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如畫風光,春回時,微風暖綠了西湖河畔,街頭港巷遊人如織,好生熱鬧。

這一年是武定六年,我隨夫君去往杭州靈隱寺拜神進香。說是拜神進香,實則是他帶我出來遊玩的藉口。自有孕以來,我被家中奶媽們管束著,站著若不如坐著,坐著亦不如躺著,整日不過犯困睡覺,鬱郁不得精神。

他看得卻連連搖頭,“我兒日後莫不是要和他娘一樣懶散,成個懶將軍不成?”

我嗔他,“誰說是兒子,若是女兒呢?”

他卻笑,“女兒好啊,生得笨一些就更好了。”

我以為他看不起女孩家,正待與他生氣,卻又聽得他說,“女子可以賢良淑德卻不能太過聰明,這世上能有幾個男人能容得下比自己聰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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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欲言又止,我橫他一眼,“那在你看來我是十分笨了?”

他看看我,“你不僅聰明還很刁蠻。”

但他的嘴一向甜得很,立刻又說,“可我是那極少數喜歡聰明女人的男人之一,你的刁蠻性子也是我最喜歡的。”

我當時邊笑邊捶他,下手並不重,他卻存心喊疼,害我不忍下手,後來他又半騙著把我拐來了杭州。我心裡明白,他這是怕我在家悶出病來。

他是真待我好,我一直都知道。

可是,便是二年之前,我還未曾想自己還會有這樣的運氣。

自那件事以為,我便成了京城裡最大的一個笑話,眾然當今天子是我的親侄兒,王氏一門再如何位高權重,我依然是一個笑話,即便多少年過去,淡忘了,可一旦想起,誰人不是一笑置之。

我,不過是京城的一個笑話罷了。

誰還敢娶我呢?我恨過天,恨過地,卻從未恨過那個人。

一年又一年過去,當年的王嬌女早已死了,剩予我的只是這空有其表的雙十美貌,和一顆已經蒼老無力的心。

或許,連老天也覺得虧欠了我,才讓我嫁了如今的夫君。

那一年,他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受新帝器重,更甚其父親兄長,何況他少年美顏,到了弱冠之年,京城上下大把的姑娘小姐搶著要嫁他為妻。

我與他,不過是春日裡的驚鴻一瞥。那一日,他求了聖旨要來娶我。全京城的人都笑他是個傻子,笑他娶誰不好偏要娶我這個京城裡的‘笑話’。

可他卻對我說,“我將真心付與小姐,小姐卻怕了嗎?”

那真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猶如站於高臺,有丰神英毅之姿。

我為他的話所震動,看著他無畏的樣子,憶起年少時,我也曾將真心託付他人,卻不想討來的只是一場笑話。

也是那時,多年來我第一次流下淚來,我終是不忍心,不忍心再對自己殘忍一次。

“佛祖,佛祖,你一定要保佑我家小姐平安誕下麟子,小公子長命百歲。”

我回神,身旁的紫絮口中正唸唸有詞,身子朝前深深一拜。

出了天王殿的殿門,我才笑道,“那是彌勒佛,你亂拜什麼?也不怕佛祖笑話你。”

紫絮一邊小心地扶著我,一邊說,“拜神不怕多,這寺裡那麼多菩薩佛祖,我一個一個拜過去,不怕不靈險。”

我伸頭輕點她的腦袋。

這個鬼靈精!

紫絮從小便跟著我,我出嫁時她跟來做了陪嫁丫鬟,算來她還比我長上一歲。前些日子還見她盯著院裡的桃花發呆,想來也是時候了,等這次回去,便給她找戶好人家吧。

紫絮扶我坐在院子的樹下,抱怨道,“將軍都去了好些時候了,怎麼還沒回來?”

我說,“或許他正在找我們呢,你去找找他,別讓他找急了。”

紫絮叮囑了我半天才安心地走了,我坐著實在無聊,陽光又照得人十分溫暖,害得我直犯困。

廟門前有算命的老和尚輕輕搖起了手中的銅鈴,鈴聲十分輕脆。老和尚的聲音遠遠傳來,“看小姐面相,便知小姐是有福之人,老生若未算錯,小姐祖上三代皆——哦,不可言,不可言……”

我聽那算命的老和尚說的神神道道,稍有了些精神,轉頭朝廟門前望去。只見廟門旁的算命攤前站著一個女子和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姑娘,都是背對於她。

那孩子雖不過一丁點大,卻十分機靈可人。她掂著腳一手拉住老和尚袖子,一手拉住旁邊女子的手搖一搖,“娘!娘!”

那女子著紫衣,一手著插腰,語氣頗為無奈,“請大師替她算算姻緣。”

老和尚遞上籤筒,對孩子說,“小姐,先抽個籤吧。”

孩子接過來,捧著籤筒像模像樣地搖了兩下,掉下一支籤,紫衣女子把它拾起來交給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片刻,卻轉而看向一旁的紫衣女子,“小姐日後的姻緣……”

“大師請明講。”紫衣女子道。

我覺著這女子的背景有些熟悉,但又一時想不起來,只在遠處繼續瞧著。

老和尚看著孩子說,“命犯桃花,恐生劫。小姐命中的這株桃花可不是一般的桃花,是福是禍,得看小姐日後的造化。”

孩子雖小,卻也聽得懂,聽老和尚這樣說,立刻就著急起來,抱著她娘的腿使勁地搖,“娘!娘!怎麼辦?”

紫衣女子只得對老和尚說,“若是劫,大師可有化解的法子”

老和尚從袖中取出一塊木牌,對她說,“我這裡有一塊上等的桃木牌,只要在這牌子上寫上小姐的名字,應該可擋小姐一些災禍。”

紫衣女子拾起牌子問,“這牌子什麼價錢?”

“五片金葉子。”

我聽了暗自吃驚,不過一個桃木牌卻要價五片金葉子,這老和尚騙人也太狠了些,把人都當傻子嗎?

那女子當然不是傻子,將牌子丟回桌上,“五片金葉子?大師可知這五片金葉子都可補上你們廟樑上的十個大洞了。”

老和尚搖搖頭,“不多,不多,五片金葉子不多。”

孩子倒十分乖巧,見她娘生氣,也不出聲音,只牽著她娘的手一動不動的站著,眼睛卻是直直地盯著桌上的桃木牌子。

那樣子瞧得人心疼,我都忍不住想抱來親親。

紫衣女子見了,只得壓下火氣,對老和尚說,“大師這是打劫吧。”

老和尚仍舊說,“不多,不多的。”

紫衣女子無奈看看一旁的孩子,心裡想必也是一軟,她掏出錢袋,對孩子說,“小小年紀學別人測姻緣,你娘我今日頭一次吃悶虧,一塊破牌子要五片金葉子。”

孩子看她掏錢十分高興,抱起她的腿撒起嬌來,嘴裡一口一個“娘”的喚個不停。

紫衣女子任她撒嬌,口中又說,“這次是最後一次,你別把我當成你爹,什麼事都樣樣依你。”

我瞧那紫衣女子肌似白玉,青絲如墨,她慢慢側過臉,讓我瞧見一張臉極美的臉。

傾刻間,我將自己所有的思緒都撲在了這張臉上。

我永遠也不會忘卻這張臉,即使它的主人已經死去,這個女子的美麗也一直流傳在民間的傳說裡。

人們是怎麼說的?

女若華陽,男若翊。為美為絕,再難覓。

一人已死,一人消隱。這樣的風華之姿,如何再去尋來?

她死時,我未去祭奠。或許,冥冥中我就覺得她不曾離開過。

華陽是死了,可我知道她一直不是華陽,她是另一人,一個讓那人愛至骨髓的女子。

可我早已忘卻了,我與她的恨,她所搶去的我的所有,早在華陽逝去時便一同帶去了。

或許,我有恨,只是因為我需要一個人來憎恨,又或許,我恨的只是華陽,而不是她。

有人跨入院內,那人說,“什麼事又扯上我了?”

孩子撲了過去,親熱地喚道,“爹爹!”

我怔怔地看著來人,看著那一身白衣。無論歲月如何變換,他都未曾變過,他的天人之貌,他的笑容,他的聲音,都與我記得的一樣。

以前多少個日夜,我曾想過再與他相遇的這一天,可每每想來都是心痛難受。可如今的我卻已經變了,再不會想起他。

我平靜地看著他們,看著他扯扯孩子的臉蛋,“怎麼又惹你娘生氣了?”

紫衣女子向他抱怨道,“一個牌子要五片金葉子,這錢你來給!”

他笑起來,拾起桌上的牌子看了看,取出自己的五片金片子放在桌上。

老和尚見了他立刻變得結巴起來,“你……你——”

他微笑著對老和尚說,“大師,不可言。”

“是,是……”老和尚一邊慌忙地收起金葉子一邊小聲的說。

孩子拉著他說,“爹爹,寫字……”

他摸摸她的腦袋,將牌子放在桌上,“有勞大師為小女提字。”

“小姐……”

“小女單名一個‘冉’字”

“好好……”

老和尚提筆在牌子上寫上一個“冉”字,交給他。

他蹲下身,將牌子放進孩子腰間的荷包裡,“墨還沒幹,不要亂動。”

“謝謝,爹爹。”孩子的嘴很甜。

紫衣女子站在一旁,有些吃味,“這下開心了吧,就你爹寵你是吧。”

孩子立刻湊過去,蹭著她腿道,“娘和爹一樣最疼冉兒了——”

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

他笑著站起身,抬頭時便看到了對面的我。

我淡淡地朝他笑了笑,他只怔了怔,卻很快回過神,向我微微點了點頭。轉身間,笑容卻是有些許釋然的。

“爹爹,我餓了。”

他轉身抱起孩子向廟頭外走去,“聽說你穆叔叔的小娘子在杭州開了新店,我們去吃脆皮鴨。”

“那是娘愛吃的,爹爹偏心。”

“你爹要是真偏心就不會帶上你。”紫衣女子不禁抱怨,“這孩子到底像誰了?”

他說,“她和你兒時一模一樣。”

“……”

我目送著他們走出去,孩子伏在他肩上,看見我正看著他們,又朝下看了看我的肚子,嘴一咧,對我甜甜地一笑。

孩子的眼睛很漂亮,和她娘的一樣漂亮。

“看什麼看得那麼出神?”

我回頭看到紫絮他們已經回來了,回頭看見他,不知怎得就說,“息煥,我希望是個女孩子。”

他怔了怔,扶過我的肩說,“好啊,女孩子就女孩子。”

我說,“要是個男孩子呢?”

他為難道,“要是男孩子總不能讓我把他掐……”

我瞪他,他說,“那我們再接再厲,多生幾個好了。”

我掐了他胳膊,與他一起走去。

身後廟門前的老和尚搖一搖手中的銅鈴,口中念念,“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世間萬物,因果緣滅……”

記不得那是何年何月,我遇了那桃花劫,傷得我心都碎了。可如今,桃花劫已化了,我的心已經不痛了,再不會痛了。

一年復一年,不知江南岸邊會綠幾次,也不知萬物已重生了幾回,佛在人世間渡了多少個因果,多少個緣起緣滅。

也不知,這如畫江南何時能再造一段人間佳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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