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房子一所在城東,一所在城西。揣度著城東那處稍近些,遂先往城東來。一路穿街過巷,半日來到一處僻靜所在,正是一條幽深衚衕裡,這處房子竟佔了衚衕的大半,大門且在衚衕深處,外面瞧來,那規制是平民百姓的房子。

隨行的青湖上去叩門,那門房處有聲音說道:“請客人稍等,這便來。”隨之門開,一垂垂老矣的老人家迎了出來,此時邢夫人、怡春、菊香、紅珠等人已下得車來,那老者見得邢夫人等人,瞧了房契,忙跪倒在地,口稱:“叩見主人。”見邢夫人示意,青湖忙上前扶起那老者,命車伕及小廝們候在門外,遂與荷香一起伺候著邢夫人等人跟著那老者進得門來。

見門內四處靜悄悄的,並無人跡,花木凋零,說不盡的淒涼。邢夫人等遂未進二門,只在一進客廳中落座。那老者說去張羅茶水,半日,才見他與一老婦前來,邢夫人見他們顫顫巍巍的,生怕那茶壺等物掉下來,遂命菊香、紅珠等接了過來。倒上茶,邢夫人命二人坐下,細問究竟。原來二人是夫妻,十多年前原是江南巡鹽御史林如海大人的家僕,聽命到京中舊宅看守。因老兩口也無甚親眷,管家又給足了他們銀兩,只當在此養老。十多年無甚音信。二人只當此生等不到主人前來,不料今日竟等到了邢夫人等。遂將庫房、各處院門的鑰匙俱交出來,那老者道:“可盼了主人們來,我夫妻二人早已無甚精力收拾院內各處,又恐僱了外人來竟引來強梁,遂只得任由院子破敗,還請主人恕罪。”邢夫人自然說道,‘何罪之有’。菊香接過鑰匙,那老婦又一一交待哪個是哪個門的鑰匙。邢夫人讓二人帶路去看庫房,方覺這院子不過三進。庫房在二門裡的東廂房,一排三間。那鎖俱鏽住了,又找了菜油灌到那鎖孔裡,費了半日的功夫,才開啟了那門。

青湖待裡面的濁氣排盡,方打頭走進去,後面邢夫人、怡春等跟著進來。地上及四處放著的器物箱子上俱是厚厚的塵土。門開眾人進來,衣襟帶起風來,一時塵土飛揚,邢夫人等忙用手帕子捂住口鼻,遂退了出來。邢夫人等返回到廳中坐下,青湖命人去外面叫了小廝們進來,跟著菊香等丫頭一起去將那庫房收拾出來。

見時已近午,青湖遂派人去外面酒樓買些食物回來,眾人胡亂吃了,接著拾掇庫房,足足一個多時辰那庫房裡面才露出真容。邢夫人只與怡春帶了青湖、荷香、菊香、紅珠進去,命其餘人等在外等候。進得房中,見三間地面俱是青磚鋪就,中間房中放著些傢俱擺設:桌、案、幾、櫃、屏風等,俱是紫檀木制的,細巧精緻。北邊屋子較中間的小些,靠牆擺滿了箱櫃,俱是長四尺有餘,寬三尺,高三尺的紅木箱櫃。青湖將它們開啟來,見裡面或裝著字畫,或裝著玉石、金銀的盆景,或裝著古董花瓶盆碗,或裝著整套汝窯茶具等物,價值幾不可數。邢夫人心中想到,不知道的以為是進了阿里巴巴的藏寶洞,若再有幾箱子金銀並珠寶首飾等物就更像了。怡春想的是,林姑父果然給林妹妹留下這麼些東西,不想被我隨口說中了。

那廂,荷香見一隻箱子裡最上面有個字帖似的紙,遂拿來給邢夫人,邢夫人一見,恍然大悟,這字帖竟是個嫁妝單子,這庫房裡的俱是當年黛玉她娘的陪嫁。見了這個,邢夫人等未再去南邊屋子瞧,袖起嫁妝單子。邢夫人見天色已晚,出來命青湖鎖了門,囑咐那老者夫妻二人如往常一樣看守,待回去定了章程再處置這裡。又命各人今兒之事不許說出去。方回了榮國府。怡春回到芭蕉塢不提。

次日,怡春隨著眾人給賈母請安畢,又到王夫人處坐了一會,方悄悄叫了黛玉往邢夫人處請安。路上,怡春並未說起昨日之事,倒是黛玉說起眾人舉“海棠詩社”一事,又說了眾人各自起了雅號,日後在社中各自只稱名號之事。怡春大為懊悔錯過了熱鬧,遂與黛玉說,待回園子,請黛玉將昨兒起詩社之事細細講來。黛玉應了。到了邢夫人處,二人進了房中,先請邢夫人安,又問起賈赦,邢夫人知道是要給賈赦請安,只道賈赦出去了,遂二人坐在邢夫人房中說話。邢夫人將昨兒之事說與黛玉,又將她娘當日的嫁妝單子交與她,黛玉聽得了,又見了那單子,遂一面思及亡母,一面感懷亡父,又感激於邢夫人,那眼淚珠子斷了線一樣落了下來。怡春忙解勸不止。半晌,黛玉方拜謝邢夫人,泣道:“這些年多謝大舅母為黛玉操心,黛玉無以為報,只將您視為親生母親孝敬罷了。”邢夫人忙扶她起來,安慰一番,方命她與怡春回園子去了。邢夫人又命青湖、荷香安排人去那房子處打掃收拾,輪班值守。

正打發了荷香出去,外面來人報,南邊莊子上有信到了。菊香出去交接一番,把信接過來給邢夫人。邢夫人看了信,原無甚大事,只當日邢夫人貼身大丫鬟桂香嫁了福來,做了管事夫人,桂葉卻是又服侍了一年被青山求娶了去,跟著青山在南邊管事。雖說女方大了些,這些年卻十分恩愛,此時又生了第三個孩兒,是個女兒,遂給邢夫人報信,另又將南邊的一些野物乾果送了幾車來。也是與邢夫人親近的意思。又有人報,城外茉花莊的管事青海家的來請安。這青海家的即是桂葉。邢夫人聽了面帶笑容,與菊香說道:“都是好孩子,如今出息了,雖離了我,還時常惦記著我。且叫桂葉進來。”菊香笑著接了桂葉進來,桂葉進來請安與邢夫人說了一會話,又說送了幾盆木樨茉莉來請邢夫人觀賞方辭去了。邢夫人納悶這木樨茉莉是什麼樣倒沒見過,遂讓人搬進一盆來瞧,菊香說了,才知道就是現代常見的茉莉花,不過因是木樨科的,故這裡人稱木樨茉莉。邢夫人見它花開得正茂盛,花瓣潔白淡雅,花香襲人,沁人心脾,遂命人給老太太、二太太、薛姨媽、邢姨媽、封氏夫人、園子裡的各處都送了去不提。

且說怡春黛玉回去園子裡,怡春到黛玉處說話,問她起海棠詩社的事情,方知是探春閒暇無事,提議此事,眾人俱應了。李紈掌壇做了社長,推了迎春、惜春做副會長,眾人且各自起了名號。怡春深覺有趣,忙追問各人都叫了什麼號,聽得李紈為‘稻香老農’,寶釵為‘蘅蕪君’,黛玉‘瀟湘妃子’,迎春為‘菱洲’探春‘秋爽居士’,惜春為‘藕榭’,寶玉為‘絳洞花主’、‘富貴閒人’、‘怡紅公子的’亂叫也罷了,遂點頭嘆道:“相襯的很。”又笑道:“昨兒我雖沒在,明兒也必是要入社的,且等我回家去仔細想個名號才是。”黛玉笑道:“可急的什麼,昨兒定了每月初二、十六開社,且有時間等你緩緩想來。”怡春笑道:“也是這個道理。你們昨兒可做了什麼詩來,也念給我聽,我寫下來,日後眾人做的多了,也訂成詩集可不好嗎?我既入了社,也攬個差事,作詩只怕不成,如今我的字也頗能見人了,那日老爺瞧了,還賞我了呢,我且作個記錄罷了。”黛玉拿手帕子掩口笑道:“姐姐說的極是,明兒且到社長稻香老農那裡備個案,料下一社姐姐即可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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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春與黛玉來到案前,紫鵑開啟硯臺蓋子,拿了一條松煙墨進去,倒了水,研磨起來。一時黛玉念了昨兒各人做的詩,怡春記下:

乙卯年xx月xx日於大觀園秋爽齋結海棠詩社,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作詩四首:

秋爽居士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蘅蕪君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怡紅公子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瀟湘妃子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怡春寫下詩句,口中默默吟誦。將那‘斜陽寒草帶重門’,‘多情伴我詠黃昏’,‘珍重芳姿晝掩門’,‘淡極始知花更豔’,‘不語婷婷日又昏’,‘秋容淺淡映重門’,念了數遍,待到黛玉的詩,吟誦一遍後,已是痴了。

黛玉請她坐下吃果子,她也不理,怔怔然半日,才嘆道:“我素日裡只道吟詩作賦於咱們閨中女兒不過小道,家中長輩也不勒逼著非學不可,遂於此道上不過稀鬆。如今見了你們做的詩,想來,鍾靈毓秀竟在此道。我從前的日子竟是虛度了,只我所長俱不在此,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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