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深處,晃動著初冬的田野;玻璃之上,面孔、惘然的目光,浮在一個虛擬的空間,任由兇猛的大地穿透身軀,重疊與運動。黃昏,火車轟隆轟隆,時近時遠的聲音迴盪。玻璃中的土地收斂光線,大地的輪廓漸次幽暗,一片枯索,像人的意念在顯現。

兩個人影走在田埂上,也走在想象中,挑擔的身姿,左右搖擺,顯得模糊。平常的景象,真實的夢幻。

母親的臉這一刻清晰了一陣。她在我手中放大的相片上,一會顯得真實一會顯得空洞。我輕輕捲起她。有一種疾速的沉陷,我看到母親在遙遠的家鄉向著黑暗深處的不知處下沉,整個世界開始失去光明,開始了與她的一起沉淪。

寂靜突然降臨,只有我這個車廂在奔跑著,不知跑在什麼時空,它也許在母親的視線之外,但一定在母親的意念之中,是她不肯安息的意念嗎?母親的世界在隨著她紛紛走向幻滅——這只是母親一個人的世界,她帶來這個世界,就像開啟的魔瓶;她帶走一個世界,萬事萬物都隨她而去——世界再也沒有了,在她閉上眼睛的時刻,歸於永遠的黑暗。

但是我還能張開眼睛,看到一個世界的表象,這是誰的世界?是人人的世界嗎?它能獨立於每一個人而存在嗎?對母親而言這世界再也不存在了。而我從母親的血脈中分離,開始另一種時間。我感到自己幻影與泡沫一般從母親的世界逃逸,這是一種生命的蟬蛻。然而,此時此刻坐在車廂中的我,卻像影子,時空顯得如此虛幻。面前的景象只是活在我的眼裡,而我活在母親的一滴血裡。

也許是母親的一個夢。是夢複製了一個虛華的世界。我的奔喪也在母親自己的夢裡展開。

坐著疾速下沉的電梯走出辦公大樓的時候,我就感到了夢魘。我去放大母親的相片。母親在我口袋中的底片上很好地隱藏著。我抓著它,母親像很實在的一種存在。電梯內的人看不到她的面容。我輕撫著把她包裹的白色信封,一張臉在我的眼裡不斷顯影。那一刻,我腦海的念頭頻閃:也許,母親與我的關係就只有這薄薄的一片了。如果這一片都失去,我就不知道自己是從何處而來的了。母親虛幻了,我能真實起來嗎?這張最普通的面容對我從沒顯得這麼重要過,我突然感到一條根被拔,我要飄浮於某種堅固的存在。生命的空虛一陣一陣向我襲擊。

我是去為她放遺像嗎?

電話接近正午打來的時候,弟弟說母親快不行了,昏迷不醒,呼吸困難。她是三天前倒下的,她在地坪支撐不住,就順著牆根滑倒在地。這是她第二次腦溢血,八年前已經發生過一次。

我在嘈雜的大街上走,我不知道母親是在我手裡被我捏著,還是在老家,正躺在床上,作生命最後的不知是痛苦還是不怎麼痛苦的掙扎。在一家衝印店,服務小姐問什麼時候取相,我說下午。她說要算加急費。望著手中的母親,我猶豫著,我真的急著讓母親變為遺像嗎?就像我此刻要決定她的死活。這樣的問題一出現就讓人心神不寧,心隱隱作疼。我不知道把她當作過世的人還是把她當作仍然健在的人,我只是小心翼翼不要從自己口裡說出遺像之類的詞。詞在這個時候是一種恐怖的魔咒。

我捧著的母親是六七年前汨羅江邊坐著的母親。汨羅江就在我家門口不到30米的地方,幾棵柳樹,以一個非常傾斜的角度伸向江中。這是我最熟悉的傾斜角度,對它的熟悉遠遠勝過柳樹本身。母親病癒,身體恢復得很好,因此,相照得很精神,像圍繞她的生機勃勃的夏天,有幾棵瘋長的草躥到了她的膝上。

而現在正是春天,那些死後復生的草正在瘋長。但母親倒下了,春天裡她變得衰竭。我的兄弟正守在她的身邊,就像八年前那個冬天的晚上,我守在母親身邊,她也是昏迷不醒。徹骨的寒風透過醫院破舊的木窗,冷得我直打顫。我把著母親的脈息,把一袋一袋的冰塊壓在她的頭上,祈望那變得微弱的脈搏不要停下來。我感到母親的命就在這條脈搏上,我捏著,絲毫不敢鬆懈。我就這樣一個人整夜整夜堅守著……母親就像春天的草經過一個季節的冬眠蟄伏又活過來了,她以玩笑的口吻說是我把她守回來的。

在萬物轟轟烈烈生長的陽春天氣,我的兄弟能把她守回來嗎?

我現在捏到了母親的一張底片。我捏得住她嗎?

母親就在我捏著底片於照相館猶豫的時候,抽著氣,表情痛苦,她在等待著什麼?我捏疼了她嗎?父親對著彌留狀態的母親說,你去吧,你等不到他回來了。於是,她就去了,臉色剎那間變成死灰,像冬日的一場大雪,世界一夜之間改變了模樣!有一個瞬間,捏在我手裡的母親露出了遺像的特徵。我發現她臉上的色彩白了,她在我的一恍惚間就走了,卻把一個世界饋贈給了我。

就在那一天,我感到自己忽然間變得飄浮,像個天外來物,腳踩在水泥的街道上,是虛虛的。我得等那張照片,我想到的只是那場喪事。我覺得我離開了自己,我在看著自己,看這個人怎麼辦,是不是表現出一個孝子的行為。我給我不斷下判斷,弄得自己三心二意,心猿意馬。我好冷靜?我好傷心?一切都是虛幻中的,像那個人生開始記憶的冬天,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世界一遍耀目的白,我走進一個童話的世界。

我是如何與母親實現分離的?然後在一個個春天的驚雷中漸行漸遠。只一刻,我的生命像一葉飄離樹木的葉子,像失去了碼頭與歸宿的舟,迷失在海上……

村子裡的人幾乎都在這個晚上集聚,死亡讓所有的人變得迷茫,這是母親生命的力量,還是死亡的力量?他們看著我走近母親的遺體,等著預想中的號啕大哭轉變成實實在在的現實,讓與生命相伴的想象不斷遭遇蜂擁而至的現實的檢驗,這是生命在時間中行進時的遊戲。但他們看到的是一個不稱職不合常規的演員,我走近母親,我覺得她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一起參與了一場精心策劃的遊戲。我俯下身拍拍她的臉,叫了幾聲媽,滑稽的感覺在一瞬間產生,它是那麼強烈,甚至牽動了我嘴角的肌肉——她怎麼就可以這樣躺著一動不動呢!這哪有一點像她風風火火的性情。人怎麼在一夜之間變得如此安靜,裝得如此像模像樣?我分明看到的是一場死亡的扮演。是一個黑色幽默!我記起母親是有幽默天分的,只是生活的重負壓制了它們的發揮,並把原本屬於她天性的生活完全扭曲。

所有人都掩飾不住失望的情緒,我深深刺傷了他們的想象力。有人說真的不孝。說我的人用的是我的乳名。我漠然地看了看她,一張熟悉又陌生的但卻在時間中迅疾蒼老了的臉。

我擠出人群,擠出這個精心佈置的舞臺。室外,請來的戲班子正在唱著花鼓戲,縣劇團的女演員美得妖豔,卻又俗得出格,死亡與歡娛在這裡交織。

下半夜的鑼聲、嗩吶聲突然驚醒了半寐的我,我的意識在那一刻刷地被照亮了,突然之間我明白了我已經沒有母親了,我的母親正在鄉人的葬禮之中,等待著埋入黃土。一個道士的誦經聲夜色一樣悽然,像一個物體一樣立於黑暗的包圍之中。電流擊中我,撕心裂肺的痛,心中大慟,我痛哭失聲。我從床上爬起來,直赴母親,淚如泉湧,多少年的淚水河流一樣奔瀉。

不用多長時間,母親就要永遠離開我了,永遠地只在想象與思念裡沒有蹤影沒有聲音沒有氣息,只有虛幻的記憶。我抱著我的母親,她全身冰冷,她已經在地上躺了兩天兩夜,兩天兩夜裡,她任人來人往,任哭聲吵鬧聲忙成一團,再無半點聲息,她的臉一天黃過一天,那樣曾經紅潤的手蒼老得不像是她自己的,我握著它,卻不知母親去了哪裡!她是多麼不願離開這個世界,在巨大的痛苦中仍不放棄求生的願望,以急促的呼吸與時間抗衡,直到親人不忍,勸她放棄。父親勸慰的話一停,她就止住了呼吸,兩顆淚珠同時滾落她剎那間變黃的臉龐……

黑夜沉沉。

火車到長沙已是晚上。在風雨交加中趕路,半夜時分,再也找不到那條進村的路了。母親躺在冰冷的泥土上,離我已是這樣近,但黑暗讓我找不到她,連同她那個村莊。雨砸在稀泥上,像人被吞進了黑暗,聲音遙遠如模糊的往事;雨水傾瀉在水面上,嘩嘩響成一片,像夢中的哭聲——母親哭過,我哭過……童年的一次號啕大哭,直哭到父親要把我扔到屋外。

我在哭聲中慢慢長大。

這一夜,依然是哭聲,依然黑暗如磐。

春天以生的氣息包裹著世界,又以死的氣息張揚生命的腐敗。江南滿世界的水在流,在地上的河床水溝裡流,在天空中流,在人的臉上流,在樹的軀幹與葉脈上流,在花的開與閉中流,在時間的滴答聲裡流。夢裡夢外全是水的喧響……

黑暗中的道士,黑色的長袍曳地,像拖長的唱腔,撫過人群之上的憂傷。在他冗長的吟誦聲中,白天像一道閃電劃過。

臨時搭起的棚架下,一座木橋已高高聳立,木橋下的木盆裡清水如鏡,清水上長明的蠟燭閃爍忽明忽暗之光,橋上的水在雨篷上流,嘩嘩聲一片。水下面,黃的燭光,青的夜,紅的響器與炮鳴。道士手持長帚與燈,一步一吟唱,一步一臺階,上了木橋。

我手捧靈牌,低頭看著道士的布鞋,在這雙布鞋與我的皮鞋間,母親的腳是虛的,她在靈牌上,在我與道士之間,一起過橋。我讓出了一個臺階,我期待著那雙熟悉的腳在虛無間晃過。

道士唱:“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響器有節奏地敲,一千年的時空都被敲動,敲出寺廟的千年清寂。奈何人過奈何橋,家鄉從此遠了,親人從此別了,母親,我送你的靈魂上路。

前頭是個什麼世界?有厲鬼當道嗎?道士的長卷上百鬼猙獰,青面獠牙。“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忽”。有地獄與磨難嗎?道士高舉香火,案頭行禮,唸唸有詞,祈求神靈鬼怪修好行善,放你過關。有險惡和漆黑的道路嗎?母親,今夜嬌兒為你舉燈。

道士念,不要思念家人,不要牽掛家鄉,忘了陽世間吧,前面的路還十分遙迢,“地府茫茫,莫辨東西南北,冥途杳杳,焉知險阻康莊……伏冀尊神照鑑。覺路宏開,息息相關……庶幾得所依歸。”

我緊緊抱著母親的靈牌,閃爍的燭光裡一個廣闊的世界呈現出來——我又看到那兩個挑擔走動的人影,他們也在母親的世界中行走嗎?一片土地在江灘上舒展開來,變得異樣的遼闊,它讓人感受到天空,它就像是用來表達天空的。八百裡的大湖,盪漾奇異的幻想,浩浩湖風飄浮一股迷醉的清香,那是植物的芳香。在這片茫茫無涯的水域,神秘糾纏著,讓人心魂不寧。就像你生命的當初,在那一條大江改道之前,在那一片萋萋蘆葦消失之前,那個荒涼的水世界,你的年華如荷綻放。一切似乎又從這兒拉開了序幕……微微的燭光在晃動,道士的吟唱像一炷青煙,是這個世界唯一的聲息。死亡像跨過了一道門檻。另一個世界在這個幽深靜謐的夜晚呈現,虛實交織,像車廂玻璃映出的影像,像大地穿透了我的臉龐。

汨羅江上有招魂的歌,兩千多年前的屈子澤畔行吟:“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道士吟唱:“魂兮歸來兮,東方不可以託棲,太皓乘震兮暘谷賓,日出鳥獸孳尾兮,青帝曷所依,歸來歸來兮,東方不可以託棲……”

夜入三更,驟雨初歇,風漾如水,遠處的洞庭波瀾不驚。眾道士繞棺齊齊高歌:“春色到人家,滿露英華,馬蹄芳草夕陽斜,杜宇一聲春去了,減卻芳華嘆人生,少年春色老難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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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7歲就沒有娘,她在洞庭湖的荒草野地上長大。蒹葭蒼蒼,野葦茫茫,遼闊天宇沖淡了喪母的憂傷,也讓她淡忘了這個世界還有深厚的母愛。母親在簡陋的茅棚生下四個孩子,但面對自己的孩子,她卻不知道也不習慣去愛。我們像她放牧的群羊,在貧瘠的土地上,她只是擔憂我們的溫飽。我們每一天都嗷嗷待哺。我們像野草一樣瘋長,定量供給的糧食遠遠滿足不了身體的需要。饑荒折磨的永遠只是母親一個人。她經常偷偷出去借米,借遍了街坊四鄰,多少閒話、冷臉都只對著她。有時,她去曬穀場偷谷;有時穿著全身滴水的溼衣進門,手裡提著的是一籮她從湖中採來的菱角。

年輕氣盛的父親與爭強好勝的母親永遠有吵不完的架。在他們的吵鬧聲裡,童年的歲月飛一般流逝。直到有一天,我走出家門,去東方一個遙遠的大都市求學,母親忽然沉默,變得溫情。

我的一點出息,卻讓母親感到害怕,一種疏離感,她怕我拋棄這個家。很長一段時間,她不斷地向我要錢,錢成了我們之間幾乎唯一的聯絡。

一切慢慢好起來後,她開始覺得自己與別人不一樣,長期的壓抑,強烈的虛榮,讓她要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但她擺起架子來依然是那麼不自信,她的信心只是建立在我們對她的態度上。她的姿態總是在自信與不自信間搖擺,在兩種角色之間徘徊。

很快,一場疾病,像變魔術一樣奪走了她的健康,一個曾是多麼強壯健康的身體,一夜之間變得連行走都不方便了。醫院治療只能恢復到生活自理的程度。但天性要強的她,不肯輕易就此罷休,幾年時間裡,她揹著我們四處求醫。只要有一點訊息,說某個江湖郎中能治,不管多遠她也要催著父親上路。每次父親早早地把她扶上板車,拖著她走鄉串戶。

母親信教是絕望的結果,她從內心深處害怕死亡。但她卻認定了不看病不吃藥靠禱告康復身體的信條,任人怎麼勸說也不再看病吃藥了。每天面對牆壁,誦著經文,她的面前出現了上帝的音容——她把門一關,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開始向她靠近。

第一次,她悽然地說我離家走得太遠了,也是最後一次,我在她的淚眼矇矓裡變成一個永遠傷痛的黑點,在時間的深處,她也成為了我永遠傷痛的黑點,在我的回望裡,她揮動著的手,再也無法清晰起來,永遠凝固成一個模糊的影子!只有她傷心的抽泣不曾在我耳邊消失。

熟悉的家園,從此母愛不再。

我依然在黑夜裡趕路。母親也曾沿著我走的路,在夜色中向我走來。遠方的城市燈火迷離,我在紅光一片的天穹下睡眠,鋼筋水泥的高樓把我層層包裹。路上的母親心裡滿是母子相聚的憧憬。今夜我趕著路,月臺上是父親送別的身影。汽笛一聲,影子如同驚跑的記憶,一切悲傷似乎都隨站臺的退卻而恍惚而淡薄,人生的一幕拉上了帷幔。清澈的夜空,只餘明月如鉤。

我的後面,依然還有趕路人,沿著我同樣的路線,在龐大的鐵質車廂裡,看一路光影重重。也許,多少年後,在誰模糊的記憶裡,有我匆匆的面影。

咣啷咣啷,火車飛奔向南,彎月如鐮,頭上穿掃,窗外田野迴旋;忽來忽往的燈光,呈出木窗如眼,亮時是一個家,閉時是一片荒野;燈,看守著家的溫馨,不被茫茫黑暗吞噬,靈魂凝視著光暈,不被沉淪,不被陰陽兩隔……

母親,多少年後,我才知道你常常會借我的眼睛打量這個世界。某些瞬間,我真切體驗到了你看世界的心情和對人世間的感嘆。許多我們曾經共同經歷過的事情,當它們舊景重現,不論紛紜的時間堆積有多麼深厚,從前的時光仍然重現出來!而天際低垂的陰雲,總像你別夢依稀的臉。生命的感受是這樣奇妙,我的眼裡不再只有看到的景象,它還包含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我不過是生命開啟的一扇視窗。母親,是你從塵土中開啟了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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