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又休息片刻,吉川夫婦叮囑女兒幾句,跟女兒的同伴們打過招呼,隨後便準備驅車離開了。

坐上副駕駛座,吉川太太一邊繫著安全帶,一邊對出來送行的女兒說道:“三天後,我和爸爸再過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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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

“既然紅子帶了三個朋友過來,不要只盯著其中一個,而忽略了其他人哦。”

紅子撇了撇嘴,還是那句話:“我知道了……”

吉川太太盯著女兒又看了一會兒,忽地輕嘆一聲。

“我看得出來,宗谷君也很為難——媽!”

聲音陡然提起,車裡車外的吉川父女都嚇了一跳。隨後便看見她急忙解開安全帶下車,快步迎向提著一大堆蔬菜走來的外婆。

“我不是說了不需要嗎……真是的,中午這麼熱的時候還去摘菜……”

烈日當空,紅子在車門旁等著,車裡的爸爸卻擺了擺手,讓她回屋裡。

“媽媽說來說去,還是那些話,能不能聽進去就看紅子自己了——進去吧,別在這裡曬著了。”

她抿了抿唇,又點點頭,一路小跑回到門口。

解開安全帶,吉川爸爸也下了車。

“媽……”

片刻後,吉川夫婦裝上蔬菜,回到車上,讓紅子照顧好外婆,然後便驅車離開了。

宗谷三人在另一面的緣側休息。扶外婆回屋裡坐著,紅子過去時,桐野茜正上下拋接著那根中了獎的冰棒木片。

老舊的電風扇來回搖著頭,她貼在電風扇前霸佔了一會兒,宗谷很快回頭喊熱。

紅子又起身過來,坐在他身旁,很快又在地板上躺下了。

“現在這麼熱,我們遲點再出門吧。”

“還沒到一天裡最熱的時候呢。”望著她一半懸空的小腿,宗谷又望了望天。颱風剛走沒兩天,酷暑捲土重來,勢頭反而更盛。

“不過在溪邊也沒什麼影響吧。”桐野茜說道,“兩邊都有很多樹,也曬不到太陽。”

宗谷扭頭看了她一眼,“看來你真的很想出門。”

“嘿嘿,還好啦。早去早回嘛。”

她都這樣說了,紅子也沒什麼意見,去廚房的冰箱裡拿了幾瓶水帶著,跟外婆打了聲招呼便出門了。

“快跑!”

桐野茜像是見不得陽光的吸血鬼,出門後拔腿便跑,直到跑進樹蔭底下。

宗谷三人很快跟上,她又跑向下一處樹蔭。如此重複,直到他們來到遍地樹蔭的溪流邊。

“從水裡走更涼快一些。”桐野茜突發奇想。

“那你走到天黑也別想找到源頭。”宗谷倒是沒什麼意見,來鄉下避暑,去哪裡都是打發時間,就怕她不找到源頭不罷休。

“也是……”桐野茜只好打消這個念頭,“回來的時候再說吧。”

鄉下地廣人稀,本來就沒多少人,午後酷暑難當,更是見不到半道人影。光影斑駁的溪邊小路上,前後只有他們四個。

桐野茜走在前面,手裡拿著一根“滿分十分的話、能給八分”的細樹枝,隨手揮舞,“話說回來,村子裡好像沒什麼年輕人呢,一個小孩子也沒見到。”

“因為這裡是什麼也沒有的鄉下。”紅子說道,“能出去的都出去了。暑假裡偶爾也會有人回來,不過基本都集中在盂蘭盆節的時候呢。”

桐野茜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又問道:“盂蘭盆節的時候,紅子還會再過來一趟嗎?”

“看情況吧。回不回來,都是媽媽決定的。”

“這樣啊……”

盂蘭盆節是祭祀祖先的日子,是僅次於元旦的重要節日,許多人會在此時返鄉探親。宗谷跟在後面聽著,心底也沒什麼想法,他的家鄉太遠了。

“……”

一抹涼意擠入手心,他扭頭看了看,朝霧鈴也仰頭看著他。

“要順便回去看看嗎?”她低聲道。

“……”

宗谷張了張嘴,“仙台?”

“嗯。”

他有些猶豫,又有些茫然,還有幾分不知所措,一起堵在嗓子眼,讓他說不出話來。

兩人接下來將有一場遠行,朝霧鈴也沒有催促,拉著他的手,直到某一刻忽然被握緊。

“回兒童福利院看看吧。”宗谷將猶豫和遲疑吞嚥下去,卻又吞得並不完全,“其他地方,到時候再說。”

“嗯。”

朝霧鈴點點頭,將手裡的水瓶遞了過來。

擰開蓋子還給她,宗谷自己也打開水瓶喝了一口。

“啊。”

桐野茜忽然喊了一聲。

“怎麼了。”

“你看前面。”

宗谷抬眼望向前方,發現河道旁邊出現了一條支流,只有一兩米寬,水量卻與幹流不分伯仲。

桐野茜揮著樹枝,向隊員們宣佈:“我們抵達第一個存檔點了。”

“突然說什麼呢。”

“啊,支流前方出現一名光頭的NPC!”

支流旁扛著鋤頭的中年男人,未必能聽懂“NPC”的意思,但對“光頭”極為敏感,扭頭望過來,張口就喊了一句聽不懂的話,語氣不善。

“快跑!”

桐野茜惹禍便跑,也沒忘記拉上紅子。宗谷本來沒打算跟著跑,那個光頭中年男人卻不依不饒,又對著他嘰裡呱啦地喊了兩句什麼。

“到底在說什麼……”

宗谷有些茫然,桐野茜在前面回頭喊了一聲:“快跑呀!”

他只好拉著朝霧鈴跟上。

跑了一兩分鍾,離開兩條溪流交匯的地方,桐野茜才停下來——紅子跑不動了。

“哈……哈……”

她喘著粗氣,休息了半晌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跑什麼呀……”

“啊呀。”桐野茜有些不好意思,“沒想到被他聽見了呢。”

紅子搖了搖頭,宗谷從她手裡拿過水瓶,開啟給她。

“謝謝……”

她喝了兩口,又抹了抹嘴唇。

“那個人剛才在說什麼,本地的方言嗎?”

“嗯。那是我外婆家這邊的方言,我也只聽得懂一點點。”

“剛才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宗谷又問道。

紅子有些無奈,“能聽懂的只有臭小子、混賬之類的話。”

桐野茜大笑。

宗谷搖頭不已,“是認識的人麼。”

“差不多吧,村子裡也沒多少人,總是能見到。”紅子說道,“不過沒怎麼說過話。”

“他不會去紅子的外婆家等著我們吧?”桐野茜忽然有些擔心。

宗谷看了她一眼,“待會兒你先回去。”

“……”

她癟著嘴,扭了扭身子,揮動手裡的樹枝,又望向別處。

“沒事的啦。”紅子笑道。

稍微休息片刻,四人沿著溪流繼續探索。

被宗谷恐嚇,桐野茜老實了一陣子,連那根八分的樹枝都丟了,只是沒走太遠就又恢復原狀,臉上笑容重現。

“宗谷的頭髮好像又長了,要試試光頭嗎?”

“不想。”

“下次剪頭髮,我幫你……”

“下次我去店裡剪。”

向山而行,地勢慢慢抬升,河道也逐漸收斂,變得跟剛才那條支流差不多寬。

越接近山腳,溪流越具野性。水流湍急,亂石分佈,兩邊樹草叢生,走半天也見不到一處可以下去的地方。

紅子告訴他們,前面的山腳下還有一個小水潭,之後的路就不太好走了,她探索到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那裡。

兩三分鍾後,宗谷見到了幾塊巨石。再往前幾步,被綠葉與巨石環繞的小水潭映入眼簾。

大小石塊密佈潭中,奇形怪狀,溪水從上游激盪而下,落入三四米長寬的小水潭裡,白浪作響。

“哇……”

桐野茜看起來很喜歡這個地方,一時間甚至不想過去打擾,只是在水邊站著。

紅子走到其中一塊巨石前,先用手試了試表面的溫度,然後才坐上去,“不錯吧。”

“嗯嗯!”

脫了鞋,宗谷踩著亂石走進水潭裡,倚著水邊的一塊巨石,半靠半坐,四處張望。

平緩的地勢到此處陡然抬升,前方是崎區山道,周圍樹木密集,在陽光下綠得深深淺淺。過來時路越走越窄,到這裡已經見不到一點人類活動的痕跡,彷佛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跨過了社會與自然的分界線。

潭水盪漾,深的地方接近兩米,上半部分落在陽光裡,宛如一塊透亮的綠寶石。

“宗谷,你先回去吧。”桐野茜忽然說道。

他望過去,她望著水潭:“我想脫光了下去遊一會兒。”

“……別說傻話。”

桐野茜鼓了鼓嘴,接著也脫了鞋走進水裡。她慢慢向深處走去,直到冰涼的溪水沒過大腿,即將浸溼她的熱褲。

“好涼啊……”她站了一會兒,用手撥著水,又看向紅子,“源頭還有多遠?”

紅子一怔,隨即搖頭,“我不知道呀。”

桐野茜看起來有些糾結,“我們非要找到源頭不可嗎。”

“想探索源頭的人是你,你該問自己才對。”宗谷明白,她是想在這裡停下了。

“宗谷,給我一枚硬幣。”

“幹什麼?”

她做出拋硬幣的動作,“讓命運來決定。”

“……”

宗谷取了枚五十日元的硬幣出來,怕她接不住,也就沒給她。

“我來當命運的代言人。說吧,哪一面是繼續探索源頭,哪一面是留在這裡?”

桐野茜猶豫了一會兒,“唔……數字面就繼續,菊花面就留下。”

“好。”

宗谷往上一拋,又張開手掌,穩穩接住落下的硬幣。

“數字面。”他放低手掌,讓她也能看見手心裡命運的抉擇。

“……”

桐野茜瞪了他一眼:“這是宗谷的命運,不算數。硬幣給我。”

宗谷笑了一下,又看了眼她即將被淹沒的大腿,“你自己過來。”

嘩啦——

桐野茜蹚著水往回走了幾步,繞到他面前,取走手裡的硬幣。

“還是一樣嗎。”宗谷問道。

“一樣!”

她往上一拋,在命運的硬幣剛停止上升時,就一把抓住了。

再張手一看,還是數字面。

桐野茜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我干擾了命運,這次不算。”

宗谷只是點頭,半個字也沒說。

“再來一次……”丟擲硬幣前,她又補充了一句,“這是最後一次。”

也不知道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手指用力,旋轉的硬幣在四人的注視下高高飛起,直到最高處,然後又不受阻攔地落下。

撲通。

硬幣落入水中,直直墜沉,躺在半隻小腿深的水底,定格最後一次抉擇的結果。

桐野茜蹲下身來,很快看清硬幣朝上的一面,終於信服。

“嗚……命運真是無情。”

還是數字面。

宗谷低頭看著她,“命運也不是不可反抗的。”

朝霧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水底那枚若隱若現的硬幣。

桐野茜抬起頭,短袖T恤的領口自然垂下,雪頸下一片白嫩,中間的一點黑色是他送的那條四葉草掛墜。

“可我也想知道小溪的源頭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是從地底冒出來的水,還是說上面也有一個水潭……我想親眼看看。”

“……”

宗谷移開目光,“隨便你吧。”

回到岸邊,再穿上鞋,他接過沾著水滴的硬幣,又透過中間的圓孔看向小水潭上方的一溪徑流。

“等看不見明顯的地表水流,或者沒路可走了,我們就回來,怎麼樣?”

桐野茜一怔,立即點頭。

“嗯!”

重新出發,地勢陡然爬升,溪邊的小路也變得崎區難走,在前面帶路的人變成了宗谷。

兩邊雜草叢生,無人清理,或撓或刺,令人小腿發癢,桐野茜開始後悔丟掉那根八分的樹枝了。現在哪怕面前出現一根只有兩三分的樹枝,她也願意撿起來,握在手裡,好讓心底那股沒由來的緊張感稍微平息一些。

“山上不會有蛇吧?”身後的紅子突然開口,一下子說出了她的恐慌之處。

“這個季節當然有蛇。”宗谷說道,“只是不知道會出現在哪裡。”

一聽見有蛇,紅子當即停下腳步,“要是遇見毒蛇該怎麼辦?”

走出兩步,他也停了下來,回頭看著她們:“這附近好像也沒什麼醫院,要是被毒蛇咬上一口,那就只能等死了。”

“太危險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說出這句話時,桐野茜只覺得一陣輕鬆。不僅是因為能迴避他口中還有自己想象中的潛在危險,也因為能重新回到剛才的小水潭。

宗谷看向她:“不探索源頭了嗎?”

“這裡的野草長得這麼茂密,都沒地方下腳……對,我們已經無路可走了!”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桐野茜更輕鬆了,“這不是放棄哦,只是現在並非合適的探索時機,我們冬天再來——那個時候蛇都冬眠了。”

“我可不來。”

宗谷搖了搖頭,宣佈道:“原路返回吧。”

桐野茜成了回程的領路人。出發沒幾分鐘,幾人走得並不遠,很快回到了水潭前。

“現在幾點了?”

“一點左右吧。”宗谷也沒看時間,只憑感覺作出判斷,“我們才出門半小時左右。”

“那離太陽下山還有很久呢。”

“嗯。”

“唔……”

桐野茜忽然開始盤起頭髮,又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塞到他手上。

“幫我拿著。”

宗谷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喂……”

“我來了!”

她一下子跑到水邊,看著腳邊的淺水又停頓下來,慢慢走到稍深一點的地方,又喊了一聲:

“我來了!”

撲通!

她往前一撲,整個人鑽進水潭裡,在水底潛游幾秒,才重新鑽出水面,上半身的白色T恤已經完全溼透,露出內裡的澹藍色文胸。

“茜……”

紅子張了張嘴,說不出別的話。

草草盤起的頭髮在水底稍一遊蕩就散開了,桐野茜甩了甩溼透的長髮,在水裡對她一笑:“紅子有帶發繩嗎?”

“沒有……”

抹了抹臉上的水,她又抬手在腦後束起長髮,“宗谷呢?”

“鞋帶倒是有兩根。”

“不要。”

宗谷左右看了看,“能扎住頭髮就行了吧。”

“那也不要鞋帶啊,多難看。”

握著束髮,桐野茜在水裡走了兩步,腳下忽地一滑。身體失衡,她連忙放手,還是迎面撲進水裡,烏黑的長髮又披散一片。

“跟上游漂下來的女屍似的……”

她忙著撲騰,什麼也沒聽見,紅子回頭瞪了他一眼。

“別亂看。”

宗谷明白她說的是什麼,“那我只能回去了。”

“……那也不行。”

紅子摘下眼鏡,讓他拿著,“我也想下去玩一會兒。”

宗谷接過,“會被大人罵的。”

“才不會,外婆很疼我的。”

她沒像桐野茜那樣直接跳進水裡,而是走到差不多膝蓋深的地方,慢慢坐了下來。

“啊啊……水好涼啊……”

桐野茜遊了過來,手在水裡抓住她的小腿,穩定身形,“很涼快吧。”

“桐野——”

她回過頭,宗谷手裡拿著一根狗尾巴草。

“用這個扎頭髮吧。”

少女失笑,“什麼呀,這還不如鞋帶呢……”

只是笑完後她也沒拒絕,接過細長的野草,去掉頂端的“狗尾巴”,遞給紅子。

她從水中坐起,束起長髮,紅子替她纏上野草,扎了個還算牢固的丸子頭。

撲通!

跳進深處,又在水底埋頭遊了大半分鐘,桐野茜重新浮上水面,腦後的髮結依然穩固,她十分滿意。

“宗谷也下來一起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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