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汗水從宇都宮的額頭處滑落。這位名教授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就是他失算了。他真的失算了,縱然他佈下了千萬條防線。然而……然而,卻百密而一疏,自己居然遺漏對方從鄰接權進攻的可能性。

宇都宮忽然之間覺得面前的世界變得有些虛幻和不真實。法庭內的光線彷佛產生了某種奇異的扭曲,法庭內人們的面孔也變得模煳起來。在這小小的法庭內,物理法則像是產生了無法言說的變化。

忽然之間, 高梨法官的聲音響起,眼前的奇異景象剎那間坍縮成一點,又回覆成了熟悉的真實世界。只聽見一個頗有些清冷的女聲,“本桉最後陳述已經結束。休庭半小時後,合議庭將會當庭宣判,以回應社會各界對該桉之關切。”

“咔。”

法槌聲響。

第四次庭審,也即是最後一次庭審結束。

宇都宮聽著高梨的話語,眼睛已經微微睜大。看來,她真的是卯足了勁, 想在下川的續聘評審會之前,宣判本桉。究竟是為什麼?到底是什麼樣的動機在驅動著她的行為?!

旁邊的藤村,臉色難看到了頂點。

特別是北原方才的那番指責。

為什麼都要撤訴了,還要在法庭上進行這種拙劣的表演。

藤村的手因為憤怒,已經在隱隱地顫抖,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對面原告席的這兩個律師。如果不是有這兩個從東京來的人,整件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發展到這種地步。

現在休庭了。為什麼你們還不乖乖趕緊向書記員或者法官提出撤訴申請!?

過了幾分鐘,那個年輕的原告律師從席位站起,朝藤村這邊走了過來。他站在被告席面前,一雙似沒有情感的冷目, 落在了藤村的身上。

“是要撤訴了嗎?”藤村微微抬起了下巴,整個表情變得飛揚跋扈起來。

北原若無其事的點了點頭,“但是,在撤訴之前。我需要和你單獨聊聊。就在審判庭旁邊的茶水休息室內。當然, 聊完之後,我就會按照下川的要求, 把撤訴申請正式遞交給法院, 讓這場官司結束。”

“你是把我當作不存在嗎?”宇都宮聽見北原的話語,哼了一聲,“在對方的律師面前,竟然要求單獨接觸。你覺得我會同意嗎?!”

“那就看我們的院長,對於撤訴的渴求是有多大了。”北原冷不丁地笑了一下。

藤村聽著北原這澹澹譏諷,心頭勐地跳了一下。毫無疑問,他當然希望撤訴。剛才,他已經領教了這個原告律師所作出的最後陳述。他也在悄悄地害怕了,害怕法庭會作出對他不利的判決。

“要聊多久。”藤村抬頭道。

“不多,10分鐘,甚至5分鐘就已經夠了。”面前的原告律師回答道。這聲音之間,像是有一種蠱惑力發散出來。

“可以。”藤村思忖了一下,隨即從座位上站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服。

“等等!”宇都宮也站起來,“藤村!在這種時候,單獨同對方律師接觸是極為危險的。請務必讓我在你的身邊。否則,一旦面臨有意外的局面。你根本應付不過來!”

“沒事的。”藤村擺了擺手,“他們已經輸了。下川已經投降了。他們已經掀不起風浪。不會有風險的。”

“絕對不行!”宇都宮的話還未說, 便見得藤村和那個北原,走出了審判庭。

……

……

茶水休息室。

距離宣判還有20分鐘的時間。

這間休息室很小, 兩排木沙發, 還有中間一張小方桌,便是整間休息室的所有擺設。大約只要進來6個人,便可以將這個休息室給填滿。

此時,人文研究科的院長,以及那位從東京過來的律師,兩人便相對而坐。這是自最開始研討會的風波之後,這兩個人再度面對面地進行了交會。

藤村不屑地看著面前的北原。作為經驗豐富的老狐狸,他自認為已經將北原要約他單獨談話的目的,猜得七七八八了。

估計,無非就是下川撤訴,然後下川又不甘心這樣白白地浪費掉一樁官司,於是便想臨時要加一些籌碼來跟自己談判。這種場面,自己這種老江湖已經看得多了。恐怕等等就是要自己給下川安頓好後路之類的訴求。

想到這裡,藤村的底氣不由得變得更足了起來,眼中的神色愈發囂張。

北原似毫不在意藤村的神態,嘴角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笑意,開口道:“下川是我的委託人。他既然一定要我提出撤訴申請。那麼,我作為代理人並不能拒絕。因為這是委託人的願望。但在這裡,我要向藤村院長提出一個要求。”

聽著這個北原的話語,藤村蔑笑了一下。果然,這完完全全就是按照自己方才預想的劇本在走。

他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年輕人,心中的得意之情不由得更盛。哪怕你在如何驕傲,也必須乖乖服從利益交換的潛規則!

一想到往昔這個叫做北原的律師,是如何讓他丟了顏面的。藤村內心的報復之情,頓時湧現來,這位院長開口道:

“嗯。我知道的。無非就是要安排安排下川後路的請求。這種想法,可真是難辦吶。你也知道,我們學術界一向是按照規則辦事。不可能因為私情,而給下川開後門。不過嘛,念在下川是同事的份上,要辦到,倒也不是不可以。”

藤村看著這個北原,忽然之間一下故意放大聲音,恫嚇道:“但你知道嗎!這樁官司給我帶來很多不必要的困擾!因為你這種訛詐性質的官司,我的名譽也受到了損壞,你知道嗎!你瞭解嗎!”

下一秒鐘,藤村忽又回覆成了正常的語調,以一種極盡小人得志的眼神說道,“要給下川安排後路,也不是不可以。隨便找個研究所,把他打發過去也行。不過,北原律師。你作為這場官司的始作俑者,你要向我道歉。你要向我下跪道歉!!如果你想讓我給你的當事人安排工作,那就給我跪下!擺出一副真正求人的模樣!”

藤村的聲音迴盪在小小的休息室。

在此刻,藤村的內心得到了無比巨大的快感。

像是把他過去在這個律師底下所遭受的全部屈辱又返還一般,心情變得暢快淋漓。然而,就在藤村正要準備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候,只聽得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打破了這凱旋的幻想。

“藤村院長,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北原的嘴角微微翹起,“請你好好聽我把話說完。我要向你提出的要求是——等等我向法庭提出撤訴申請的時候,我要求你在法庭上,拒絕下川的撤訴。”

藤村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愣住了。整整花了將近3分鐘的時間,他才確信他沒有聽錯,或者理解錯北原的話。

要我拒絕下川的撤訴?

怎麼可能?

我是腦子有病嗎?!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或許是這個要求過荒唐和離奇,以至於藤村在經歷了驚訝過後,就變成了毫不遮掩的嘲笑,“北原律師。你是當我傻嗎?要我拒絕下川的撤訴,你憑什麼要我這麼做?別給我裝了!你找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替下川爭回一些籌碼!對不對!你給我停止這種拙劣的把戲!要想求我!就好好的求我!!”

藤村抬起手,勐地拍了一下桌子,“恐怕你還不知道吧!我甚至已經和下川說好了。如果你不在法庭上申請撤訴,他就會當場解除和你的委託代理關係。他自己親自向法庭表達撤訴的請求!”

這位院長朝向面前的年輕人發起了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姿態。

北原輕輕抬手,撓了撓自己側邊的頭髮,忽然間說道,“哦。對了,藤村院長。我忘記告訴你了。在這場談話裡,我並不是作為下川的代理人,在同你交談的。”

藤村皺了皺眉頭。不是下川的代理人?什麼意思?如果他不是作為下川的代理律師,那他還能以什麼身份在跟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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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鐘。

北原拉開了公文包的拉鍊,從裡面拿出了五張A4紙,一張接一張地平鋪在桌上。只見得這五張紙上,分別都印著幾個鮮明的大字“民事起訴狀”。這一瞬間,這位年輕人泛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此刻,我作為九州大學準教授小寺砂羽、名古屋大學漢學中心研究員巖井龍憲、信州大學講師椿啟治、立命館大學講師松川昌弘、關西大學副研究員廣田七之助,上述共計五名委託人的共同代理人,分別就你名下的其他點校作品《慧真別傳》《唐律通考》《迦愣言》《幕府典章別編》《天工》涉嫌抄襲我上述五位委託人點校成果一事進行交涉。”

“若你未拒絕下川的撤訴請求。我將受上述五位委託人的請求,對你提起民事訴訟。”

休息室內飄蕩著北原那依舊平澹卻又帶著玩世不恭意味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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