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允帶著月歌在北闕宅巷間奔走,沒奔出多遠,就見前方巷口橫著一輛輜車。幔布掀開,裡面的人向他倆招手:“二位快上車。”郭允警覺地止步,不住打量那人。

那人輕聲喚:“祁連居次,我是猛。原為軍臣大單于的都尉,你不認得了麼?”

月歌這才想起,三年前漢廷攻打匈奴河南地,軍臣派相國刖支和都尉猛[注1]帶人馬前去支援,不料衛青統領的漢軍勇猛異常,樓煩、白羊兩王不敵逃去,猛和刖支二人則一同投降了漢廷。

眼看巷子另一頭人影閃晃,猛催促道:“快上車,否則等趙安稽的人追上便晚了。”郭允略一思索,拉著月歌跳上車轅隱入幔布後。馭者得了猛的示意,駕著輜車一溜煙駛離,直奔北闕另一頭的若陽侯宅。

猛和刖支以匈奴權貴降漢,早已得封為若陽侯和親陽侯,他倆對月歌說:“當初投降漢廷實是迫不得已,我們雖被漢人皇帝封為侯,卻是半點權力也沒有,哪像當年在草原大漠時那麼風光。”

關於於單之死,他二人的回答竟和隆漠所說相差無幾,月歌心裡越發悲涼,自己千里迢迢來到長安,不想連此處也無法容身。

猛和刖支互相對望一眼:“居次不必擔心,過兩日我們便遣人送你離開長安回到匈奴地。”

月歌心想,陰山王庭是不能回的了,伊稚斜正佈下天羅地網等著她,只有祁連山月氏部落是唯一的去處。她收斂心神:“那有勞二位,我欲往河西,去祁連山。”

郭允略一沉吟,對她說:“等我幾日,我了結些事,便與你一同走!”

月歌心裡明白,郭允暫時留在長安是為了報仇。他隨月歌一同被猛和刖支秘密接回若陽侯宅,這幾日內一直早出晚歸,眼裡的殺意也愈來愈濃。

這日,猛和刖支竟一同來訪郭允,二人恭敬有禮:“原來子維竟是關中任俠郭解之子,我二人敬佩乃父已久,恨未能結交。”而後又關心問,“如今長安城已非安身之所,不知子維日後有何打算?”

郭允虎目含淚:“允欲報殺父滅族之仇,待大事一了,必定遠走天涯,絕不連累二位。”

猛和刖支聞言對望一眼,反身關緊了門扉。

猛壓低聲音說:“我和刖支倒是有個好去處,如今匈奴的伊稚斜大單于一統北地,他向來仰慕勇武壯士,子維一身才能,由我和刖支舉薦,必能為大單于重用,又何必屈身漢地?”

郭允一怔,他只想著如何報仇後亡命天涯,卻從未想過要投身匈奴,於是沉吟道:“此事可等我報仇後再議,如今我卻要向二位探聽一個人。”

待猛和刖支聽畢郭允所問,卻相視一笑,“你要殺這個公孫弘倒是不難,可真正下令滅你父母族的,卻是坐在未央宮裡的那一位……”

再說月歌經過此前種種,她變得警惕異常,對誰都留三分心眼。連趙安稽、霍去病都不能信,猛和刖支是否可靠,也難說得很。她人待在若陽侯宅裡,暗中卻一直留意猛的行動去向。

這日午膳時分還未到,就有僕人匆匆來報訊。猛聽完,面上陰晴不定:“丞相家宅夜入刺客?那公孫弘現下如何?”

僕人搖頭說:“所幸丞相這兩晚並未在宅裡,小人多方打聽,才得知他暗中被邀去長平侯宅作客留宿了。”

“此事定是那郭子維做下的!”猛左右來回踱步,自言自語,“今日後,長安令、廷尉署必在城內大肆搜捕,事不宜遲,讓他們今日就離開長安!”說完,帶著兩個心腹匆匆出門。

月歌換了襲衣物,用斗篷遮住臉,偷偷跟在他們身後。若陽侯車馬駛近了城北坊舍,猛及其心腹便悄悄下車,步行穿街走巷,由後門進入一間大院舍。其內絲竹盈耳,鶯聲燕語不斷。

月歌瞄個空溜入院內,卻失去了猛的蹤影。她在各舍下四處張望時,忽然房裡出來個奴子,衝她道:“你是新來的那幾個罷?還不快進去換衣打扮?今日有不少貴人前來。”不由分說將她推入屋內。幾個早已裝扮好的西域胡姬嘻嘻哈哈擁上前,一齊動手給她脫衣散發。

月歌先是一慌,隨即鎮靜下來,生怕驚了若陽侯等人,便不動聲色讓她們擺佈。身周那些女子大多高鼻深目,膚色較中原人更為白皙。聽她們交談,有烏孫、鄯善甚至月氏等各種口音語言,彷彿全長安的西域胡姬都聚集在此。

間中月歌暗暗打聽,這才知道自己已來到了胡人街。原本長安城內的西域胡人並不算多,但他們面目長相與普通中原人相差頗大,為避免紛亂且易於管理,漢天子便使長安令專闢了兩條街坊集中安置這些西域胡人。不少胡姬迫於生計,竟當街臨坊歌舞賣藝。而此處,則是全長安最大的胡姬館。此館主人乃是一豪商,他蓄養了眾多胡女歌舞伎,不時用來招待漢地貴族。

那幾名胡姬將月歌裝扮完畢,羨慕地輕撫她小臂上的肌膚:“你是半個漢人吧?瞧這皮膚比我們的細膩多了。另一半血卻是出自哪裡?大宛還是龜茲?”

月歌忙搖頭想含糊過去,一名窄臉凹目的胡姬笑道:“你不像我們烏孫人[注2],總不能是月氏人吧,月氏可是只有王族才會膚白如雪。”角落裡有兩名月氏女子,聞言抬頭朝這邊看了幾眼。

另一名胡姬對著月歌上下打量:“漢人崇尚白膚,據說他們皇帝挑選的夫人,一個比一個白。你今日出去,也定會討那些貴人郎君們的歡心。”說著拉住月歌給她圍上面紗,“客人都在前頭,切莫在後院亂走。”

一行嫋娜美女施施前行,月歌有意落在最後,轉彎時人已翩然閃離了隊伍,拐入後院。沒走兩步,聽聞左近房舍傳出聲響,她隔窗看去,心忍不住狂跳起來。裡面清清楚楚得見,正和若陽侯低聲交談的那人目光陰冷,左臂上猶纏著紗布。

那個在趙安稽家宅誘騙她的隆漠,竟藏身胡姬館,還和猛這般熟稔。月歌瞬間如入冰窖,寒意遍身,若陽侯和親陽侯二人果然有詐,自己險些又踏進圈套。

此時,屋內的隆漠忽然停住談話,側頭掃眼過來,和月歌的視線正正相碰。

月歌急忙避開,掉頭快步離開後院,她心裡自我安慰道:“我帶著面紗,他認不出我,他認不出我!”不遠的後方傳來房門翻響、腳步頻緊之聲,她立時像只中箭的兔子,噌地往前院竄逃。

到了前庭廊上,月歌四下張望尋找出口,聽見有人笑道:“這裡還有一個,怎麼這般磨蹭?快進來!”她還未回神,已被人一把扯入偏廳。

數名冠帶堂皇的錦衣郎君分坐席上,一派光風霽月的畫面。絲竹響起,在銅爐吐出的繚繞煙氣中,胡姬們纖臂輕揚,於堂中翩然而舞。月歌被她們拉入舞陣裡,也跟著胡亂地跳。

胡姬們舞畢,嬌笑著到各案前倒酒。月歌見得門側廊下的隆漠等人探頭朝廳內張望,急忙避開他們的視線,回身時卻不期瞧見一人,她立時驚詫萬分,幾乎一腳踏歪。霍去病正端坐在下首末席上,接過胡姬斟滿的酒觴,眼卻望向門外,心不在焉。

乘著酒興,堂上不少人將胡姬們的面紗揭起,評頭品足。今日來此的大多是列侯子弟、皇親外戚。平定侯次子齊昌離月歌最近,他出其不意扯住她的紗袖,伸手朝她面上探去。

月歌驚急之下揮臂後退,糾扯間絲羅迸裂,幾個踉蹌便伏倒在一人身前。她雙手撐地,絲袖破裂後露出的玉臂凝白一片。廳中的貴侯子弟盡數望來,目中難掩驚豔之色。

月歌抬首正對上霍去病轉過來的雙眸,她瞬間凝住,生怕他認出自己。霍去病卻只漠然看了她一眼,又自垂目飲酒。

齊昌已嬉笑著欺過身來,月歌躲不過糾纏,又怕他揭開自己臉上的面紗,無論被霍去病抑或隆漠等人看到,自己都將身陷困境。正不知如何是好,慌亂間月歌瞥見霍去病不為所動的神色,她暗忖仲兄對女色淡漠,可比那些貴侯安全多了。於是月歌轉到霍去病身後低聲說:“請郎君救我!”

霍去病舉觴之手立時頓住,他側低下頭,只見月歌紗裙下伸出的半隻裸足,猶如一塊溫白美玉橫在席上。他盯了一瞬,緩緩放下羽觴[注3]。

齊昌笑著來拉月歌起身,扯了幾次卻覺紋絲不動,發現她的腳踝正被霍去病鉗在手裡,他不由得面露不愉:“霍去病,你這是要跟我搶麼?”

霍去病卻不說話,只側目冷冷瞧著他,毫無鬆手之意。齊昌無法,轉頭向上首的曹襄訴道:“平陽侯來評評理。”

“去病難得來一趟,也未曾見他對哪個女子上過心,你便讓他了罷。”曹襄微笑著瞄了一眼月歌,這膚色瑩白的少女身姿雖幼,卻是個美人胚子。

齊昌聽了只能作罷,心有不甘再看月歌幾眼,這才笑罵著回席:“眼光倒真不錯,一來便搶個最好的。”

月歌轉眼窺向外,隆漠和猛已不見身影,她暗自松了一口氣,只是足上緊緊,還被霍去病捏在手裡,熱力從他掌心傳過來,鼓動著血液直往她臉上湧。

“都說天子寵臣霍侍中不近女色,原來不過是眼界極高,尋常脂粉入不了其目罷了。”說話的是平定侯長子、齊昌的長兄齊昭,他和霍去病同為天子侍中,二人卻不大相善。此時他眼瞄著霍去病的腰側:“只是今日來尋歡,卻還佩劍做甚?”

漢地男子崇尚武力,皆喜腰懸長劍,奉之為時尚。但今日來胡姬館玩樂的列侯子弟無一佩劍,倒顯得霍去病是個異數。

霍去病放開了月歌,推案而起,傲然掃視堂中:“各位盡興,容我出去走走。”也不理身後諸人的反應,徑直出了廳。

月歌跟到廊上低聲說:“多謝郎君解圍。”

霍去病看也不看她,只是吩咐:“我欲往館中一遊,你在前頭帶路。”只把她當作是這館內的尋常胡姬了。

月歌雖覺驚詫,卻不敢不從,兩人一前一後沿著迴廊慢行,默然無話。

霍去病在她身後手撫劍柄,不動聲色觀察周圍的情形。庭中青梧數株,枝葉扶疏,更漫著一股酒香,沁人心脾。兩人走至中庭廊上,聽到偏室內發出壺觴碰撞之聲,並伴著模糊不清的醉語:“仇人……尋不到……父親你那……結義兄弟竟將他……將他藏起……”

二人同時止步,這聲音……

月歌還未及反應,霍去病已三兩步搶入室內。只見郭允在榻上披髮持觴,搖搖晃晃將酒水灑了滿案,一雙醉眼眯起,目無焦距,顯然已近不省人事,只他嘴裡還兀自胡亂唱著:“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注4]

那時霍去病得舅父指示,次日一早便來尋郭允欲送他出城,沒料到人去室空,再也尋不著義兄的蹤影,不想今天卻在此處得見。

霍去病吃了一驚,上前扶起郭允,小聲在他耳邊喚:“兄長、兄長!”郭允兀自緊閉著眼,不一會兒鼾聲微起。

“兄長且在此歇息,莫再亂走。”霍去病無可奈何,將郭允沉重的身子拖起。月歌恍若夢醒,上前和霍去病一齊將郭允移到榻上,拉過薄被蓋住義兄。

月歌這一番動作下來,溫柔細膩,引得霍去病轉首注目在她身上,並忽問:“你叫什麼名字?”

月歌飛快瞥了霍去病一眼,收回視線,心底正盤算怎麼應付,忽然眼前一黑,他已伸手過來欲摘她臉上面紗。她不由大驚,扭頭避開。

霍去病原先覺著這年幼胡姬行事頗與眾不同,撩她面紗也不過是好奇使然。他素來富貴傲氣,何時被人如此拒絕過?這回出乎意料下,他面上已微含慍色。

這時門外有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有人慌張低聲道:“君侯,祁連居次已不在侯宅內,不知去了哪裡。”

屋內,霍去病和月歌皆是一驚。那僕人說的是長安話,霍去病聽到“祁連居次”四字,心中的計較早已轉了數個來回。但聽外間猛氣急敗壞斥了僕人一通:“當真?無用的東西,還不快去找!”回身朝此處疾步行近。霍去病一把按住月歌口鼻,拖著她一同閃匿到屏風後。

猛和隆漠進屋,二人的低聲交談已改為用匈奴語。猛指了指榻上酣睡的郭允:“這人還在此處,祁連居次必回頭來找,我令人守在這裡,再知會刖支多派點人手四處尋找。只是實在想不通,我和刖支到底哪裡漏了破綻?”

霍去病從屏風間隔的細縫看出去,說話的這人褒衣冠帶,依稀可辨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匈奴降侯之一。

隆漠一聲冷哼:“那妮子機靈得緊,上次在趙安稽處就將我識破,還打了我一棍。我奉伊稚斜大單于之命來長安潛伏至今,這還是第一回在人前受挫。”他忽然想起一事,盯著猛質問,“可是這幾日你和刖支不小心漏了口風,讓她猜出來於單是我們給弄死的?”

屏風後,月歌身形劇震,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霍去病立時警覺,緊緊收攏手臂箍住,不讓她有絲毫動作。此時二人背腹貼得密實無隙,只是境況險要,他倆都屏聲靜氣,對此毫無察覺。

“方才在後院撞見的那個蒙面胡姬,十有八九便是她,那雙眼睛我認得。”隆漠彷彿察覺什麼,突然轉頭四下張望。榻上的郭允在夢中打了個酒嗝,嘟囔著翻過身,鼾聲更大了。

月歌心裡撲撲直跳,隆漠果然認出了她。

猛和隆漠再說了一會兒,推門而去,即刻有兩名從人前來,守在外頭。

“他們方才說些什麼?”霍去病聽不懂匈奴語,可那兩人的話事關緊要。待月歌“唔唔”幾聲,他才發覺自己還捂著人家口鼻。掌下抱握著的少女身軀初初長成、綿軟芳馨,他臉上微熱,立時鬆開雙臂。

一陣非脂非粉的幽香從她領口肩頸處隱隱漾出,清新異常。那裡凝脂膩滑的半段肌膚,比她貼身的紗衣更白上數分。

霍去病凝望一瞬,將目光移開,眸內卻已染了些許暈色。他不是沒見過美人,宮內外什麼姿態的女子沒有?只是不知為何,眼前這抹豔白卻教他差點移不開眼。

“那人是匈奴單于伊稚斜派來的,他和若陽侯、親陽侯一起合謀害死了左賢王於單。”月歌顫聲說著,心裡對伊稚斜的深深恨意,已無法形容。

霍去病吃了一驚,當初涉安侯於單死得蹊蹺,今上曾懷疑是為人所害,今日在此終於真相大白。他壓抑下內心的興奮,追問道:“還說了什麼?可有提到祁連居次的去向?”

月歌默然,自己總不能對他說,你要找的人便在眼前,你的義弟淳于月,便是那匈奴祁連居次。如此一來,霍去病自然不會放她走。月歌打了個激靈,忙含糊道:“他們已派人四下搜尋,打算今日便離開長安……”

霍去病聽完,動手寬衣解帶。月歌詫異之餘面起緋紅,避往一旁,卻見他已將身上深衣除落,露出內裡的直衣大袴[注5],今日竟是有備而來。

他輕輕挑開門,手中劍出其不意刺向守衛之人,又快又準。那人沒哼一聲便倒下,另一人聽到聲響剛要回頭,被霍去病一掌劈在頸側,當即暈了過去。

月歌看了霍去病的身手,暗自讚歎:“這才半月,仲兄的武技竟然精進若斯。”

僕人從前庭匆匆趕來:“小主人離席久久未歸,平陽侯特命小人前來尋找。”低頭看到地上的狀況,不由嚇了一跳。

霍去病吩咐道:“我不過去了,你轉告平陽侯和眾位侯子,請他們速速離開,期門軍不時便至。”那日昌武侯處有失,天子已著郎中令撥調了一批期門郎[注6]跟隨霍去病行事,今日正候在不遠處。

霍去病前走兩步,忽然轉過頭,目光停留在月歌身上,若有所思。

僕人見狀,上前小聲說:“小主人若中意,小人把這女子帶回詹事家宅,主母必不會阻撓。”

霍去病微微頷首,他平素好射御武事,對女子並不是太上心,冠禮後這兩年自己母親也沒少動心思往他房內送御婢[注7]來。難得今日見著一個閤眼的,即便是名胡姬,收了也無礙。

示意過後,霍去病忽又想起郭允尚在房中,等會兒鬧大起來,必為人發現,於是他折身轉回中庭,卻在半途和隆漠不期而遇。若陽侯不知去了哪裡,只剩下其兩名家奴。

隆漠厲聲質問:“你是誰?”霍去病卻不答話,舉劍便刺。

幾個回合下來,隆漠有些悶怒了,自己在匈奴地力強勇武,不想在長安卻接連遇到彪悍的壯士。他大吼一聲,扳過霍去病的臂膀,欲卸其手上漢劍,不料腰窩大痛,已被對方用膝蓋頂了一記。隆漠霎時痛得撤力就地滾去,緊隨而至的劍鋒卻毫不留情劃破他右臂。

隆漠恨恨盯了霍去病兩眼,將兩名若陽侯家奴一股腦兒推倒在他身上,轉身向外逃。

兩名奴僕大叫:“饒命,是若陽侯謀反裡通匈奴,與小人無關”。

霍去病懶得理會,將他們踢開,而後想起一事,掉頭喝問:“那個祁連居次長甚麼模樣?”

二人抖抖豁豁比畫,“看樣子尚未及笄,這般高,膚甚白。”

霍去病怔住,這些貌徵,該不會是……

他轉身疾奔去尋,前庭已不見詹事宅家奴和方才那年幼胡姬的身影,大門前、巷道裡亦無。最後轉到車馬停靠處,霍去病這才得見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家奴。“小主人……那女子已被……被劫走,他們朝北闕而去……”

霍去病當即怒髮衝冠,將在不遠處等候的期門郎盡數招來,數十騎呼嘯著穿街過坊,直撲到北闕若陽侯宅,全然不管甚麼通報不通報,徑自強闖而入。

若陽侯、親陽侯正和幾名匈奴人在內室密謀,被打個措手不及。幾人無奈,抽出刀來抵抗一番,欲逃遁出宅。可這侯宅前後已被期門軍圍了個水洩不通,他們哪裡又能逃得出去?

當日若陽侯宅裡的人皆被一網打盡,只獨獨不見祁連居次,就連在胡姬館被霍去病劃傷的匈奴人隆漠,亦失去了蹤影。

等霍去病處理好一切事宜回返胡姬館,郭允早已不知去向。此後霍去病翻遍長安城,再尋不到義兄的痕跡,更奇怪的是,就連三弟月歌,也彷彿一日之間蒸發不見。

漢元朔五年[注8],若陽侯、親陽侯坐謀反入匈奴罪,秋後待誅。[注9]

天子劉徹甚為高興,於朝堂上不住地誇霍去病:“若陽侯、親陽侯多次裡通匈奴,難怪朕何時用兵、往何處用兵,匈奴都盡數得悉。這次要不是去病,還不知何時才能剷除這兩個留在長安的禍害。”

衛青躬身謝恩,外甥立下大功,他自是歡喜,只是去病強闖侯宅,未免不會落人話柄。這時果然聽見司直、御史大夫起了異議:“霍去病未得上諭便私闖侯宅,視禮儀法紀為無物,實為大過。更縱馬過街擾市,民有怨怒。”

劉徹被這兩人鬧得極為不悅,下了朝還一直在說:“若還要來回請示,再去時人都沒了影,如何還能將他們全數網盡?”

“臣當時的確想不了這許多,既已得知若陽侯的陰謀,便該應機立斷,速決速行。這不跟打仗一樣麼……”霍去病正說到勁起,收到衛青瞪來的一眼,他立時止住話語。

劉徹卻興致勃勃:“好個應機立斷,速決速行。說下去!”

衛青面色有些難看,霍去病微微一笑,揚頭朗聲續道:“打仗亦如此,時機稍縱即逝,為將者若不速決速斷,匈奴人早跑得無影無蹤。”

劉徹哈哈大笑,看上去高興之極:“仲卿,朕看去病已深得你的精妙。那次奔襲蘢城,你不也是用這般戰術大捷而歸麼?”

衛青躬身,嘴裡謙道:“是青得託陛下洪福,方僥倖獲勝。”

劉徹搖搖頭,索然無趣,這個衛青就是太隱忍恭謙,雖是個好臣子、好將軍,那性子卻遠不如其外甥來得對自己胃口。他轉頭拍拍霍去病:“去病察破若陽侯、親陽侯有功,想要甚麼獎賞?”

左右一聽天子開金口,都羨慕地望著霍去病,不料他卻跪下說:“臣請隨軍出征。”

劉徹呵呵笑道:“這般心急?你尚年輕,朕還欲多留你兩年在身邊好好栽培。上次給你的那些兵書韜略都看得如何?”

霍去病不屑一笑:“那些兵書,臣一早便已看完。”

“哦?這般快?朕聽聞曹襄也在讀兵法,卻一直抱怨韜略難記難背。你看得如此快,心中能記下多少?”

“陛下,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六韜》《孫武》《吳子》這些,說的盡是戰略之理,臣只需明了其意便可,並不需通篇背下。至於行軍佈陣,臣以為在對戰匈奴時卻無大用處。彼時闊野千里,敵無常形,為將者需審時度勢、因地制宜,又哪能靠死背方略行事?”

天子倏然轉頭,盯著霍去病神色未明。一旁的衛青瞧見了,心裡七上八下。少年即位的劉徹行事果辣,平時那些人臣列侯被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都心驚身瑟。

可霍去病卻面無異色,直直望著天子。半晌,劉徹輕哼一下,忽然笑起來:“也就只有你霍去病敢對朕這麼說話,這副膽大傲氣的樣子,朕喜歡!”他望向霍去病的雙目中漸漸升起異彩,“那你說說,你如今不看兵法,卻要看些甚麼?”

霍去病想了想,無視一旁衛青頻遞的眼色:“如今臣倒是想多知曉些匈奴人的作戰方式,以及他們的武器、裝備。”

“好!”劉徹笑道,“朕一直覺著,去病的性子像極了朕,是個可塑之才。仲卿,這次對匈奴用兵,商議戰事明細時,讓去病在一旁多聽聽。”

衛青連聲稱諾。霍去病雙目微閃:“這次出戰,陛下仍是不肯讓臣去。”

劉徹瞥了他一眼:“朕讓你尋祁連居次一事,至今還毫無著落。”

不提則已,一提起此事霍去病便面色微黯:“陛下,臣只想去沙場建功立業,留在長安尋一個匈奴居次,臣……實在是歡喜不起來。”

劉徹轉身雙手撐在欄杆上,遠眺蒼穹,神色間竟有些惋惜:“涉安侯是匈奴降王中權位最高者,可惜卻歿得早。他臨死前只此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朕能尋回他唯一的女弟,可如今這女子是死是活無人知曉。她不僅是涉安侯之女弟,還是月氏王后人,若能歸依我漢朝,意義非同一般。”

霍去病心中一凜,躬身揖首:“去病謹記,當竭力替陛下尋回祁連居次!”

[注1] 《史記》卷二十 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親陽侯月氏,匈奴相降,侯。二年孝武元朔二年甲寅(公元前127年)十月癸巳,侯月氏元年。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月氏坐亡斬,國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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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陽侯(匈奴都尉降)猛,匈奴相降,侯。二年孝武元朔二年甲寅(公元前127年)十月癸巳,侯猛元年。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猛坐亡斬,國除。

猛和月氏,元朔二年降漢,得封為若陽侯和親陽侯。為使得後者名字和月氏部落名字有所區分,這裡改其名諧音為“刖支”。

[注2] 顏師古對《漢書?西域傳》作的一個注中提到“烏孫於西域諸戎,其形最異,今之胡人青眼赤須狀類彌猴者,本其種也。”以此為考據。

[注3] 羽觴:漢代酒器。作鳥雀狀,左右形如兩翼。

[注4] 出自《詩經?邶風?柏舟》。

[注5] 平時漢代深衣下一般穿無襠袴,連襠大袴只在打仗踢球等會露襠的時候才穿。

[注6] 期門:算是漢代的宮廷禁軍,掌執兵宿衛,因皇帝微行,以之“期諸殿門”故稱,由郎中令掌控。故事發生的年代建章營騎還未出現,更不會有羽林郎,這些統統要到太初元年後(公元104年)才有。

[注7] 御婢:漢代,供男主人當妾的奴婢。

[注8]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

[注9] 見《史記》卷二十 侯者年表: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月氏坐亡斬,國除。五年孝武元朔五年丁巳(公元前124年),侯猛坐亡斬,國除。(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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