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牧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

漢廷再沒有遣公主入匈奴和親。其實有無公主並不重要,匈奴要的是和親帶來的豐饒物資和進貢,以及開放的關市能獲取北地缺乏的礦產、絲帛等物。以往只要漢廷的物品運送稍一滯後,或數目有所短缺,匈奴必舉兵犯境,殺掠示警。

可如今,漢廷非但不再送公主和親,還使計佯裝有關市商人獻城,誘騙軍臣領兵至馬邑,欲設伏擊殺。昔年趙將李牧使過同樣的計謀“大縱畜牧,人民滿野”,從而重創匈奴,以致其十餘年內不敢近邊。但漢廷這次謀戰卻因布圍時牲畜遍野無人放牧,令軍臣起了疑心,最後以失敗告終。

此後,軍臣惱恨至極,絕了和親之約,常令各部攻盜路塞、殺掠漢民、虜奪物畜。

未晞成為閼氏的第十年夏季,適逢匈奴五月龍祠[注1],各王諸長率部大會於蘢城,祭天地鬼神、商議重要事務。

祭天神壇上,燃起的焰火將黑夜映得半明半晦。單于和各王、薩滿圍繞一週,緊盯著祭壇上方陷入半迷離狀的雪膚女子。未晞醫術高明、能測天象,加上小時候得紅魔鬼病不死,早被匈奴人視為神明派來的貴人。稽洛雙眼衰盲後,便由她掌控大薩滿的祭祀、預示吉凶等事務。

良久,未晞雙手抱胸低喃著轉身,緩緩睜眼望著身周眾多期待的面孔,“天神不再庇佑我大匈奴,今冬,大雪會將我們的牛羊覆蓋,狂風會將我們的帳簾高高吹起,大匈奴的子民將會在飢餓寒冷中度過嚴冬!”

軍臣和伊稚斜眯起了雙眼,各王族長則議論紛紛。有人狂叫道:“便等秋天,我們集合人馬攻去漢地、去秦人那裡多搶些食物牲畜!”

“萬萬不可!”未晞高聲制止,抬頭望向天際,“天神已偏向了秦人,還賜予他們兩名驕子。若我們繼續到漢地殺掠、惹怒秦人,不久之後,他們會搗毀大匈奴所有的祭天聖地,將我們從水草豐茂的草原趕走,趕到苦寒的漠北,甚至極遠的西北荒涼之地!”

北地幾處祭天聖地,一在蘢城,一在河西休屠城,但最要緊的那處,當數位於漠北的匈奴攣鞮氏等貴部的發源地——狼居胥山。

聽聞薩滿預言竟是如此,底下不由得騷亂起來。眾王神情激動,心中不服卻不敢向未晞怒言。只因匈奴人十分尊崇薩滿,未晞身兼單于閼氏和薩滿兩種身份,其地位比單于正妻大閼氏卻是高出許多,眾人縱有怨言,亦不敢有所冒犯。

軍臣一言不發,伊稚斜卻忍不住跳起:“顓渠閼氏不要為秦人說話!秦人哪裡有什麼驕子?莫非便是那個‘飛將軍’李廣?下次讓我伊稚斜去會會他!”

未晞不置可否,只直直望著軍臣。

軍臣用銳利的目光盯了未晞許久,忽然大手一揮:“好了!大匈奴子民若缺少物食,自然要去漢地、去秦人那裡搶。既然顓渠閼氏佔出不祥,我們須小心謹慎些,日後若再遇到那漢之飛將軍,大夥兒便集中兵力對付他!”

這些年來匈奴已是天災不斷,許多部落物畜匱乏,即便南下掠奪漢邊也無濟於事。不時有部落相互爭奪水草牧地,敗者往往怨恨遠離,甚至南下投漢,其中不乏相國、都尉等顯要。[注2]

若是十年前,匈奴再次集合大軍南攻漢廷倒也不是難事,但而今軍臣年逾五十,已過了大好壯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其雄心壯志也被消磨得所剩無幾。匈奴各王、貴氏部落只能自己零散出擊,多在漢地稼實畜肥的秋收時節去掠奪一番。其中以左谷蠡王伊稚斜發兵次數最頻繁,掠奪的物畜民眾也最多。原本伊稚斜驃勇的聲望就僅在軍臣之下,如今他更是威名遠播。

祭祀完後,大夥兒歌舞騎獵,一片歡祥,之前問卜的陰霾漸漸消散。這日,營地裡卻掀起了一陣小小的喧譁,一名衣衫襤褸的少年被扭綁到右屠耆王圖澤的跟前。

“這秦人小子偷吃祭祀剩下的牛羊,被我們抓到,他還偷了右屠耆王的腰刀。”

少年漲紅了臉大聲分辯:“我並未偷,那刀是撿的。”匈奴人的隨身腰刀不足一尺,平日用來割肉吃。少年餓了兩日,撿到這把鑲著寶石黃金的短刀正好拿來割肉果腹,卻來不及細想。

圖澤斜眼看去,那少年十七八歲年紀,濃眉虎眼,膚色黝黑:“他是誰的奴隸?”

手下人說:“這小子倒不是誰的奴隸,他叫趙二狗,以前一直在丘林部的哈伍家,自從上次丘林部和人爭奪牧地,哈伍被殺死,他就流浪到這兒來了。”

圖澤一聽這小子並無主人,兇狠之色瞬間漫上眉睫:“敢偷我的腰刀,給我殺了!”[注3]

數把明晃晃的利刀舉起,閃晃著趙二狗的雙眼。一聲嬌嬌脆脆的“圖澤阿兄,這人犯了何罪?”,把他從鬼門關口拉了回來。趙二狗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一張雪白流光的小臉瞬間閃入瞳底,竟比頸前刀芒更為耀眼。

那是個約莫十歲的女童,在眾人簇擁下笑得眉眼彎彎。

一旁匈奴兵士看趙二狗目不轉睛瞧著女童,便狠狠扇他一個嘴巴:“那是尊貴的祁連居次,你這賤奴還不低下頭?”

軍臣的笑聲傳來:“月歌這孩子就會大驚小怪,圖澤不過處理一個卑賤的秦奴,有何好問?”匈奴人叫幼童名時總愛在其後加個尾音,相當於漢人的“兒”字,於是“月歌”便成了攣鞮月的小名。

“當然不一樣!”月歌人雖小,卻振振有詞,“大單于說過我們處事須賞罰公平,如此各部落才能信服。何況這人並非奴隸,今日圖澤阿兄說殺便殺,那以後大夥兒也照著樣子,豈不亂了法度?”

軍臣點點頭,轉顧四周:“呼衍王不在,那於單[注4]來說說,這秦人今天犯的罪,該如何處罰?”匈奴貴姓呼衍氏主刑法,但軍臣這次點名讓左屠耆王於單來判,倒有考核單于繼承人的意味。

於單不顧圖澤瞪過來的目光,大聲說:“此人並未用腰刀傷人,只是偷了來割肉吃。按我們匈奴人的規矩,盜竊者當被罰至被盜人部落內當奴隸,並沒入一切財物。至於偷吃祭牲,當鞭打五十。”[注5]

除了圖澤,其餘人都稱讚於單判決得公正合理。軍臣離開後,於單面帶歉意拍上圖澤肩頭:“都是兄弟,莫往心裡去。”

圖澤冷笑一聲避開,語中帶刺:“不敢,日後左屠耆王可是要當大單于的。”

圖澤素來與於單不睦,月歌不想弄得二人矛盾加劇,忙好言勸和:“圖澤阿兄,都是月歌不好,你要生氣便用鞭子打月歌罷。”

她是軍臣的掌上明珠、匈奴人尊崇的祁連居次,圖澤哪敢打她?只能恨恨舉鞭抽了趙二狗一記,轉眼瞧見月歌背地裡吐了吐舌頭,於是倒轉鞭頭遞過去:“你來打!”

月歌只好硬著頭皮接過鞭子,結結實實打在趙二狗身上。她雖人小力弱,但鞭上的硬刺仍將趙二狗颳得血痕滿布。

過後,月歌撫著痠痛的右臂回返穹廬,剛入內,便見母親板著臉在等她。

未晞淡淡說:“伸出手來。”

月歌還道母親要給自己拿捏,不料下一刻掌心卻迎來火辣辣的兩記,已被母親用板條狠狠抽中。

“平日是怎麼教你的?你身為半個漢地人,怎可去欺負自己的同族?”

月歌痛得邊跳邊哭:“我並未欺負漢人。”當下將事情經過大略說了一遍,未晞的臉色這才由陰轉晴。

月歌偎在母親懷裡輕聲說:“我知道阿母一直在幫著漢地人,我最聽阿母的話了。”她貼上未晞的耳朵悄悄問,“張先生是不是被阿母送走了?”

未晞方才由蘢城外迴轉,正是趁著祭祀之機偷偷將張騫和甘父喬裝送離。她瞪了女兒一眼,這妮子人小鬼大,什麼都瞞不過:“不準告訴大單于。”

“不說不說。”月歌笑嘻嘻地,隨即又皺起了小臉,“只是張先生一走,日後再無人來教月歌了。那個中行說丈人[注6],總亂講些漢地的壞話,更別提會教月歌甚麼東西了。他還說,阿母是單于閼氏,就該一心一意幫助大單于,不該對秦人再存有同情。”

未晞臉色一沉,宦官中行說,文帝時隨公主和親來到北地後立刻投降匈奴,這倒也罷了,他不斷攛掇單于向漢境進犯、殺掠吏民,為了一己私怨,極盡損漢危漢之事。

未晞望向月歌,女兒年歲漸長,開始懂事了,於是叫她坐好,將此前種種說與她聽。末了又道:“你外祖母出身中原臨淄大族,外祖父是月氏王子,你體內流淌著月氏和漢地人的血,你須謹記,切莫忘本,學中行說那樣出賣自己的同族。”

月歌人雖聰明,仍處稚齡,母親的話讓她有些明了又存著許多疑惑,她低聲嘟囔一句:“那我是大單于的女兒,身上也流著大匈奴攣鞮氏的血……”眼見母親面色瞬變,她忙閉嘴乖乖道,“月歌牢記阿母之言,斷不會忘了自己是漢和月氏的後人。”

出得帳來,月歌想起一事,暗叫不好。圖澤阿兄心胸狹隘,趙二狗落到他手裡,定是凶多吉少。她速馳至圖澤的營帳附近,正好瞧見圖澤兩個手下揪著趙二狗朝林裡拖。

月歌上前將他們攔住:“這奴隸我要了。”

兩個親信正是奉了圖澤之命來殺趙二狗,沒想到卻碰上了月歌要人,二人不禁面有難色。

“不過一個奴隸而已,難道還要我親自去找右屠耆王?”月歌小臉一板,嚇得兩個親信唯唯諾諾。祁連居次深受單于寵愛,連右屠耆王都不敢得罪她,他們兩個又不是活膩了。二人對著絕塵而去的月歌,暗暗叫苦。

此時適逢夏季,牲畜不宜配種,需將羝羊牂羊[注7]分離,月歌便趁機遣趙二狗到北海[注8]放牧羝羊,避開圖澤的報復。

龍祠過後,單于和諸王返回各自領地,薩滿們則留在蘢城繼續祭天祈福,一直到初秋時分。

這日天高氣爽,不知道誰顫抖著大叫了一聲:“漢軍來了?!”

遠處蹄聲隆隆,似有近千騎狂風驟雨般馳來。留在蘢城的匈奴人馬不足千數,且毫無準備,薩滿們慌亂得大叫:“速撤速撤!”

稽洛和未晞母女帶著親隨快馬馳出近十里,這才回身遙望濃煙滾滾而起的蘢城。

月歌緊緊靠著未晞:“阿母,秦人能有這般厲害?他們像是騎了天神的馬飛過來一樣,領頭的將軍是誰?”

未晞不答,望著遠處輕聲問:“天神的指示,這麼快就開始了?”

“那便是天神賜給秦人的驕子?!”稽洛雖然目不能視,心中卻莫名地起了極大的恐慌,天神啊,你不再庇佑大匈奴了麼?為何讓秦人插上翅膀飛過來搗毀大匈奴的聖地?

這回漢匈秋戰,軍臣因久慕李廣的威名,傾主力將之生擒,只是最終仍被他逃掉。誰都沒料到薩滿的預言這麼快就變成了現實——漢將衛青突發奇兵奔襲到蘢城殺了數百守兵和一批沒來得及撤退的薩滿,還搗毀了祭天聖地。匈奴人無不又恨又怕,入冬後便數次盜邊報復,隔年秋更集結兩萬騎攻入遼西,殺太守、屠掠三千餘人。

漢廷遂重新啟用李廣為太守坐鎮右北平,匈奴人領教過他的神箭,不敢入右北平,轉而攻向漁陽、雁門數次,各殺掠千餘人。月歌十一歲那年冬,漢廷又使衛青將三萬騎出雁門,這次更有數千匈奴人被斬首。

經此幾創,匈奴上層權貴意見紛呈,有人提議集結大軍報復,給秦人嚐個厲害;以左屠耆王於單為首的緩和派卻堅持近年匈奴內亂頻頻,先安頓好各部矛盾、修養發展牧畜才是首要之機。於單的仁愛忠厚之名早已傳遍草原,但匈奴人歷來勇鬥好勝,不少王族貴氏都將於單的仁愛視為孱弱,他的威名反倒不如其叔父左谷蠡王伊稚斜。

一時間,各王權貴們分成兩派爭論不休。軍臣原本也想出口惡氣,無奈身體有恙挪動不得,遂暫不舉兵,只遣於單以單于繼承人的身份,代自己到各部巡視。未晞攜月歌一同前往,直至河西。

居延水一帶水草豐美,原為祁連山月氏部落的牧地,數月前卻被匈奴折蘭[注9]、盧胡二部強行佔去。月氏眾多部落首領前來訴怨,未晞自然是向著族人。於單看在未晞面上,將折蘭、盧胡二王狠斥一通,勒令他們將牧地讓還。

折蘭、盧胡王等人憤憤退出帳外,正好遇上月歌領著張騫等人經過。事隔一年多,張騫等從大月氏返漢,取祁連山南道,不想卻被羌人截獲送到匈奴人手裡。

“阿爸,她是誰?我要娶她做閼氏。”

折蘭王忙拉住看得眼睛發直的兒子:“莫要做夢了,她便是祁連居次!日後不是嫁入呼衍氏,就是嫁入須卜氏,哪裡能輪到我們這些小王部落?”[注10]

折蘭王之子心有不甘:“三大貴氏又不是天生高人一等,是當初扶助冒頓大單于奪位才被尊成貴氏的。阿爸,他們可以,你難道就不可以?”

因為兒子的話,折蘭王心中波瀾翻滾,那些深藏已久的怨恨、貪慾,從心海深處如蔓藤般延探出來。

張騫一行被繼續扣留在匈奴。待未晞問及他此行狀況,張騫卻說大月氏人如今尊王妃為女王,在地肥寇少的伊列水流域安居樂業,似乎已無報復匈奴的心思。張騫從大月氏抵達大夏,一直沒弄清大月氏的真實意圖。未晞聽後,默然遠眺,沉思不已。

到了月歌十三歲那年,漢將衛青再度出擊,大敗地處匈奴右地的白羊、樓煩二王,奪取收復了水草豐美的河南地。軍臣聞報後怒急攻心,竟然一病不起,且數月過去,身體愈見衰弱。

入冬時分,軍臣已處在彌留之際,各王諸長往來頻繁,王庭頗為混亂。未晞料定機會大好,便暗暗吩咐月歌將張騫送回漢地。

“阿母說要確保先生安全到達漢邊境,月歌這次恐怕要十多天才能回返。”此時月歌坐在一處偏僻的穹廬前低聲自語。那裡面平日住著個又聾又啞的老牧羊人,許久之前便成了月歌傾訴難言之隱的物件。

月歌自言自語良久,忽而嘆氣:“老這樣幫秦人,我心中覺得對不起匈奴,畢竟我是大單于之女、匈奴的祁連居次。這些話跟阿母不能講說,跟其他人也不能講。幸虧還有丈人你,每次對你講完,我便不再苦悶了。”

她笑盈盈掀開帳朝內望去,裡面哪裡有老牧羊人的身影?只有趙二狗抱膝坐地,一瞬不瞬盯著她。

月歌跳起來:“你怎會在此?你都聽到了?”腦中急速回想,方才她似乎已將自己和母親這些年的老底都給揭了。

誰會料到趙二狗早就隨著羊群從北海遷回王庭?因時常遭受其他匈奴人的欺侮,他一直和老牧羊人住在一起。

月歌漲紅了臉,低聲嚷道:“你將方才聽到的話爛在肚子裡,不準說給旁人聽。否則……否則我割了你的舌頭!”

趙二狗連忙點頭,臉上卻是一片泰然。這位小居次不同於其他匈奴貴人,任她此番張牙舞爪,卻是半點威脅也沒有。

月歌瞧見他的神色更是氣惱,暗想此人是決計不能留了。她眼珠一轉,換上賊兮兮的笑臉:“出來,跟我走!”

趙二狗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能硬著頭皮跟她來到廬帳內。

月歌低聲吩咐幾句,須臾便有親衛送入衣帽刀具等物。她示意趙二狗換掉身上衣衫,自己到帳外等候,少頃迴轉時,果然見他已穿戴停妥。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數年過去,原先的瘦弱少年已變得高大挺拔。月歌圍著眼前的壯碩青年轉了幾圈,嘖嘖暗贊:“再配上把刀,頗有於單阿兄年輕時的氣勢。”

出了穹廬,月歌又令手下給趙二狗牽了匹好馬。

趙二狗忐忑不安地跟著,忽聽她在前頭問:“你是漢地哪裡人?怎會流落到匈奴境內?”

“小人乃是秦地九原人,因早年匈奴劫掠漢邊,父母慘死,我與叔父被擄後逃走,就一直流浪在北地。”他聲音頗為僵硬,想來已被觸及傷心往事。

月歌呆了呆,脫口又問:“你叔父如今在何處?”

身後一片沉默,良久才傳來趙二狗艱澀的聲音:“我十三歲那年,叔父因搶了幾頭羊果腹,被匈奴人殺死了。”

月歌心裡一陣難過:“你還有無親人?可願回到漢地?”

趙二狗猛然勒馬,跳下來跪在月歌面前,激動地喊:“願意!自然願意!若能回漢地,我願來生變作牛馬報答居次大恩。”

月歌啞然失笑:“我要你變牛馬做什麼……”自己此番存有私心,可並非純粹助人。她側著頭想了想:“報恩一事先記下,等日後我想到再說,到時你莫要忘記才好。”

趙二狗心裡卻暗道,此去天南地北,鬼才會再碰上。

這邊張騫得了未晞知會,一家老少及甘父早已收拾妥當,於深夜隨月歌悄悄離開王庭往西南直下。

有月歌隨行,路上倒是通行無阻。匈奴人一見是祁連居次,哪還敢多問半句?幾人一夜未停,天明時已馳離了匈奴王庭百餘里。

月歌和張騫長子都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正是長身體之際,挨了一晚早已困頓不堪。一行人就地停下歇息,月歌裹了張軟氈倒頭便睡。

張騫對著作親衛打扮的趙二狗暗暗打量數眼,探詢問道:“這位郎君是秦人?還未請教姓名。”

“小人姓趙,名叫……”趙二*吾著,他父叔皆亡,自己總不能頂著二狗這賤名一世。他猶豫思索一瞬後,雙眉倏揚,聲如鳴鐘:“小人名叫趙、破、奴!”

而月歌才睡沒多久,便被耳際傳來的馬蹄聲、吵鬧聲驚醒。她翻身抬頭,卻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數十名匈奴人將自己這方人眾圈圍起來,甘父和趙二狗,也就是趙破奴,正與他們高聲理論。

“何事爭吵?”她揉著眼睛走過去。

為首那人乍一見她,豆眼驟然閃出青光,猥獕不堪:“原來是祁連居次,兩年未見,長得更美了。”說著欺身上前,毛手居然探向她肩頭。

月歌怒不可遏,揚手便是一記馬鞭抽下,那人臉上登時血痕顯現。她依稀認得這狂徒是折蘭王之子,卻不想他如此膽大妄為。“小小部落王之子也敢來冒犯我?即刻滾開,我便饒你一次,不向大單于稟告此事。”

折蘭王子不甘心欲上前,卻被一干手下死死拉住:“王子何必急在一時,等過幾日大事落定,還怕她跑了不成?”他們的依稀低語鑽入耳裡,月歌心下犯疑,待要發問,折蘭王子人眾已恨恨上馬,呼嘯而去。

再馳一日,草原漸隱,沙地丘陵顯現。

月歌在馬上心神不寧,翻來覆去思忖那些人的話。忽聽得甘父出言示警:“後方有人馬追至,約十騎。”轉頭望去,身後極目處果然有黑影點點,伴著黃沙飄騰,飛速馳來。甘父和趙破奴當即取出弓箭嚴陣以待,並讓眾人掩在馬後。

那些匈奴人臂上彎弓大張,明顯有備而來。滾滾蹄聲中,紛飛箭雨射至,全衝向甘父和趙破奴。他二人慌忙滾身躲過,爬起來迅捷反擊。

甘父一口氣將三四人射下馬,餘下的匈奴人受驚,轉而把目標瞄向另一方,亂箭向張騫一家射去。

張騫幼子年方七歲,被利箭穿心而過,當即不能活了。張騫之胡妻抱著幼子屍身大哭不止。月歌奔來擋在張妻身前,反手兩箭,將衝在最前頭的匈奴人射落下馬。餘下的匈奴人慌忙收了弓箭驚呼:“折蘭王子有交代,莫傷了祁連居次。”

甘父運箭如飛,箭箭奪命。匈奴人沒料到張騫一行內有如此高手,等回過神來,十數人已幾近斃命,只餘下和趙破奴纏鬥在一起的兩名部勇。他二人見勢不妙拔腿欲跑,一人被月歌甩出的套馬索死死勒住脖頸,另一人則慘呼著血濺於趙破奴刀下。

月歌抽出腰刀架在那人脖子上逼問:“你們到單於庭所謀何事?”

那人起初不肯開口,待月歌收緊繩索,他才大叫:“我如何得知?只曉得折蘭王令大夥兒備齊刀弓開赴王庭。就連盧胡部、遫濮部也去了。”

[注1] 古代匈奴單于大會龍城 ,祭祀天地鬼神。《後漢書?南匈奴傳》:“兩骨都侯頗覺其意,會五月龍祠,因白單于。” 李賢 注:“《前書》曰:‘匈奴法,歲正月諸長小會單於庭祠,五月大會龍城 ,祭其先天地鬼神,八月大會蹛林 ,課校人畜計。’”

[注2] 元光四年(前131年)匈奴相趙信,元光六年(前129年)都尉樂,元朔二年(前127年)匈奴相月氏、猛分別降漢。

[注3] 匈奴內部,對於有主的奴隸,生死權在其主人。若無主的奴隸,被人欺負或殺害則無匈奴刑法保護。

[注4] 於單: 讀音 yū chán。

[注5] 《史記?匈奴列傳》:“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盜者沒入其家;有罪小者軋,大者死。” 於凌、李煥青、劉舉在《匈奴刑法新解——兼論秦漢時期匈奴法律的立法目的與特點》中認為:“刃尺”是不足漢代一尺的短劍、銅刀、鐵刀,即匈奴人隨身攜帶的用來宰殺牛羊、割取熟肉的腰刀,屬於於生活必備的刀劍。對以此種刀劍傷人者,處以極刑。

[注6] 漢代時稱老者為丈人。

[注7] 羝(dī)羊:公羊。牂(zāng)羊:母羊。

[注8] 北海:史記和漢書中的北海指的是現今的貝加爾湖。《漢書?蘇武傳》:“乃徒武北海無人處。” 清呆顧炎武《千官》詩:“千官白服皆臣子,孰似蘇生北海邊。”

[注9] 折蘭:讀音 shé lán。

[注10] 《史記?匈奴列傳》:“呼衍氏、蘭氏,其後有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單于之女大多嫁入貴氏部落。(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