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半夜,紀如昔突然從夢中驚醒。

剛才的夢著實嚇到了她,她撫著胸口,出了一身虛汗。腦子裡一片恍忽,回頭想想,卻已經不記得自己做的是什麼夢。

手邊是空的,錦被撫著還是溫的,可人卻已經不在那裡。

她喚了秋兒進來,“皇上幾時走的?”

秋兒睜了睜眼,一臉茫然地搖搖頭,“奴婢並沒見著皇上走呀?”

紀如昔想了想,問,“外面安順他們都還在嗎?”

秋兒出去瞅了一眼,回來說,“還在,都立著打瞌睡呢。”

秋兒心裡著了慌,“娘娘,皇上不見了?”

紀如昔凝神想了想,對她說,“你回去站著,裝著打瞌睡,若能真睡著就最好,只記得我從沒喚過你,你也不知道這事,明白嗎?”

“娘娘,這是為何?”

“若是你還想要你這條小命,就照我的話去做。”她淡淡看她一眼。

秋兒被脊一懍,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

待秋兒退下,她復又睡下,卻是睜著眼,用手反反覆覆地撫著錦被。

她咬了咬牙,把錦被撮得老緊,然後慢慢閉上眼睛。

既然你不想讓我知道,那我就裝得什麼也不知道。

雪在夜裡轉停,各宮這時都已歇下,留下殿門外尚有人撐燈。

只有年壽宮是黑漆漆的一片,照歷悄無聲息。

內殿裡微微有些許微弱的光亮著,豆大的一點燈火,映著牆上的人影微微晃動。

秦燕立在案前,彎著腰,手中提筆,筆下正書畫著什麼,筆尖觸到紙上,發出分明的“沙沙”的輕響。她著筆十分仔細,一筆一劃,輕重分明,雖不知她此時的表情如何,只是那燭光打在她的面具上,映照出的依舊是一張蒼白怪誕的臉,可與那“怪臉”形成對比的,卻是在面具下她那雙僅僅露出的眼睛。不知為何,那雙一直清澈如鏡的眼眸,在這黑暗無盡的夜裡,在微弱的燭光前,卻仍可流溢位明亮的光波來,彷彿這一點光波便是黑夜中的長明燈,風吹不息,長明不滅。

殿門外一聲輕響,急風一掠,帶起她的發,紙被吹得“啪啪”地響,桌案上的燭火一下就滅了。

“卟嗞”一聲,她打起火石重新點燃燭火,執筆繼續低眉著畫。

“大半夜的,皇上沒事跑我這沒人氣的年壽宮做什麼?”燭火微微輕顫,照在蒼白的面具上忽明忽暗,仿若真人的臉孔一般。

蕭菫沒有回她,只脫去身上的長襖,“這裡怎麼這麼冷?”

他走近,卻發現她著得是單衣,她身板本就嬌小,如今看來更是單薄如一張紙。

他眉頭蹙緊起來,凍寒天裡她竟然只穿著秋日裡的衣服,她怎麼受得住?

“年壽宮可不比其它宮裡的,這裡是沒有人的棄宮,哪裡來的暖爐取暖。”筆下一點,她悠悠地說,好似並不冷。

“明天讓他們添些來。”他低頭,去看她的畫,“在畫什麼?”

他看她畫的原來是竹子,而且是山林中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竹。他正奇怪半夜裡她怎麼就想起要畫畫,而且還要畫那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竹子,還沒等他想明白便聽到她說。

“小的時候我就喜歡桃花,可那是只在三四月裡才看得到的花,玉狐狸為了讓我開心便時常把它們畫下來送給我,可我知道他一直都喜歡竹子——”她說這話的時候,藏在面具下的臉似乎是微笑著的。

手下的紙猛地被人抽,只兩三下便人撕成了碎片,碎片被人狠狠地灑開來,如同雪花般落下來,落在她的發上,落到她的肩上。

“你!你存心激我!”蕭堇指著她怒呵。

她拾過肩上的紙片,拿在手上輕輕搖了搖頭,“可惜,真是可惜了——”

他聽了更怒,走上前扯過她的肩膀,伸手一把打掉她臉上的面具。

“哐”一聲,面具掉在地上,卻沒有碎掉。

“你別以為他救得了你!朕不會讓他得呈,他進不來,永遠都進不來!”她被摔上牆壁,他摔的力氣很大,服了軟靈散的她氣力連一般女子都不如,這麼一撞,痛得她幾乎驚厥,可她咬著牙就是不呼痛。

她摔坐在地上,笑道,“那皇上又在怕什麼呢?”

蕭堇神色一斂,狠狠打量她。

她又笑,“怎麼能不怕呢?你一直以來怕的不就是這個嗎?”

他心中一悸,盯著她,“你以為他辦得到嗎?”

她起身拾起地上的面具,心痛似地拍了拍,卻只拿在手上把玩,“辦得到?你該問這世上有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當然,如果他真想那麼做的話。”

“就憑那小小十萬鎮南軍!先帝當年留給他的那群費物?!”

秦燕瞟他一眼,將面具放在案上,“鎮南軍在你看來或許成不了氣候,但日後卻可成為神兵利器,這要看用在誰的手裡——”

“你想說什麼?”他凝眉問。

她輕輕一笑,向他抬起頭,“皇上應該很清楚,雖然玉狐狸名意上撐控著鎮南軍,但如今真正在用兵的卻是他身邊的莫善,莫善不過一個小小的隨從卻能把武朝上下逼成這樣,逼著皇上你不得不請上了早該卸甲歸田的二朝元老——”

她頓一頓,接著說,“縱然凌慕是大將之材,但他必竟已經老了,他手下兩個兒子都未經歷練,莫善可不像那只狐狸,一向做事都不留後路,他們如今只怕連他身邊一個小小的隨從也敵不過,又怎會是玉狐狸的對手?”

她看著他,一字一句的說,看著他的臉一點點的扭曲變形,“他都不用親自出手便可摘了——你——頸上——人頭。”

“閉嘴!”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捏住,一雙眼睛瞪著她,狠不得要殺了他。

“他哪有那麼大的本事!”

“……哦?那……皇上以為……靜……宣王之……威……名如……何得來?”她掙扎著說,眉角還硬是要彎下來。

他為之一怔,突然甩開了她。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的手止不住地顫抖,他愣愣地看著。他是在害怕嗎?難道他真的怕他?怕他有朝一日真的帶兵踏進他的皇宮?

她伏在地上,盯著他,顧不得自己疼得快要碎掉的下巴,乘熱打鐵,“皇上需要的不過是位良將,雖然要敵過那只狐狸不甚容易,但這普天之下,如今能夠敵得過他的,確實還有一人。”

他回頭,著魔似地問,“是誰?”

她嘴角一彎,道,“與他師出同門的——我。”

“你?”他大笑起來,“你是想把我十萬精兵也一起送予他吧!

他怎麼可能相信她!

她也笑,“皇上是知道的,我在這裡,成日躲在這年壽宮裡終日不得見人,以我那麼愛玩的性子早就呆不住了,皇上總得讓我找些事做,與其讓我在宮裡壞號召,還不如放我出去,也好讓我做些能被天下人歌頌的好事。”

“我憑什麼信你?”在他看來她之所以這樣說,只不過是想離開這裡,若是她如願去了,以她的能耐,不出二日,她便會連同武朝十萬兵力一同倒戈向蕭翊,她與蕭翊是什麼關係,她真當他是傻子,會這樣輕易放了她去。

她休想。

“也怪不得皇上不信我,可是我是皇上如今唯一的希望——”她可惜道。

“你當真不把凌慕放在眼裡?難道你們千機門下都這麼看不起人?”他想不透。秦燕這麼鬼靈一個人,她必是知道他不會放她去的,可她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提出來,難道她有十足的把握?她的性子一半是隨了她那個古怪的師傅,腦袋也是隨了他,她定是在打什麼主意。

她揚了揚眉,開口,“對,我就看準他贏不了這場仗。”語氣是十足的肯定。

她繞著桌案踱著步子,“記得師傅曾贊說,開國功臣左將軍凌祟一是世間少有的武將之才,其人有勇有謀,又識大體是位難得的良將。但凌祟一死時,師傅說了一句‘失之良才如失一臂,後人無繼矣’。師傅說他兒子凌慕雖然也是個會打仗的,但遠遠不及他父親,這人為人中庸,有謀無膽,做事太多考量,可成事卻也敗事,是個真真成不了大氣的人。”

他煩躁地答,“許是你們看走了眼。”

她冷笑,然後悠悠地看他一眼,不知怎得他就移開了眼。

“看來皇上還是有些贊同這話的。”她依舊笑得好看。

他眉一斂,也不回答。

“所以說,皇上更需要我去。”

“不可能,你休想。”

“皇上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想去嗎?”

蕭堇看著她不說話。

她不笑了,只對他說,“皇上最清楚我的弱點不是嗎?”

“什麼意思?”他問。

“我心太軟,看不得別人受苦,更看不得別人為自己受苦。”她默默垂下眼瞼。

“這仗雖不能說是為我打的,但也與我脫不了干係。這場仗會打到何時才結束,沒有人知道,自古戰事,受苦的都是老百姓,這麼多人要為我受苦,我怎會忍心不管?”

“所以,皇上不用疑心我會存著什麼心思,我去只不過想結束這場戰事。”

“你這樣做不怕他誤會你?”他仍不信。

她心仁是不錯,不然在南門前他也用不了那個丫頭來要挾她,若是那時她心腸硬一點,或許也不存在現今這場戰事,看來她是自責的,可無論哪一方,不管是那兩個丫頭的性命還是天下百姓的安危,她哪一邊都放不下。

翊,最之智,燕,最之仁,玄千機多年前所斷言的這句話果然沒錯。

可是她能放得下蕭翊嗎?放不下吧,讓她在戰場用劍指著他,她狠得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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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笑,“兩利相權,取其重。”

“天下百姓與他,你選天下百姓?”

她微笑,笑得卻是苦澀,“我只求皇上能放他離去,就當從沒有過這個兄弟。”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

“作為交換,我會一直留在宮裡,永世再不與他相見。”

他靜靜看她,這個條件十分誘人。

“若到時他不聽你的,而你又不得不要殺了他呢?”他眯起眼,等的就是她口中一句話。

她卻說,“我不會殺他,若是死我也會與他共赴黃泉路。”

“好,我讓你去。”他大聲道。

她低頭,“謝皇上。”

“可你要記住,那丫頭還在我手上,你妄想要反悔。”他重新執起長襖,披在肩上,冷冷回頭,“朕倒是要看看你們如何共赴黃泉路。”

說罷,他便走了出去,外面一陣寒風又吹了過來,攪得地上碎紙亂飛起來,她怔怔地站著,好一會才回了神,又尋了新的紙,只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黃泉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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