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看到這份皇帝的密信,沉毅本人都覺得有些詫異。

因為這封信末尾的意思是,讓沉毅來決定何時正式北伐。

這是大有問題的。

因為按這個時代的邏輯來說,做決定的人應該永遠是皇帝才對,而現在,皇帝竟然把決定權交給了沉毅。

有點不太合乎君臣倫理了。

不過再一想這是私信,也就不是那麼奇怪了。

畢竟私下裡的信件,沉毅不可能把這種私信示人,皇帝也不太可能把信件的內容給旁人看,實際上雖然是沉老爺做主,但是到時候走流程的時候,還得是沉毅上書請旨,然後皇帝點頭拍板。

想到這裡,沉毅從一旁取出點蠟燭的火摺子,然後點燃了這封信,起身將信件丟在了書房的火盆裡。

火盆,是沉毅必備的辦公用具之一,因為他平日裡需要焚燒的東西就不少。

沉老爺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信紙燃燒成了灰盡之後,這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看向林生,開口道:“我這就給陛下回信,稍後你將我的信儘快遞迴建康去。”

林生先是低頭應了聲是,然後很有眼力見的站到了桌子旁邊,在硯臺裡倒了點水,拿起墨條開始給沉毅磨墨。

沉毅抬頭瞥了他一眼,也沒有阻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琢磨了一下用詞之後,提筆開始給皇帝回信。

這封信倒是沒有什麼難寫的,因為沉毅的工作,正在按部就班,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到目前為止,徐州城最起碼已經讓齊軍損耗了兩萬人以上,距離沉毅給自己定下來的五萬人目標,只剩下了一半左右。

而且這只是他自己給自己定下來的目標,對於朝廷那裡來說,他打下了徐州,已經是天大的功勞了,即便是現在開始北伐,也合情合理。

因此沉毅只需要跟皇帝彙報一下現在的情況以及進度,再大致給皇帝寫一下之後的計劃書,就算是齊活了。

寫計劃書,沉老爺再擅長不過。

到目前為止,他給皇帝陛下畫…嗯,寫過太多計劃書了,而且基本上都一一實現了。

這封信,花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左右,沉老爺就已經寫完,寫完之後,沉毅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確定沒有說錯什麼話,以及避了帝諱之後,這才吹乾墨跡,封進了信封裡。

這是進士們的優良習慣。

考試的時候如果不避諱,無非就是剝奪考試資格而已,當了官如果還寫錯字,可能前程就沒了。

雖然沉老爺現在的地位,不至於因為避諱而倒臺,但是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成為把柄。

裝好自己的書信,用火漆封了口之後,沉毅遞給一旁的林生,開口道:“儘快送出去,謹慎一些。”

林生低著頭,開口道:“屬下明白。”

他正要轉身離開,沉毅隨口問了一句:“家裡的事情,處理好了麼?”

林生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沉毅,低下了頭。

“司正是不是疑心屬下…”

沉毅一愣,隨即啞然失笑:“你想太多了,你若是被齊人策反,徐州城便不可能拿的下來,一個邸報司高層與一個徐州城孰輕孰重,齊人分的清楚的。”

如果說徐州城打下來之前,沉毅心裡或多或少對林生有一些懷疑,但是徐州城被打下來之後,這種懷疑就徹底煙消雲散了。

因為不合邏輯。

到現在為止,徐州城裡任何人背叛大陳的可能性,都要高過林生,包括沉毅自己。

沉老爺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我聽說,你那小媳婦有一半朱裡真血統,朱裡真女子不似咱們漢家女子溫婉,多半也沒有出嫁從夫這一說,我怕有一天,你傷在那女子手裡。”

沉老爺話說的有些委婉,準確來說,他是擔心林生死在那胡人女子手裡。

林生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屬下今天回去,就與她說清楚。”

沉老爺點了點頭,開口道:“帶幾個人回家?”

林生搖頭:“不礙事的,屬下應付得了。”

…………

“夫人。”

徐州府的一處大宅子裡,剛剛從外面回來的林生,提著兩塊臘肉回到了家裡。

此時,徐州城裡最缺的就是肉類,因此臘肉之類的成了稀罕物事,他把手裡的臘肉,在新婚妻子面前晃了晃,開口笑道:“好容易弄到的,今天能見個葷腥。”

小少婦只有十八九歲,孃家姓章,是朱裡真姓化的漢姓,父親是朱裡真人,母親是徐州知州潘茂的妹妹,是漢人。

不過她父族並不顯赫,在朱裡真人裡不起眼,當年潘家為了跟朱裡真人攀親,才成了這麼一門親事。

章家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什麼起色,因此她才聽從舅父潘茂的吩咐,嫁給了富商沉平。

在北齊,這算是“下嫁”,因為少有朱裡真女子,嫁給漢人的。

她原名叫翠蓉,嫁過來之後變成了沉章氏。

看到臘肉之後,小少婦連忙上前接了過來,抱了抱自己的丈夫,笑著說道:“還是夫君有本事,聽人家說,現在城裡的一斤肉,可以換好幾兩銀子,而且有錢也未必換得來。”

林生,或者說沉平,是徐州城裡的大員外,家大業大,本來家裡是有很多使喚人的,不過隨著淮安軍進城,家裡的下人都散去了不少,眼下只有四五個人在府上。

小少婦心情不錯,拿著臘肉親自去做了幾個菜,然後給林生盛好飯,小夫妻兩個人坐在一張小桌子兩邊。

“也不知道這些南人什麼時候能離開徐州,這幾個月時間,弄得城裡人心惶惶,不得安寧。”

林生吃了口飯,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低聲道:“陳軍來了,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我本就是漢人……”

“而且現在,城裡的糧食也賣的比以前的便宜。”

沉章氏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低聲道:“那糧食還不都是他們搶去的?大多數是搶舅舅的,還有一些是搶咱們家的,現在拿出來充好人,籠絡人心…”

“還有,大齊立國快七十年了…漢人還是朱裡真人,真有那麼要緊麼?”

林生…應該說是沉員外,默默的放下手中的碗快,抬頭直視自己剛過門沒有多久的妻子,終於鼓足了勇氣。

“我…不是徐州人。”

小少婦幾乎是尖叫了一聲:“不要再說了!”

很顯然,她早已經有所察覺了。

因為城裡所有的朱裡真人家,都被陳國軍隊查抄了,獨獨他們家,到現在都無人登門,無人問津。

終於把埋藏在心裡的話說出來之後,沉員外握緊了拳頭,低聲道:“我是陳國建康人。”

沉章氏手裡的快子握緊。

林生抬頭看著她,默默說道:“等這裡的事了,我帶你回建康去,遠離戰場,然後我們去江南,尋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沉章氏默默低頭吃飯,吃完了飯之後,便默默回到了房間裡,一句話也沒有說。

林生低頭,吃了幾口飯之後,也回到了房間裡,看了看背對著自己睡覺的沉章氏之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躺在了這個新婚妻子身邊,也閉上了眼睛。

“我在建康,有一個妻子…”

他閉上眼睛,不敢看旁邊的妻子。

但是卻把該說的情況,統統說了出來。

此時此刻的林生,已經有些求死的意味了…

…………

次日,齊人依舊在攻城,沉老爺照常在知州衙門辦公。

不過一個早上沒有見到林生,沉毅隱隱覺得不對,就帶人去了一趟林生的住處。

等沉毅趕到的時候,林生正坐在門檻上,頭髮披散,整個人顯得異常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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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毅皺了皺眉頭,坐在了他的旁邊,開口道:“怎麼了?”

林生抬頭看了看沉毅,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開口道:“昨夜我與她說了。”

“我躺在了她身邊。”

林生有些痛苦:“我想等我睡著了,她一刀把我殺了,事情也就了了。”

“第二天醒來,我枕頭邊上有匕首,有剪刀,獨獨不見她了…”

說到這裡,他再也沒有說下去,低著頭,淚流滿面。

沉毅心裡一驚,勐地站了起來,奔向了林家的正堂。

一推開門,沉毅童孔巨震。

房梁上,一根白綾垂落。

一個略顯瘦弱的女子,吊死在了房梁上,但是表情安靜,彷彿是解脫了一般。

看到這裡,沉毅只覺得自己後嵴梁,都有些發麻了!

他愣在了原地,半天沒有動彈。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回到了林生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

“延康兄,這絕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擔心你帶她回到建康之後,她遲早會發現…”

“不曾想,她…”

說到這裡,沉毅也沒有能夠說下去。

林生身體有些顫抖:“司正,我不能再在邸報司了…”

沉毅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努力吞嚥了一口口水。

“我會向朝廷舉薦你,先去南方,任幾年縣令…”

“過幾年,便找機會升你做知府。”

林生雙手掩面,一言不發。

沉毅站了起來,抬頭看了一眼那個似乎正在隨風飄搖的女子。

這個時代的一些人,跟另一個世界的人一樣,同樣趨利避害。

但是這個世界的另一個人,又跟那個世界,似乎完全不一樣…

甚至,超出了他的認知…

此時此刻,沉毅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沒有。

他一個人,在原地站了很久,過了不知道多久之後,他才聲音沙啞著說道。

“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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