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品春坊中允賜麒麟服,聖上對於武風的偏好,已經愈發明顯了。”

胡濙朝身旁的楊溥說了一句,語氣中夾雜著一絲憂慮。

朱祁鎮對於沉憶宸的重賞,相當於對映了他內心裡面的真實想法,那就是推崇武功。

正統八年親政以來,他立志要成為大明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帝王。於是短短兩年時間裡面, 同時在南北發動了兩場大戰,動員軍士高達數十萬,轉餉半天下!

結果並沒有滿足朱祁鎮超越先帝的願望,甚至接連大戰“輕鬆”取勝,還愈發刺激了他的好大喜功,逐漸不把敵人給放在眼中。

文官集團可能有很多迂腐守舊的思維, 但對於朱祁鎮的擔憂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一旦沉憶宸代表著勳戚集團上位, 那麼會與王振建功立業想法不謀而合。

勳戚、宦官跟皇權聯手, 朝野再無能反對的力量。

忘戰必危,好戰同樣必亡!

楊溥自然能明白胡濙的擔憂,當年先帝託孤五大臣到了今日,就只剩下他跟胡濙還有英國公叄人健在。

而叄人都垂垂老矣,誰也沒有辦法掌控身後之事。

如今的楊溥除了在接班人上安排了後手,其他方面用後世話語來形容就是“躺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正是這種思維,讓他在正統七年太皇太后張氏崩逝後,面對王振的步步緊逼不斷綏靖退讓,終成現在宦官當權的局面。

“唉……”

楊溥嘆了口氣然後說道:“陛下正處於銳意進取的年紀,想著燕然勒功, 非人力可以勸阻。”

他是看著朱祁鎮長大的, 明白性格這種東西一旦養成固定, 誰也無法輕易改變,特別這個人身份是皇帝。

“以武治國, 終成大患,難道吾等文人就眼睜睜看著嗎?”

胡濙的這句話屬實有些露骨了,同桌諸位閣部大臣聽到後, 均是臉色一變。

不過胡濙也沒有辦法,吏部天官王直資歷不夠,戶部尚書王佐生性耿直,而且被鐵桿閹黨戶部侍郎奈亨掣肘,分身乏術。

單靠自己這個禮部尚書去對抗勳戚武人團體,無異於天方夜譚。

只有“叄楊”中的楊溥領銜,才有足夠的資歷跟聲望聚攏整個文官集團,去矯正皇帝窮兵黷武的思維,打造成聖賢明君!

“大宗伯言重了,陛下雖喜好武事,卻遠遠沒到以武治國的地步。而且本閣部觀沉憶宸此子,頗具老成謀國風範,並不是耀武揚威之輩。”

從最初殿試看到沉憶宸的那篇策論,再到東閣進學歷練期間的幾次接觸,楊溥深深感受到這個年輕人的與眾不同之處。

要論狂熱好戰,他就不會接二連叄提醒陛下防備邊疆蠻夷,相反只有戰事糜爛狼煙四起, 才會創造出文官掌武事的機會。

“前幾日本官也是認為形勢一片大好, 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胡濙在受降大禮上與刑部尚書金濂對話, 認為宦官只能爭一時之瑜亮, 長久下去還是文官的天下。

但現在勳戚出面站隊,局勢就已經超脫了掌控,再不提前做好準備就為時晚矣!

“時也,命也,運也,非吾之所能也。”

楊溥用了北宋宰相呂蒙正的《勸世文》,回答了胡濙的擔憂。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叄楊”能做到在內閣預留後手制衡王振,就已經達到了佈局的極致。

十年後,乃至幾十年後會發生什麼,誰又能算無遺策?

就算沉憶宸是個大奸似忠的竊國賊,也輪不到他這個內閣首輔來憂慮,自有後人去應對。

這就是楊溥虛懷若谷、安之若素的性格,對王振是如此,現在對沉憶宸也是如此。

“唉……”

胡濙也是嘆了口氣,不再多言。

他歷經五朝也見識過太多興衰,如若真的無力回天,那就是天命註定!

朝貢大禮舉辦的很完美,至少在朱祁鎮眼中就是如此。

因為相比較之前的朝貢儀式,他明顯從四夷使臣中感受到了更多的尊重跟敬畏,就連瓦刺使臣都不例外。

甚至到了宴席即將結束之際,朱祁鎮還特地令沉憶宸把賞賜的麒麟服給穿上,向四夷使臣展現他的皇恩浩蕩。

“沉愛卿,朕看你與成國公同穿麒麟服,真是應了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沉憶宸繼承了朱勇身形高大的優點,父子二人同穿緋色麒麟服站在皇帝面前,確實讓人有種虎父無犬子的驚歎。

特別是勳戚群體,臉上羨慕之情溢於言表。

經歷這幾十年盛世繁華的腐朽,大多數勳戚繼承人都朝著紈絝子弟方向發展。

嫡子就吃喝玩樂等著襲爵,庶子那更是躺平看能不能撿個漏蒙蔭。誰家勳戚子嗣還能堅持自強不息,那真是祖墳冒青煙的奇景。

土木堡之變後勳戚之所有會拉垮到底,襲爵繼承人不行也是主要因素之一,花花公子上位怎麼跟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文官精英鬥?

偏偏成國公別看子嗣並不算昌盛,嫡長子朱儀卻能做到廉靜持重,還經常與朝中大臣巡邊歷練,在文武百官中頗具口碑。

次子朱佶雖然有享樂之風,但好歹也考了個舉人,放勳戚子弟裡面算很不錯的了。

最離譜的是這個沒入宗譜的婢生子,六元魁首開創大明歷史,現在更是年僅十八就身穿御賜麒麟服,有了緋袍大員尊儀。

家族興盛,莫過於此啊!

“謝陛下厚愛,臣愧不敢當!”

沉憶宸行禮自謙回了句。

“沒什麼不敢當的,朕曾說過要與你君臣相得,就今日而言,沒有辜負朕之所望。”

朱祁鎮確實有些上頭了,面色潮紅語氣也逐漸激動。

當初欽點沉憶宸叄元及第,他其實就對沉憶宸寄予厚望。

只是後續沉憶宸對於南疆跟漠北的謹慎,不斷諫言警醒,某種意義上否認了朱祁鎮的功績,讓他感到失望不爽,甚至有些冷落。

但今天沉憶宸的表現跟安排,讓朱祁鎮非常滿意,這就是他未來想要開創的休明盛世!

“臣乃陛下欽點,自當效犬馬之勞!”

沉憶宸立馬流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他其實很清楚自己之前的逾矩行為,有些作死惹怒了皇帝。

不過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明明看到了威脅卻放任局勢崩壞,沉憶宸同樣過不了自己內心那關。現在有了修復裂痕的機會,他自然得瘋狂表忠心。

其實對於帝王而言,很多時候能力都是擺在次要位置,忠心感恩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沉憶宸提到“欽點”二字,朱祁鎮就明白這小子沒有忘記自己的厚愛跟聖眷,可謂龍顏大悅。

又是稱讚誇獎了幾句,才宣佈朝貢結束,起駕回宮。

跪送皇帝遠去,眾大臣們也紛紛離去。成國公朱勇向來跟沉憶宸話語不多,這次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轉身就準備返回公府。

意外的是這次沉憶宸卻主動開口說道:“公爺,請留步。”

“嗯?”

成國公朱勇心中有些意外,同時也有些欣喜,父子倆能多謝交流總是好的。

“晚輩有一事不明,還望相告。”

“何事?”

“為何今日會出面相助?”

不僅僅是文官集團疑惑成國公朱勇為何會突然站隊,就連沉憶宸自己都想不明白。

說實話,單單成國公朱勇站位自己,他可能不會有多大反應。

畢竟無論怎麼說,父子血脈擺在這裡,就算沒入宗譜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但是後續整個勳戚集團出來站位,沉憶宸就有些警惕。

要知道沉憶宸始終拒絕王振的拉攏,甚至連名義上的虛以委蛇都不願意。原因就在於王振是個狂熱鷹派,迫切希望開戰獲得功勳,來讓自己青史留名。

所以哪怕是迫於局勢,假意加入閹黨,自己勳戚子弟的身份也會被他所利用。造成事實上勳戚跟宦官聯手,文官集團將徹底無力抵擋。

小節跟大義的區別,沉憶宸分的很清楚。他可以忍受文官清流對自己辱罵“閹黨走狗”,可以像奸臣一樣去討好恭維王振。

但絕對不能讓自己為他所用,以一己私慾貿然開戰,置大明將士、天下萬民於不顧!

就算接連拒絕王振拉攏,會遭受到瘋狂的打擊報復,沉憶宸也不會退步。

同樣,沉憶宸也不想被武勳集團,給推為戰爭代言人!

現在的勳戚集團不是土木堡之變後的吉祥物,他們完全有著主導朝政的能力。比如朱祁鎮繼位到目前為止的叄次麓川戰役,叄次北伐蒙古。

都是在勳戚集團的主導下,壓住了文官集團的反對,甚至還有能力把反戰派給問罪下獄!

文人黨爭是個禍害,武人治國禍害絕對不會輕到哪裡去。如果說科舉制度是文官集團長盛不衰的保證,那麼勳戚集團想要保證地位跟權勢,靠的只有戰爭!

不斷的發動戰爭才能掌權,才能湧現出新的勳戚生力軍。

後世很多認為土木堡之變是文臣陰謀,事實上對於勳戚而言,他們也期望發動戰爭,甚至比文官更為狂熱。

對於目前的大明而言,叄足鼎立維持動態平衡才是最優解,宦官、勳戚任何一方獨大,都將導致戰爭立即爆發。

瓦刺跟麓川這種心腹之患,必然要想辦法剿滅,但絕對不是現在。

連年征戰下來大明國庫空虛,目前當以防守為主。別的不說,要是還加徵戰爭稅的話,沉憶宸好不容易壓制住的東南火藥桶,立馬就得爆炸。

除了麓川外,川貴苗民也蠢蠢欲動,大明將重蹈覆轍叄線作戰,歷史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所以沉憶宸必須在朱勇這裡,尋求一個答桉。

“我幫你,還需要理由嗎?”

讓沉憶宸萬萬沒有想到,朱勇僅僅是留下這句話後,就轉身離開了。

這其實是朱勇對沉憶宸當初那句,“入宗譜難道就只剩下利益交換”的回答。

今日自己幫沉憶宸,再不是什麼利益交換,更無需理由!

看著成國公朱勇遠去的背影,沉憶宸迷茫了。

他依舊用著最理智的思維,去分析成國公朱勇站位背後的所求跟利益,得到的答桉卻與自己所想完全不同。

這次沒有所求跟利益交換。

這一霎那,沉憶宸感覺自己彷佛與曾經的朱勇調換了身份,理性與感性的交錯,這還是那個冷血無情的成國公嗎?

帶著一絲複雜心情,沉憶宸也邁步返回成國公府,當他走到校場大門的時候,卻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小女子婉兒,見過沉公子。”

面對站在自己面前裙襬飄飄的劉婉兒,沉憶宸愣住了,他是真有些意外能在這裡見到劉婉兒。

“沉公子是在意外於,為何能在此地見到奴家嗎?”

劉婉兒畢竟是書香門第出身,一眼就看穿沉憶宸心中所想。

“確實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婉兒姑娘。”

“是沉公子相助,婉兒才得以大宗伯照顧,轉送到順天府教坊司。”

教坊司隸屬禮部管轄,胡濙身為禮部尚書想要違抗聖旨,幫劉婉兒脫離賤籍做不到。但調轉到京師就近照顧,還是輕輕鬆鬆的。

今日朝貢大禮教坊司本來是要起舞奏樂的,結果被換成了大明將士演武,不然沉憶宸還能更早發現劉婉兒來到京師了。

“那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沉憶宸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問一下劉婉兒近況。

“多謝沉公子掛念,婉兒很好。”

“另外婉兒聽聞沉公子大魁天下,天上星辰之光,終將得以閃耀。”

聽到劉婉兒說起“大魁天下”四個字,沉憶宸心中有些愧疚跟黯然。

因為那日在秦淮河畔,自己曾經許下過承若,如果有一日能大魁天下,定當主持正義還劉球的清白。

現如今自己已經成為大魁天下的狀元公,而踐行承諾的時間點卻遙遙無期。

“抱歉,我還是沒能力還你爹的清白。”

面對沉憶宸的歉意,劉婉兒卻澹澹一笑,然後欠身回道:“沉公子毋需自責,你已經做了許多事情,不欠小女子什麼。”

劉婉兒雖然話是這樣說,但沉憶宸還是從她眼神中看到了一抹悲痛。

“對不起。”

沉憶宸再次致歉,他內疚於自己當初那句“正義或許會遲到,但它絕不會缺席。”給了對方虛假的希望,如今遲到的正義依舊在缺席。

“不知沉公子是否還記得,奴家香囊中所寫的紙條內容?”

“記憶猶新。”

“那就是奴家的心意,滿朝文武無人敢得罪王振,只有沉公子在婉兒人生最黑暗的時刻,給予了一束光芒。”

“沉公子,你已經為奴家做的足夠多了,沒齒難忘。”

聽到這話語,沉憶宸深呼一口氣,然後回道:“我依然沒有忘記過自己的承諾,終究一天會做到讓劉翰林沉冤昭雪!”

劉婉兒抬頭看向沉憶宸,目光堅定的說道:“奴家相信沉公子,從未質疑過。”

言罷,劉婉兒看見一群官員正朝著大門方向走了過來,於是側身行禮道:“沉公子,奴家不能在外久留,只好就此別過。”

其實這只是劉婉兒的說辭,她很清楚自己如今是教坊司賤籍貫,而沉憶宸乃大明魁首。

這般私下談話,被外界眾人看見的話,會影響到沉憶宸的清譽。

古代禮法就是這種畸形的狀態,文人士子流連青樓畫舫,反倒流傳各種才子佳人的美名。相反男女之間哪怕是正常的交流,只要是單獨在一起,就得遭受到批判。

“婉兒姑娘慢走。”

沉憶宸拱手還禮,他本來還想問問劉婉兒如今身處何處。不過想想有禮部尚書胡濙的照拂,應該不需要自己操心了。

“沉公子告辭。”

劉婉兒轉身離去,回頭之際眼神中還有著一絲留戀,也僅僅只敢有一絲留戀罷了。

隨著時間的推薦,自己與沉公子之間的身份差距愈發拉大。那一縷青絲,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縷被割捨的情絲。

看著劉婉兒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沉憶宸感到一陣唏噓。當初的自己可以憑藉一腔熱血做出承諾,如今卻正在被官場現實打磨著稜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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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很多時候身不由己。

就在沉憶宸準備繼續前行的時候,身後那群官員中有一人快步追了上來。

“沉修撰,且慢一步!”

聽到背後傳來的喊聲,沉憶宸回頭一看,發現來者是孟凡。

“有事嗎?”

沉憶宸有些冷漠的回了一句。

現在朝貢大禮已經結束,四夷使臣將原路返回潘國。這也就意味著孟凡,不用再協助自己翻譯溝通,理論上不需要再有交集。

對於沉憶宸的冷漠,孟凡不以為意的回道:“朝貢大禮結束,下官將很快回到孟養宣慰司,這裡向沉修撰道個別。”

“那祝你一路順風。”

“沉修撰就不好奇,下官回到孟養後會做些什麼嗎?”

“你這是在挑釁我,還是在挑釁大明?”

沉憶宸聲音愈發冰冷起來,孟凡回到孟養後必生反心。而且相比較未通教化的西南蠻夷,孟凡這種接受過大明教育的人危害更大。

歷史上最後一次麓川之戰,思機法就是在孟養捲土重來。大明還因為徵調大軍過多,導致了川貴地區防務空虛,引發了苗人聯動叛亂。

再加上當時的東南起義,明朝半境國土硝煙不斷,也就朱祁鎮這個鬼才,敢在這種叄線作戰的環境下還起軍北伐。

沉憶宸不知道歷史上面,是否有孟凡這號人物,也不知道他具體能起到什麼作用。不過在這一刻,沉憶宸動了冒著改變歷史的風險,也要以絕後患的殺心!

“挑釁大明?”

說完這句話後,孟凡臉上流露出一種猙獰:“沉憶宸你記住了,我曾經那麼的喜愛大明,是大明視為我賊寇!”

曾經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孟凡此刻滿腦子就是想把自己受過的歧視跟羞辱,還贈給大明。

“是嗎?那你也記住我一句話。”

看著孟凡這般怨恨模樣,沉憶宸反倒是笑了。

“大明從來都不是讓人喜愛的,它是用來讓人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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