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過數日,沉姜心中憤懣之前便稍得舒緩——寂幽海至尊於幽冥殿中升座,鬼族眾多修士分列兩側。塑像之前立了三人,乃是白骨夫人、寂幽海大護法屍孫佼、幽冥大法師麾下厲海將軍、統率五十萬兵馬的陰符離。

殿中一派肅然,殿外更是昏天黑地的一片。沉姜稍放神識,便能瞧見五十萬大軍旌旗招展立在雲頭,由層層陣法防護,儼然又成六十多年鬼族鼎盛之態。

他在心裡先嘆了一聲,又冷笑。殷無念那小兒想憑藉“玉鼎真人”的手段將自己架空、把這些鬼軍弄到手,而自己將計就計,為的就是今日——那小輩雖然可恨,但統兵馭下卻很有一套。如今他覺得鬼族盡在他掌控之中,更是叫白骨、屍孫佼、陰符離這三個叛逆成了一條心。

鬼族之中沒了修士的勾心鬥角,此刻這五十萬鬼兵已算是靈界第一強軍了吧?便是對上自在天魔兵,也會是個勝多敗少的局面。殷無念想要魔鼎,那這支鬼兵在攻上須彌山時必出全力,嘿,等真把鼎給弄了出來,他才會知道他那點小聰明全是給自己做了嫁衣!

到時回到彌天幻境煉化這本命法寶再去將他捉回此地,也不知道那小輩臉上會是何種精彩神情!

他想到此處心中大悅,便沉聲喝道:“諸將已齊,即日便發兵出寂幽海,與自在天匯合!”

殿中諸人齊齊應是,但那屍孫佼倒是不改多嘴的脾性,仍不忘拍個馬屁:“陛下,等咱們奪了鼎,您神功大成,是不是該把幽冥大法師給弄回來?也好叫他瞧瞧我族今日氣象,再問他後不後悔當初叛走了!”

嗯,還有你這個兩面三刀的蠢材。覺得本君如今真被矇在鼓裡麼?沉姜在心裡說,回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們三個給煉了!

他此刻心情大好,發兵吉時又未到,便又開了口:“這是自然——大護法,你迷途知返之後,這些日子外出打探軍情,可知道如今那李少微與須彌山動向如何?”

“他們?嘿,李少微和須彌山的那些人覺得自在天接連戰敗,自然認為如今已沒什麼能威脅須彌山的了。據我所知麼,李少微已說服太白金星放鬆戒備,只將幾位各族高手留在山中。”屍孫佼得意洋洋地說,“等咱們和自在天聯軍突襲須彌山,必然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太白老兒也是瞎了眼,偏叫李少微做什麼聯軍首腦,結果竟是個呆頭鵝!”

這訊息倒是不假。不過這些日子沉姜已從殷無念那裡知道,並非因李少微是個呆鵝,而是那小輩為了幫殷無念這師叔祖奪鼎,不惜拿整個須彌山做注。一想到這兒,沉姜心裡更覺暢快。要說他最恨的是殷無念,第二個就是這李少微。飛昇此界時間不長卻到處攪渾水……要沒這兩人搞鬼,如今九幽冥篁鼎早已到手了。

可這姓李的也是遭了報應。他那位師叔祖何曾是個善茬兒?先扮做一個有苦難言的無辜修士騙得同情,身份暴露之後又同他談起什麼同門之誼,勾動心中魔念之後更是一步一步將他引誘至此——一個出身名門正派的須彌山紅人,不惜以須彌山許多修士性命做注,只為配合他那位師叔祖奪鼎。他這星君也是從前以凡人之身修來的,要論功法精深,亦算此界翹楚,因而明白如今這李少微雖看似無恙,卻已在一條魔道上越走越遠。

當初那玉鼎真人自命不凡也覺得是靈界有一號的人物,可為了什麼“三界安危”、“玉虛大計”越發陷入惡業糾纏,終於落得此前的下場。如今這李少微走的也是那條道,用不著多時,這個禍害該會自己把自己給除了。

如今兩個禍患已除,此役又能大大削弱須彌山與自在天,等寶鼎煉化,自己便是此界唯一至尊。到時或將此處全煉成鬼域,或者再往上界去了結那樁仇怨……嘿,潛伏萬餘年,終於等到今日!

沉姜便提氣喝道:“吉時已至,即刻發兵!”

殿中鬼修領命而去,殿外大軍直出寂幽海。

但等他們出了那結界遠去,幽冥殿中那尊雕像之上黑霧彌散,震得整座山峰都隆隆作響。方圓千里之內的怨氣與陰冥之力全叫這雕像吸納一空,竟亙古未有地短暫現出一方湛藍天空來!旋即這磅礴力量便匯成一個朦朦朧朧的人身,徑直自結界當中衝入海底。

剛才大軍出海時驚得附近水族四下逃散,而今這道人影入海,那些水族登時身形一滯,頃刻之間便被抽乾生機、化作霧氣泡影。廣闊海面似被巨大的無形之力鎮壓,連一絲波瀾都不起,平得仿若鏡面。便是其下海水也沉重得宛若鉛塊,壓得整座海床迸出無數裂痕,甚至可以瞧見其下耀眼的地火。然而便是這本該勃發而出的地火之力,也叫這道身影死死鎮住,彷彿連海天之間的自然偉力,亦對此人感到心驚!

待這身影終於衝到海面之上,廣闊大洋才忽然沸騰起來。海底地火噴發,數息之間便將海水煮沸,可怕的雲氣裹挾海底泥沙直衝雲霄,將蒼穹之上的雲層盪開、遮蔽漫天星月,彷彿此方世也成了更大的一片寂幽海。

此時這身影才在漫天煙氣之中立下,抬眼遠眺須彌山的方向。

他先冷笑幾聲,又縱聲狂笑,但這笑聲也被牢牢收攏在這片海天之間,傳不出分毫——殷無念這魔功的確有些可取之處。他本尊被困彌天幻境這些年,今天終於重見天日。不過等他奪了那鼎,便是天日也要被自己抹殺!

待笑聲歇止,這困獸出柙的沉姜身影接連閃爍,最終化成了個身披黑霧、青面白眼的鬼修模樣,直追大軍而去。

……

殷無念變得忙碌起來。他坐鎮千里之外,卻要遙控鬼族大軍。鬼族與自在天的軍情自白骨、屍孫佼那邊源源而來,須彌山的反應、應對也自李少微那邊不斷傳來。他因此沒什麼功夫再與沉姜探討功法,而與李少微不斷商議該如何既叫魔軍攻入山中引得眾修大亂從而得到奪鼎的機會,又能最大程度地減少傷亡。

沉姜覺得,或許是由於前些日子兩人交流得比較多——雖把自己氣了個半死,卻也令得殷無念這小輩同自己這“玉鼎真人”更親近熟悉了些。因而他一旦遇著難拿得定的主意,便會來問自己的意見。

他那本尊眼下就潛伏在鬼軍之中,既能以神通探得前方戰情,又能在此地透過殷無念之口把須彌山的反應盡收耳中,因此知道如今對這次戰事最瞭如指掌的便是他這位星君了。如此一來他的意見每每叫殷無念大呼高妙,旋即傳訊給李少微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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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月過去,沉姜滿意地看到在他的引導之下一切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殷無念這小輩以為一切盡在他掌控,卻不知他如今只是自己的提線木偶。再過一旬的功夫、在一日傍晚的時候,有一柄飛劍釘在了竹屋前的草地上。

殷無念走出門外取了飛劍一查,便如以往一般將小劍搓成碎屑。

但這回卻沒急著對沉姜說這劍上所言何事,而是沉默片刻、輕出口氣,先低低笑了兩聲,又仰頭縱聲大笑。

沉姜知道這劍說的是什麼——須彌山中已徹底亂成一團,寶鼎所在業已被李少微探明。兩個時辰之前他混在鬼軍中的本尊便已知曉此事,如今麼,只差最後一步了。

他就開了口:“殷法王,聽你這笑——可是李少微取得寶鼎了?”

殷無念又笑兩聲,模樣無比暢快癲狂:“還沒有,但他已經知道鼎在哪兒了。眼下雙方還在鏖戰,但過了今夜等各自損兵折將,我那師侄孫就會得到一個大好機會——等他明天拿到鼎,真人,你我恩怨就兩清了。到時候你走你的飛昇路,我過我的獨木橋。說不好,咱們很快就要在上界再見了!”

“鼎在何處?”這句話脫口而出,沉姜立即覺得不妥,便又稍緩口氣,“當年我用過那鼎來煉化你這具鶴身,對其中機關禁制瞭如指掌。可既然我當年知道它在哪兒,過後太白楊戩必然又換了一個所在、更換許多新的禁制。此事關係重大,要是李少微誤觸禁制而沒拿到鼎——就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殷無念轉臉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待沉姜疑心是不是自己剛才心緒激盪之下出了什麼岔子而叫此獠警覺的時候,他才又點點頭:“真人說的是,是我得意忘形了。只是這些天實在殫精竭慮,一旦鬆懈差點為魔念所乘——”

“那鼎麼……”他又猶豫片刻,待沉姜心焦得要沉下臉,才道,“藏在一個誰都沒料到的地方——李少微說太白將那鼎變化成個丹爐,這些年將其氣息隱去,就那麼好好地擺在丹房裡。他怕須彌山真會失守,才把這事跟他說了。過了今夜李少微就要借去丹房取藥療傷的藉口把那東西拿了,你看看,他們有沒有可能做什麼手腳?”

金吒沒立即回他這話,面上的神情也忽然變得猶疑而舒緩,彷彿頭腦中的神智有那麼一會兒的功夫離去了。足足隔上兩三息的功夫,他才說:“啊……此處,我也是知曉的。”

又過許久,才又道:“手腳麼……是必然會做的……但我需要些功夫慢慢琢磨……總歸還有一夜的功夫……”

殷無念皺眉看了他一會兒,又擺擺手:“好吧。這些日子我不休不眠,你也沒得歇。李少微明日奪鼎,真人今夜慢慢想吧,他動手之前咱們把訊息告訴他就好。”

仍是隔了一會兒,金吒才道:“也……好……”

殷無念似乎終於發現不對勁,走到他身前站下:“你這是怎麼了?”

“我附在他身上這神識……出了些問題。”金吒慢慢答道,“殷法王……今夜……你為我護法……”

“這種時候你出問題!?”殷無念瞪起眼,“你存心見不得我好是不是?護法,我護你個大頭鬼!”

殷無念暴跳如雷,一把將他推翻在地上便往屋裡走。但剛踏上門前竹階又氣哼哼地折返回來,在他身邊盤坐下來拿手指著他的鼻子:“你給我搞快點!那邊寶鼎不等人!”

金吒卻不再言語,只將雙眼睜著,直直看天。就這麼過了足足三個時辰的功夫,待一輪明月升上天頂,他才輕出口氣,自地上站起身。

殷無念立即隨他站起:“你這是好了!?”

此時的金吒面色微沉,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才微微一笑:“好了。”

“那你倒是想啊?!”

想?的確要想。沉姜心中泛起笑意——卻不是想怎麼叫你的師侄孫奪鼎,而是該想我是一會兒便叫本尊親至將你給捉了,還是留著你慢慢出氣。

前些日子積攢下來的所有怨憤一掃而空,於是他重新盤坐,再笑:“好,殷法王,我如今就慢慢想一想。”

他這話音剛落,夜色中又有一道流光劃過,一柄小劍直奔竹屋而來。沉姜眼見著殷無念臉色一變、不待飛劍落地便將其抓住,又眼見著他臉色再變,將那枚小小玉劍握在掌中,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殷法王,怎麼了?”

“李少微說……趁兩軍混戰之際,沉姜本尊親至須彌山,把鼎奪走了。”殷無念說了這話沉默許久,猛地轉臉看他,“玉鼎!你不是料事如神麼?你沒料到沉姜現在能出寂幽海了!?”

這麼些日子,他頭一次瞧見殷無念露出如此氣急敗壞的神情,簡直惶惶如喪家之犬。這叫他做好了選擇——回到彌天幻境將寶鼎完全煉化之前,得留著他的命。多留一日,就能多看一天這混賬的如此嘴臉。

“要壞事,要壞事!”殷無念背著手走來走去,又猛然頓住,“你不是知道彌天幻境在哪兒嗎?你之前說時機未到,現在可以說了吧?得叫李少微帶人去抄他的老巢!叫那老鬼把寶鼎煉化了就麻煩了!”

“唔,我確是知道。”沉姜點點頭,老神在在地說,“法王何必慌張至此?你此前不也預想到可能會有如此結果麼?至於那彌天幻境所在,我之前不說是因為那處與玉……我的鶴府一樣,並無一定之所。那秘境以天地戾氣化成,得合著時令、地氣變化才能推斷出究竟在哪裡——”

“那你快算!”

沉姜哈哈一笑:“好,我這就算。可法王要知道,那位星君攜寶鼎重入幻境,其中天地氣機也會隨之變化,因此我之前才說時候未到——因為只有到了如今我才能合著他的運數推算出來。但這得耗上好些日子,至少花上十幾天甚至月餘的功法。法王要是等得起,我這就起卦。”

殷無念咬牙切齒地說:“不等我還能怎麼樣?起卦吧你!”

沉姜微微一笑,便合上眼。

餘下數日的功夫,他覺得是自己這數年來最暢快的日子。那殷無念每天在他身旁繞來繞去,像在守著他、怕他跑了。可似乎又擔心驚擾自己的推算,卻是一句都不敢多問。他這一縷神念在此目睹此獠惶惶不可終日之態,而那邊則日夜兼程直往寂幽海彌天幻境而去——

直到五日之後。

一直盤坐在地的沉姜忽然睜開眼,目中精光暴射,直勾勾地看向殷無念。

但後者似乎無知無覺,只如往常一般踱來踱去。待經過他身旁時才瞧見他已睜眼,立即皺眉:“又怎麼了?你又要說寂幽海的氣機出了什麼差錯麼?玉鼎,你不是玉虛城主人界至尊麼?當初也是你攛掇我去拿鼎,如今全叫沉姜佔了便宜!要這事兒最後成不了,你自己去找須彌山的人說,這回我可不給你背黑鍋!”

沉姜沉默不語,只將附在金吒這具肉身之上的氣機悉數發散出去,想找到任何一絲叫人起疑的苗頭。

眼前這殷無念看來的確憤怒而驚慌,可此時這種驚怒已不能像前些日子一樣叫他心中暢快,因為——

飛劍。又一枚叫他又愛又恨的飛劍疾馳而至。殷無念抬手就接了,略略一探,沉姜便見他先發了一會兒愣,而後自臉上露出既氣又喜的神色來。

“這個小混賬!”殷無念將飛劍朝沉姜一拋,皺眉罵了幾句,又忍不住放聲笑起來,“李少微這個小混賬——玉鼎,你知道他幹了什麼事兒麼!”

沉姜仍盯著他,他剛才就已知道這劍中要說什麼了。

自須彌山得回的那“九幽冥篁鼎”,乃是個假的。那也是件寶物——該是太白以他自上界帶來的一件至寶煉成,與自己那寶鼎的氣息極為相似。他此前回到寂幽海將其煉化,並未覺察異常。可隨後李少微等人竟不知如何找到了彌天幻境,又同自己鬥了起來。他一使神通時,才發覺體內真元有異……那可惡小鬼攜有極多幫手,便因這“異”,竟使自身本尊落得個敗落的下場。

也就是在剛才、也正是在如今,此界當中他唯存這具殘軀中的一縷神識了!

沉姜不叫自己的目光從殷無念身上移開分毫,只聽他又罵:“這個小混賬,什麼時候這麼有主意了?竟然能說動太白幫他合夥兒下套,就為了拿那假鼎去把沉姜引出來——他沒想想要是太白不同意這麼幹,我也拿不到鼎了麼!?”

這事他真不知情麼?

但即便他不知情,此地也不宜久留了。本尊被毀,於他而言不算了不得的事。在上界時被押上斬仙台、初來此界時率鬼族戰敗連本命法寶都被打去,哪一回都比如今兇險。他乃上界星君手握無數法門,只要還餘下如今這樣的神念,假以時日便能重入大道。

但當初之所以將這神念掩藏在殷無念身邊,一是為了叫他幫自己辦事,二便是為了準備另一條退路。今日已在寂幽海慘敗,可在此處……

沉姜又將殷無念盯了一會兒,沉聲開口:“那麼,真的鼎——”

殷無念又笑一聲,抬手將飛劍丟給他:“你自己看吧!”

沉姜猶豫片刻,用手指觸碰玉劍,其上立即浮現出文字來。

“那老鬼拿的是假鼎,可真鼎李少微也已經搞到手了。如今寂幽海大勝,他正要給我送來。”殷無念又嘆了口氣,“真人,這回我高興了,可是他就有麻煩了。要是在須彌山他趁亂奪寶,往後都可以推到那老鬼身上。但是這麼一來只消往後一查,他就藏不住了。你說說,這鼎我到底該不該要?”

還有一線希望。沉姜心頭猛地一跳。倘若李少微真將九幽冥篁鼎送至此地、倘若真是自己那貨真價實的本命法寶……即便以如今這縷殘魂,也能操控那寶物……足以從此地脫身、甚至將那兩個孽障一起除去!

他在心中低低地出了一口氣。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寂幽海雖敗,此處這步棋卻是走對了。

“要。”他低聲說,“因何不要?你們兩個情誼深厚,你取鼎飛昇至上界,就更可照拂你那位此界晚輩了。借鼎一用而已,仙界卻能多一強援。何況有我出面向須彌山解釋,法王,到時候你盡可對他們說此番事情全是我的主意——兩百年前你為我受困,今日我為你還了這債,正是因果迴圈。”

殷無念思量片刻,嘆道:“也好。至於真人你麼……算了吧,一人做事一人當。鼎,我已經到手,你也不欠我什麼了——你還是走吧。”

心中一顆巨石落了地。

“拿到那鼎,你會用麼?”沉姜低低一笑,“你眼下這鶴身就是我以那鼎煉成的,與尋常人身不同。我要不在,只怕你反受其害。已走到這一步,再幫你一把吧。”

“好。”殷無念點點頭,“那我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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