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 *** ***

反常的嚴寒漸漸消退,來自英特雷洋上的暖流又回到了倫尼附近。雪線向北方瑟縮著掙扎離開,只留下淅淅瀝瀝的寒冷冬雨。

倘若後世的天氣預報員來談這件事情,大約又是一堆“高壓脊”、“鋒面”之類的術語;而對這個時代的人們而言,能夠相信的只有預言魔法師那七成準確度的預言魔法了——也未必會比天氣預報不準多少。

在標準歷1665年的最後一個月,整個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佛提堡。

人們將“自由之城”倫尼稱作南方諸共和國的核心,而將位於麥特比西河出海口處、距離倫尼一百一十公里的“共和國第二要塞”佛提堡(Fortiburg)稱作諸共和國的樞紐。佛提堡建立於第二王朝光復不久後的1066年,其目的是為了“保持皇帝陛下軍力在南方的存在,以及鎮壓南方各異端種族的不臣之心,向遙遠的土地上宣示陛下的榮耀”。為了保證該要塞對整個南方的威懾力,皇帝陛下的土木工程師煞費苦心,才將要塞的地址選在了麥特比西河的出海口處——即便是最挑剔的評論家,也不得不佩服當初決定要塞地址者的英明。

所謂“選址英明”,並非“扼斷迴廊咽喉的無敵巨炮要塞”、“位於地勢險要山脈當中隔斷了一切的要塞”或者“自巨大的黑門中湧出了邪惡的要塞”這樣的例子,畢竟誰也沒聽過世界上會有那樣的奇特地形;佛提堡是一個真正為了駐軍和區域控制而設計的平原地區要塞。它實際上是由位於麥特比西河兩岸的陸地要塞,以及位於河口處的海岸要塞組成。“要塞的任務是為了保持軍隊存在”,這個設計思想貫徹了佛提堡要塞的建築和設計。

從佛提堡往北可以控制富庶的灣岸沃地,那個南北寬度僅一百公裡的沃地是法忒斯-儒洛克兩大領地之間最主要的交通要道,倘若這裡被截斷,就只有尋找更往北的麥迪沃山脈諸隘口。從這裡向西就是倫尼,要塞和前南方總督府互成犄角之勢,完全可以有效干擾入侵軍或叛亂軍的兵力配屬。龐大的海岸要塞工事和陸地要塞工事一起封鎖了麥特比西河出海口,強有力的英特雷灣艦隊就駐紮在佛提堡港,給倫尼和佛提堡之間提供了水路的內線優勢。最後,要塞西南方的東意美亞平原是諸共和國的糧倉,常年給這個要塞供應充足的補給,足以讓三萬名士兵在要塞內支援一年,或者讓十萬名士兵——幾乎是自由軍的全部常備兵力——支援三個月。

每個政治和時事評論家都盯著這座雄踞于山與河與海之間的龐大軍事要塞,因為這裡是政變軍靈魂人物的所在地。從12月7日晚上的噩夢中逃脫出來的前自由軍元帥拉德茨·戈瓦爾,將他的總指揮部和精銳主力部隊集結於此,他同西北三百五十公里外的儒洛克人一起建立了“督政府”,同時宣佈將不會主動進攻仍然忠於倫尼政府的地區和軍隊。至於軍事觀察家們,則敏銳地注意到了佛提堡要塞的優秀位置:它將忠於政府的自由軍分割成了法忒斯和倫尼兩個互不相連的軍團、將忠於政府的艦隊也分割成了內河和遠洋兩個無法互相聯絡的集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戈瓦爾“不打內戰”的主張,可能還讓很多自由軍軍官們松了一口氣。

“我們軍隊中的每一個士兵和軍官,都不是為了私慾或者對權力的渴望而掀起政變的。我們只是希望,能夠在諸共和國踏上錯誤的道路之前,就糾正這一點。或許在安逸的南方和安全的東方,幸福生活的人們不知道面臨的危險;但作為北方的守軍、儒洛克的保衛者和自由的捍衛者,我們希望能夠以自己的行動指明共和國應有的道路。綏靖和示弱不能安撫敵人,我們必須擁有一支強大的軍隊,一支足以捍衛我們國家的軍隊!我們並非想要內戰,我們並不希望一週前的那種悲劇在更為廣大的地區中重演。我們始終希望倫尼臨時政府的各位能夠和我們達成一致,共同建立更好、更安全的新時代!”

在12月15日的督政府成立演說中,戈瓦爾元帥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說,並著重強調了督政府的美好願望和正義目的。

當然,有多少人會相信這演說的內容,還是個疑問。至少,倫尼那些死裡逃生的參議員們,恐怕是不會相信的;倫尼軍團的克拉德·洛佩斯中將,以及法忒斯軍團的維納·貝齊上將他們,恐怕也是不會相信的。帝國和精靈們肯定也在考慮著趁火打劫或者渾水摸魚的問題,對於這種演說大約也會嗤之以鼻。

甚至就連戈瓦爾自己的親信幕僚團和總部直屬部隊的成員中,也有人不相信這些話——

——比如說,現在作為倫尼突擊兵連隊指揮官兼本部參謀官,任職於北岸要塞之中的年輕中尉。

*** *** ***

“這兩天雨總是下個沒完……下午會停嗎?”

耐門·索萊頓百無聊賴地坐在擁有厚重牆壁防護的要塞內部,透過狹窄的通氣孔望著外面。

古老的磚石要塞牆壁曾兩次被摧毀,又在殘垣斷壁的基礎上重建,如今已經都厚重到令人難以置信。無數彎彎曲曲的通氣孔和特意開鑿的暗槍口分佈在要塞牆壁的每個角落,每個通氣孔都只有手臂粗細,每個房間都能找到許多個。防禦魔法、傾斜防彈設計、複合多層護壁……一切的設計,都是為了安全。

然而,過分的安全需求卻只能帶來更多的黑暗。當外面是陰天的時候,要塞內部就顯得更加灰暗和陰冷。在這種光照度下進行文書工作,有時候真的會讓人想要發狂。

索萊頓嘆了口氣,將手頭的檔案又審查了一遍。補給單、確認書、報告,數字、數字、還是數字……在幽暗的照明下,那一行行的彎曲文字就像幽靈一樣扭動著。由於之前在倫尼的決定性失敗,現在處理一切事務的人手都很緊缺,就連他這樣的新任參謀官也不得不投入到這些繁雜而單調的事務性工作中。對於一名之前從未從事過此類工作的平民少年而言,這些東西並非很容易理解;但在危機感催促之下,他很快依靠自己的數學能力掌握了後勤和參謀事務上的基本技能。他現在還不敢率領部隊出去巡邏或者戰鬥:就算名義上是突擊兵連隊指揮官,倘若真的讓沒有任何軍旅經驗的他領兵的話,肯定會被立刻識破。

光用腳後跟思考,他就知道自己被識破後會有什麼下場。他的真實身份,根本不是政變軍軍官,而是個平民;不止如此,他還是政變軍最大的死敵克拉德·洛佩斯中將的弟子。在這樣戰爭一觸即發的時期,絕不會有認真的調查,也不會有軍事法庭……

他打了個寒噤,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補給品列表上來。

“為了慶賀本年度的神臨節,而在本月25號必須要提供的的特殊補給列表:每個班一隻烤火鳥,總共一千一百只。每個士兵半磅淡啤酒,總共七千八百磅。還有提供給全體士兵的年度額外獎金,以及額外的一百頭豬消耗,以提供六千磅鮮肉、火腿和香腸,還有隨軍牧師和更高的伙食與照明需求……為了慶賀該節日,額外需求的軍費約一千九百金鎊。”

驗算了結果後,他在這份補給品請求書上簽下了“核算無誤,批准,送參謀部第一參謀官埃加·歐根中校”的字樣,將它丟在了一旁那已經堆得滿滿的“待送”架上。總算做完了最後一份……他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

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反射性地從座位上彈起來,警惕地轉過身。

“喂喂,不必那麼緊張吧。我只是想問你做完了嗎?”

同樣隸屬於參謀部直屬部隊的女上尉口氣輕鬆,臉上卻還是掛著冷峻的笑容。她刻意裝出的勉強笑容在索萊頓看來就好像是隨時準備捕食的黑豹,充滿精悍和危險的感覺,令人難以接近。他到現在還是無法揣摸清楚伊蒂絲·瑪格南上尉這個人。作為參謀部中唯一的女性,負責處理雜務的她擁有許多張不同的面孔——但所有的面孔都是以冷峻和高深莫測作為底色——即便在他只見過一次的那羞澀底下也是這張臉孔。或許,參謀就是應該讓人難以捉摸、難以揣測到真實的心意?確實,這裡每個人都難以看透……

“難道……難道又有新的了嗎?!從早上七點一直到下午一點了,我連午飯都沒有吃,可不可以讓我稍微休息一下?”

索萊頓有些擔憂地盯著瑪格南上尉背在背後的手,希望不會從那裡變出新的一大摞檔案來。經驗告訴他,就算上尉手裡是空的也不能掉以輕心,她有可能找了一個強壯的中士幫她扛檔案。

上尉皺了皺眉頭:“這話真難聽,我可是來慰勞你的啊。喏,午飯。”

她魔法般地從背後變出了一個鑄鐵飯盒——這一行為將索萊頓驚得目瞪口呆,下巴險些脫臼。少年的煩惱與妄想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來,他急忙將這些不切實際的妄想驅逐出去。雖然她的胸部確實很大,確實很大,可是……

“而且,我還帶來了你期待已久的休息呢。”

“休息?”

“嗯,休息。十五分鍾後在北門集合,乘馬!歐根中校的命令。”

伊蒂絲把飯盒在桌上一丟,轉身快步離去,沒給他追問的機會。

“歐根中校……?這種中午時間……?”

耐門·索萊頓抱著飯盒思考著。埃加·歐根(Eagar Eugeue)中校是這支殘兵敗將事實上的排程者,他負責著對一切情報的彙總和日常事務的處理。在十二月七日的噩夢之中,參謀部損失了幾乎所有的高階軍官;全靠這個男人的努力,政變軍才恢復了運轉,並成功在那天晚上的混戰之中協助主力部隊撤退。和一看就像精英參謀軍官的伊蒂絲不同,這個年輕的中校無論從什麼角度看也不像精英參謀官。二十多歲就升到中校確實非常厲害,但除此以外就……

中校留著短短的淺灰色鬍子,臉上最常見的表情是傻笑。思考的時候不是抽雪茄也不是抽菸鬥,而是不停地嚼一種從南新洲傳過來的樹膠。和他說話一般都要說兩遍,否則這個專心於口中樹膠的男人會什麼都聽不到。雖然看起來總是非常忙碌,但是工作效率卻一點都不高,大多數的事情都推給了手下伊蒂絲上尉和庫森少校去幹。無論從什麼標準看來,都不是一個成熟男人該有的樣子。和隊伍中其他人不同,這位中校並沒有什麼威風的外號,似乎之前都只是一個低調的普通校極參謀。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真的支援住了搖搖欲墜的局勢。他覺得他看不透這裡的每個人……

抱著一分憧憬,索萊頓翻開了瑪格南上尉給他帶來的飯盒。

裡面只是一份軍官的標準伙食而已,還是冷的,從廚房帶出來應該有一段時間了。他只能苦笑。

*** *** ***

冬雨滲過油布雨衣,不停打在年輕中尉的肩上,讓他在寒冷中微微顫抖著。

剛才索萊頓還在抱怨堡壘內的陰冷,但他現在又開始想念那火不算很旺的壁爐。他努力回憶著以前學過的一點點騎術,儘可能不讓胯下的這匹馬失去控制。

身邊的隊伍人數不多,卻個個都是精英,認識其中不少面孔都是他所熟悉的。

身邊有兩名衛兵的歐根中校走在最前面,他和往常一樣嚼著樹膠,還哼著走調的小曲。伊蒂絲上尉的栗色馬緊跟在他後面,緊接著是另外一個不認識的上尉;再往後就是表情嚴肅的第二參謀彼得·庫森(Peter Kurson)少校。走在索萊頓身邊的是整個參謀部中唯一不會魔法的塞恩·康斯坦(Sain Constant)少校,相當有派頭的中年人,感覺上不是情報官就是憲兵隊長一類的身份。索萊頓也看到了那天在亂軍中發武器的那兩個軍人,他們跟在再後面一點的地方。毫無疑問,他們每個人都是參謀部或者本部直屬部隊的精英成員,軍銜都比他這個新丁要高。

不過這還不夠。索萊頓回過頭,瞟了一眼最後面的拉德茨·戈瓦爾元帥,打消了找個機會逃跑的念頭。

在這樣的寒冷雨天中,這樣的陣容,未免也太華麗了。這到底是要去做什麼?

抱著這樣的疑惑,索萊頓繼續縱馬向前。馬蹄下的碎石路開始變成上坡,漸漸地已經能看到分割法忒斯和儒洛克兩共和國的中央山脈。通向北方的驛道一直延伸,最終在一處丘陵腳下分作兩股:一支向西北,而另一支向東。快到叉路口時,隊伍慢了下來。

他看到有幾十匹馬聚集在叉路口處的驛站附近,簇擁成一個圓環,環繞著那驛站;一輛馬車停在驛站的近前。驛站小小的房間裡面擠滿了人,還有些分散的騎兵在附近警戒,索萊頓認出那些是他們自己的巡邏兵。見到他們的隊伍接近,那些巡邏兵立刻縱馬過來;歐根中校也上前去,和他們低聲交談著。

“只有一個使者嗎?”

“只有一個使者,但是有兩個隨從,不知是真是假……”

趁著這個機會,索萊頓跟著大隊人馬跳下馬,眯起眼睛,悄悄靠近打量那輛馬車,希望能看出些什麼端倪。

兩匹挽馬都只是雜色的劣馬,但精神不錯,看起來並不像經過長途跋涉;車子所用的材料很好,看起來像是在肯格勒或者倫尼之類的大城市定做的。車頭的旗位並未升起象徵乘客身份的小旗,大概是害怕在這種戰亂時期被人趁火打劫。馬車的門上原本似乎曾經塗過標記,但是後來被覆蓋掉了,漆的顏色還很新。

來人肯定是個使者,而且是很重要的使者。但,究竟是哪一邊的?是倫尼政府的嗎?

鏗!

響亮的金屬撞擊聲從驛站內的壁爐邊傳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年輕的假中尉跟著其他人一起跑進去,只見歐根中校手裡拿著一柄斷劍,正無奈地攤著雙手。在他的對面,站著一名盔甲閃亮的英俊年輕騎士,腰間帶著一柄雙手大劍。

“是真貨。那一招,真的是驅散劍,他是解放騎士沒錯的,而且等級還很高。”中校嚼著他的樹膠,含糊不清地說道,“那一下閃光不光擊斷了我的劍,還驅散了我之前施展的魔法。只有真正的驅散劍才有這種威力。”

聽到中校的話,幾乎所有的參謀都低聲驚呼起來。索萊頓也跟著裝出一副驚呼的樣子——雖然他根本不知道歐根中校在說什麼。

戈瓦爾元帥擺了擺手,讓眾人安靜下來:“這麼說,你就是……?你有國書嗎?”

國書?索萊頓皺了皺眉頭。就他所知,無論是倫尼還是肯格勒,都不可能向這裡派出帶著國書的使者。答案就只剩下一個……而且分外明顯。

那名騎士淡淡一笑,亮了亮腰間劍柄上的解放騎士的劍狀樹葉紋章。紋章上除了一枚劍狀的樹葉,還有“K.O.L”和“S.K.E”兩行字母,分別象徵著“解放騎士團”和“神聖柯曼帝國”。這柄劍內蘊魔力和神聖祝福,絕無可能輕易偽造。

“國書並無必要,但我可以以我的名譽、以及這張皇帝的密令起誓。我是解放騎士弗拉索爾·拉斯塔,神聖帝國一定會為我的話負責。你們可以查閱你們的情報網,以證明我的身份。”

聽到這個名字,大多數人並無反應,只有塞恩·康斯坦少校的瞳孔瞪大了。他湊到戈瓦爾元帥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元帥的瞳孔也瞪大了,又重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這名帝國騎士:“這樣……我一定要事先說明:我恐怕不能做出任何令你們滿意的許諾,也決不可能做出那些許諾。”

“並無此必要,因為我是為了和平和貿易而來。”弗拉索爾·拉斯塔手放在胸前,上身微屈,向戈瓦爾行了一個禮,“吾皇陛下並不希望看到任何戰爭。”

“希望你能證明你和你的帝國的善意。倘若你們想要圖謀我國,我決不答應。”戈瓦爾冷冷命令道,“護送這位解放騎士到佛提堡去。”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索萊頓吞了一口口水。在這一刻,他徹底放棄了逃回家的意圖——他的責任心不允許他這樣選擇。無論其他人怎麼判斷,他都在這名解放騎士的身上看到了鐵色的十字陰影——那是可能為他的祖國帶來滅亡的陰影。

無論如何,他也要在這裡堅持下去。他要想辦法聯絡他的老師。

<a href=www.cmfu.com> www.cmfu.com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