給他這等試演一番,顯得徐天川雖然下重手殺了人,卻也是迫於無奈,在白氏兄弟厲害殺手前後夾擊之下,奮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虧。

韋仁站起行禮道:“蘇四俠!既然誤會已清,在下想到白大俠靈前去磕幾個頭。不知……。”白寒楓雙手一攔,厲聲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們假惺惺了。”玄貞道:“白二俠,別說這是比武失手,誤傷了白大俠,就算真是我們徐大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會全體。我們到靈前一拜,乃是武林中同道的義氣。”蘇岡道:“道長說得是。白二弟,咱們不可失了禮數。”

當下韋仁等一干人齊到白寒松的靈前磕頭。磕完頭,蘇岡向韋仁抱拳道:“韋香主,這件事一言難盡。咱們日後慢慢再說。”韋仁道:“好!”

蘇岡將眾人送出門外。玄貞向馬、姚、雷、王四人道了勞,抱拳作別。

天地會一行人回到回春堂藥店。剛到店門口,就見情形不對,櫃檯倒坍,藥店中百餘隻小抽屜和藥材散了一地。眾人搶進店去,叫了幾聲,不聽得有人答應,到得內堂,只見那胖掌櫃和兩名夥計都已死在地下。眾人急忙到了內室,拉開地板上的掩蓋,奔進地窖,只見裡面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眾人大怒當下派出人去,將王馬、姚、雷、王四人請來。王武通等見到胖掌櫃的死狀,都感憤怒齊道,“要到楊柳衚衕去要人。一行人又到楊柳衚衕與,沐王府人講明緣由。沐王府眾人均呼冤枉,便一起到了回春堂藥鋪。眾人在藥店前前後後查察,又到地窖中細看,尋不到半點端倪。眼見天色已晚,蘇岡、白寒楓、王武通等人告辭回家,約定分頭在北京城中探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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