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軍萬騎出隴西,待回時只餘不足四千,一路上更有傷士挨不住飢寒,瘡發而死。

天子得了捷報,急召霍去病回長安,欲大肆封賞。眾臣卻有異議,說驃騎此行僅獲首八千餘級,但師率減什七,殺損相當,屬功過相抵。

霍去病一直沉默跪坐著,卻不辯解。

衛青早從兵曹處得知詳況,他沉吟半晌方奏道:“去病和部眾於皋蘭下鏖至敵盡、誅全甲,實殺敵逾萬。奈何風雪嚴逼,未能集齊敵首。”

劉徹心中亦十分明白,霍去病此戰,不說殺敵獲首,單是以區區萬騎深入,連破休屠地五王國、震懾河西各部,便是難能可貴。更何況這是自己改變戰略出的第一步棋,霍去病甫一出征便為他贏得如此勝利,意義更是重大。天子當下頒詔曰:

驃騎將軍率戎士逾烏盩,討遬濮,涉狐奴,歷五王國,輜重人眾懾慴者弗取,冀獲單于子。轉戰六日,過焉支山千有餘裡,合短兵,殺折蘭王,斬盧胡王,誅全甲,執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首虜八千九百六十級,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戶。

尤其是那從休屠王手中繳獲的祭天金人,漢廷一眾都當那是大神,劉徹更將金人鄭重其事地供奉在甘泉宮內,日夜燒香跪拜。

此時,天子滿意地望著年輕的驃騎將軍,並喚來主爵都尉問:“田蚡坐罪國除,他那宅子可清理好了?”前武安侯田蚡乃王太后同母胞弟,滋驕氣盛,所建侯宅竟比那些萬戶侯第[注1]更為奢華,劉徹早令人著手將那華宅收沒置好,只待霍去病回返長安便一併賜予。

聽主爵都尉回稟說一切整治安妥,劉徹笑道:“那宅子緊臨大道,去病他日晉萬戶,即可建門開第[注2]。明日便隨朕一同去看罷。”

眾臣聞言,不禁各有異色。天子對冠軍侯恩寵過甚,太偏心了些。

霍去病深吸口氣,出列跪立:“臣請陛下收回賞賜。”

劉徹一怔,霍去病的清朗之聲已響徹殿中:

“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臣今夏再出河西,誓將匈奴銳悍趕絕誅盡!”

聞冠軍侯如此壯言,方才心有不屑的眾臣都凜了神色,個個肅然起敬。

天子盯著霍去病,眼中亮起光芒:“好一個匈奴未滅,無以家為!朕便將那華宅暫留,靜候驃騎將軍大捷!”

皇后衛子夫聽聞外甥征戰歸來,當日便在未央宮設下家宴。

一路上,衛青望著心緒不佳的霍去病,幾次欲開口卻打住。直至殿前階下,他這才說:“你此戰獲勝,也得了今上封益嘉獎,理應高興才是,這個樣子讓你皇后姨母看見,豈不讓她憂心?”

霍去病抬頭看著衛青,面容緊繃,半晌卻一個字也未說。

衛青伸手拍上外甥的肩頭,勸慰說:“其實你已做得夠好,我漢軍從未探過河西地,你初次征討能得如此戰績,已非天幸可言。若換了我去,能否回來也還未可知。”

“去病只是,忘不掉那長眠皋蘭下的數千將士……”霍去病話至此,衛青也長嘆一聲,一同黯然沉默。

少頃,衛青道:“不帶輜重後援,還是太冒險,下次萬萬不可再如此作戰。”

不料霍去病眉峰一挑:“不!經河西一戰,去病更確信取食於敵的戰術正是我漢騎獲勝之道。迂迴側擊、攻其不備之略乃舅父首創,我則要將其更發揚光大,下次出河西,我要更快、更出其不意地攻擊!”

衛青還想再說什麼,但見外甥目光沉著,竟是有一股說不出的自信。他不由得內心千思百轉:去病終究是脫胎換骨了,經過此番歷練,早已成為振翅長空之鷹。

椒房殿內,衛氏一族相聚正歡。面對長姊衛君孺和夫婿公孫賀一連聲的道喜,衛少兒滿臉笑容,只是鄰席上的兒子頗為掃興,他面上淡淡,毫無喜氣,卻像不曾打了勝仗一般。

“去病不但又獲軍功,今日在承明殿上的那番話,更讓今上龍心大悅。今上還對我說,去病憂國忘家,有此忠臣之志,實乃朝廷之幸。”端坐上首的皇后衛子夫侃侃而言,她環顧眾席,意氣風發。如今衛氏一門五侯,這等榮耀可是前古未有,以至於此後民間有歌謠唱頌:“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衛氏姊妹忙問衛後,去病在殿上是怎樣一番話。公孫賀搶過話頭來細說,末了大讚:“好一個‘匈奴未滅,無以家為’!如此豪言必定傳頌千古。”

衛少兒卻頗不樂意:“我兒已過弱冠,當成家立業,哪能被匈奴拖了婚姻大事。”

衛君孺撲哧一笑:“少兒莫憂,去病不過推拒了今上賞賜的華宅,又未說不肯娶妻生子了。”衛少兒這才面色轉喜,連聲稱是。

殿上眾人笑談不斷,霍去病卻神色淡漠,彷彿事不關己。衛子夫知自己這外甥向來少言不洩,她也不介意,轉頭吩咐內侍傳來歌舞助興。

霍去病收到衛青頻頻使來的幾個眼色,這才強打精神看了一會兒歌舞。衛子夫細細瞧了外甥的神色,笑道:“曲子只怕不合去病之意,去病想要聽些什麼?”

霍去病垂下眼簾,須臾輕聲問:“她們會唱《無衣》麼?”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低婉的歌聲在殿內響起,霍去病閉上雙眸,腦中不住閃過河西蒼原上的一幕幕。那些飛揚怒馬、矯健兒郎,還有蒼茫風雪間的鏖糟屍身……

待他睜眼,身側傳來器皿翻滾聲,一名侍酒的宮婢瑟縮匍匐在地,領口露出的肌膚蒼白幾近透明,弱柳身姿楚楚,竟是說不出的可憐。霍去病一怔,彷彿自己又回到了那日胡姬館屏風後,連鼻端也似有幽香在縈繞。

領頭的宮官伏身告罪,說道那宮婢常年體弱,又病了多日,這才在席間失手打翻冠軍侯案上的碟盞。

衛子夫微慍,開口欲罰,不意望見外甥正目光恍惚盯著那宮婢。她莞爾,喚過內侍低聲吩咐。

話說月歌回到長安後,不日又接到郭允書簡,仍去了裡坊胡姬館處。

郭允仔細打量她:“一月未見,竟瘦了這許多。當日你和去病離開長安,也未告知於我。”

月歌愧道:“實是走得太急,去病仲兄所施戰術便是出其不意突襲。孟兄不知,我從未見過行軍打仗這般迅速的漢將軍,他比匈奴人還要快上許多。”說到最後,她眼內已滿載崇敬之光。

郭允目中閃過異樣:“我早看出去病不同於常人,如今他可是越來越有為了。”

月歌聽了,低頭微笑,覺得孟兄所言極是。她不覺絮絮叨叨說起河西征戰的點點滴滴,霍去病如何用兵神速、如何戰術奇詭、如何勇武剽悍、如何膽色驚人、如何身先士卒衝在大軍前。

郭允聽著,心中忽然有說不出的滋味:“得你捨命陪他犯險,也不枉他和你結交一場。如今他已獲功得益封,你何時與他作別?”

月歌一怔:“河西戰事還未了,去病仲兄說他今夏必再次出兵。”說罷自覺失言,慌忙掩住口。

“哦?仍打河西?經上回一戰,匈奴人必有所防備。下次去病卻要從何地出發?還走原來的路線麼?”郭允微皺眉,出言追問。

月歌再不開腔,她記起霍去病對她的叮囑:“你竟通我心意,猜出我今夏出兵河西的路線,如今除了今上和舅父,只有你知曉。記住切莫在人前說漏了嘴,長安城內的匈奴諜探可是無處不在。”

回想到此,月歌搖頭,態度極為堅決:“此事乃機密,孟兄還是莫要問了。”

這回輪到郭允怔住:“你跟著去病出征一回,倒是與我生分了……”

月歌急忙解釋:“孟兄莫怪,是月歌承諾於去病仲兄,絕不告訴任何人。”

郭允斂住神思,令自己稍稍平靜:“我並未怪你……一月不見,你心裡可有念著我?”說到後一句時已是柔聲細語。

月歌雙頰登時微熱,她垂頭含糊應了聲“嗯”。郭允不依不饒,又低聲加了句:“我送你的笄呢?”

她輕道:“我一直帶在身上……”說話間,雙手已被郭允握住,她不覺有些羞澀,頭也不敢抬起。

“你明日便辭了去病,隨我出塞罷。”郭允繼續勸著,“他貴為漢侯,而你卻是要回祁連山的,終有與他作別那一日。”

月歌聽後,恍惚一瞬,慢慢應了:“好……”想著就此便與霍去病分別,心中竟是頗為不捨。

兄弟二人出了胡姬館,漫步於坊市。月歌今日在外換了女裝,笑談顧盼,一時生輝。前方酒肆門口正在交談的一男一女無意轉頭見了她,皆欣喜不已,齊聲喚“月歌”。

那邊竟是司馬遷和清娛。三人再度相見,不免感慨許久。司馬遷提議入酒肆一敘,二女自是欣然應下。

郭允方才已退一步落到後面,此時低聲對月歌說:“你既有朋友,我就先去了。”

月歌知孟兄有所顧慮,點頭目送他上了對街的牛車。

司馬遷暗暗打量了郭允數回,有些奇道:“那位郎君做何營生?怎與邊塞商販走在一處?”

月歌支吾含糊應過,瞥眼去看,果然見得替郭允駕車的兩人膚色黝黑,身上服飾與長安平民大為不同。

等三人入了坊肆,叫些酒食在案。司馬遷聽說清娛如今安好,非常欣慰。其後當他得知月歌竟身居冠軍侯宅時,不禁皺起眉頭。

“我家與郎中令李廣交好,待我請他出面,把你從霍去病手中贖出來。”他只道月歌是屈身為奴,不禁要為她謀劃。

月歌何等冰雪聰明,早在當日張騫宅內便察出司馬遷對霍去病的輕視,此時她不禁疑問:“冠軍侯為人磊落,月歌在他宅內無不安好。司馬郎中何以對他有所成見?”

連清娛亦在一旁點頭應和:“冠軍侯年輕有為,又立下這樣的戰功。街坊老少都人人誇讚呢。”

司馬遷搖頭,輕蔑道:“此等外戚紈絝,不過仗了皇家裙帶得以任將出征。驅萬千軍卒血肉,換自己搶功封侯。你看他獲敵首頗多,怕都是屠殺匈奴老弱婦孺所得。河西一戰,更損兵七成,他竟也能得今上偏袒,益封進爵……”

月歌聽了這番話,只覺一口氣憋在胸間,不吐不快。她隨霍去病出征,自是知曉其中兇險,若換旁人領兵只怕早已一敗塗地。仲兄在戰場歷盡生死,卻被人誤會至斯,她心中憤憤不平,當下忍不住打斷司馬遷,為霍去病分辯數句。

司馬遷哪裡聽得進月歌之言:“你怎知?你又未上過戰場。此等紈絝不過靠天幸,哪能與將門世家出身的隴西李氏相比?”

月歌語滯,卻又不能直言自己親身經歷。她再爭辯幾回,頰側都漲起微紅。可憐清娛尷尬地坐在一旁望著二人,不知如何相勸。

司馬遷見此,想到月歌正寄人籬下,他亦作罷:“我自是知曉你的難處。”一笑轉了話題,案間氣氛變得不再沉凝。

只有月歌暗自悶悶不樂。

三人再聚了半晌,便道別散去。

待月歌換過裝扮,回到冠軍侯宅時已是天色將昏。她一路穿廊過庭,見到有名面生的白膚少女正被家僕引領前去。只因那女子臉色蒼白得略顯病態,又步履輕忽,月歌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身邊奴子低聲道:“那是皇后賜給冠軍侯的御婢。”

月歌不知御婢是何身份,點點頭,徑自到仲兄時常去的幾個地方,都未尋見人,許久後方由宅奴口中得知冠軍侯獨自待在偏室已過半日。

守在偏室廊前的親隨低聲透露:“將軍今晨去了平定侯宅歸還齊司馬佩劍……”月歌聽了黯然,腦中閃過慘死皋蘭下的齊昭身影,料想此時仲兄心中必定十分難受。

她甫一推門,便嗅得酒氣撲面而來。偏室內只餘微燭數盞,霍去病臉半隱在昏暗中,神色未明。

月歌登時又氣又急,恨道:“兄長可是不想好了?你箭傷未痊癒,體內只怕仍有餘毒。再飲下去,今夏如何出征?”快步上前,欲奪他手中角杯。一旁家奴見了提心吊膽,只道淳于小郎逾禮,自家君侯定會翻臉發怒。

其實月歌也不敢太放肆,只輕捏了角杯一側,卻被霍去病發力搶回,潑剩一半的酒被他盡數倒入嘴裡。她見硬的不行,便柔聲哄勸說:“兄長莫再飲了,月歌須替你換藥裹傷。”

哪知霍去病絲毫不理會,徑自又取勺舀酒。

見他軟硬不吃,月歌搶抱過沉重的酒樽,心道:“等我飲完樽內的酒,看你還能怎樣?”拉扯間將酒灑得案榻皆溼。

霍去病不耐,將她一把按住:“我心裡煩悶,讓我靜一靜。”遣退家奴後,又轉頭定定望她,“三弟尋我,所為何事?”

月歌忽然有些情怯,本已想好的措辭在舌尖打轉,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霍去病盯了她好一會兒,忽問:“你幾時走?”

月歌愣住:“兄長……兄長何出此言?”

“我已依你之意,並未上報你的戰功。你既不願領封賞,定是去意已決。我早令人備好錢物,你隨時可走,不必再向我辭行。”他說罷,仰頭又大灌一杯。

這下月歌倒不知說什麼好,內心反而越來越沉。她跟了霍去病許久,又數次同歷生死,早已通曉他的心思行事。仲兄如此破忌肆飲,定是又想起了河西戰場上的慘烈光景。

“我陪兄長飲。”月歌取過羽觴,給自己舀上。

二人沉默飲了數輪,霍去病道:“你若歸去,莫往河西祁連山,免得兩軍交戰,誤傷於你。”

月歌停住酒觴,疑道:“祁連山南盡是月氏部落,兄長這次要打月氏人麼?”

霍去病冷笑哼道:“便看月氏人順降與否,我自不欲與他們交戰,但月氏人若助匈奴擊漢軍,我必揮師蕩盡祁連。”

月歌持觴之手微微打顫,她勉強笑道:“月氏與匈奴有宿仇,按理說不會為匈奴賣命。”她見識過霍去病如何拉攏羌人部落,只是萬一匈奴挾月氏為其效力,也不無可能。

她正胡思亂想之際,霍去病已冷下顏面,喘粗氣道:“春戰死傷慘重,你走罷,下回……”他停住,猛灌數口酒。自河西險勝回朝,從上至下,各種質疑之聲不斷,連舅父也對他再次出征欠缺信心,那三弟也如是想罷?霍去病一念及此,驀然別過頭,起伏的胸腔卻洩露他此時情緒。

月歌心中驟然緊縮,回顧日間司馬遷所說,想必不只司馬遷,漢廷上下看輕霍去病的人怕是只多不少。身側的霍去病脊骨挺得發直,從後望去,有一種倔強卻孤寂的意味。

月歌不願見到他如此,這絕非她那驃勇無畏、讓日月無光的仲兄。她心中莫名惶起,突然覺得霍去病這個時候非常需要她,於是衝口道:“兄長下回必定大勝!月歌不走了,我留下陪兄長再戰河西。”說罷,不知為何,只覺胸臆間困擾已久的煩亂一掃而清。

霍去病僵住,一瞬後,豁然轉過頭來。

室內昏暗,月歌卻仍能感受到他緊盯著自己,一雙眼眸在黑暗中亮得出奇。手被他緊緊握住,二人指節交纏。

“而今至少仍有兩人肯信我,一是今上,一是三弟!”霍去病又灌滿滿一杯,但此時心情已與方才大為不同。

月歌手被他握得死緊,松脫不開,她不由瞪目:“兄長還飲?”

霍去病終於笑出聲:“只此一回,便讓我盡興罷,你莫再多言。”心中十分快活,不住去望月歌。腦裡翻來覆去許多念頭:三弟不但烤肉手藝合他胃口,還通曉他心意,再加上這般傾心信賴……

霍去病歷來性子孤傲,不喜與人深交,如今卻慶幸有這麼個結義三弟,人竟是貼心到了極處。

自心結開啟,二人說不出的輕鬆暢快,不知不覺又飲了十數觴。月歌早已醉態橫出,迷糊中還伸過頭去搶飲他杯中之酒。霍去病自是不依,罵道:“酒量忒差,酒品更差。”她聽了笑嘻嘻,一不做二不休,扯過他衣袖胡亂抹嘴。

二人拉扯打鬧半夜,將滿滿兩樽醇酒耗盡,互靠肢體酣醉而眠。

過幾日,三兄弟再度相聚。郭允得知月歌繼續隨霍去病出征的決定後,神色莫辨:“不愧是曾同歷生死,你二人情誼之厚,我倒有些眼熱了。”

月歌因自己食言,心中難免有疚:“孟兄何不跟隨仲兄一同出征?若能建功,或許可為父族平冤……”話未說完,卻被霍去病從旁暗推一把。

聽聞此言,郭允斂容,眸內瞬間大熾,繼而平復。他淡淡一笑,轉頭卻對霍去病說:“二弟知我心意,允在此謝過。”郭、霍兩人相視點頭。郭允對滅族之事心結難消,若霍去病出言邀他入軍中,卻是莫大不過的諷刺了。

郭允猶豫半晌,忽道:“此去只怕比上回更兇險,你二人需保重。”

霍去病點頭:“兄長放心,去病當只贏不敗!”話語雖輕,卻透出毋庸置疑的堅決。

而後,月歌私下悄悄問郭允何往,郭允不答,卻說:“我也不瞞你,此番回來長安,我本想要報滅族殺父之仇,不料那公孫弘卻死了。”

就在三月初漢軍奔赴河西廊道之時,公孫弘卒於長安家中。劉徹改以李蔡為丞相,廷尉張湯為御史大夫。

月歌安慰道:“兄長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郭允哼一聲:“公孫弘該死,但還有人更該死。只可惜我此生,怕是永遠不能手刃這兩個仇人了。”末了他道,“我長安之事已了,先去祁連山等你,好麼?若去病不打月氏人倒也罷了,否則,你仍助他踐踏你的部族?”

月歌不吭聲,良久方說:“我會見機行事。”

數日後,霍去病再次去張騫處研討河西戰事。月歌只待了數刻便覺無趣,覷個空偷溜出博望侯宅。還未出坊門,身後便起一陣喧譁,數名廷尉署兵卒快速奔走,似在搜捕甚麼人。

月歌側身讓兵卒奔過,聽得周遭行人低語:“莫不是在搜匈奴諜賊?朝廷凡舉用兵,都要嚴查一番。”她再前走幾步,忽被人大力擄住拐入一側巷內。

月歌大驚欲呼,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噤聲!是我。”

聽出是郭允,她安下心,隨他走入巷子深處,“多日不見兄長,我和仲兄都以為你已離開了長安。”

郭允神色有些不自然:“我遇上些麻煩,暫時出不得城。”

月歌有些了悟:“方才那些人是在追兄長麼?”末了她疑惑,“他們不是在搜捕匈奴諜人?”

郭允沉吟不語,見她越來越起疑,他心一橫便道:“我做的買賣出了些問題,廷尉監來封貨捕人,你且借我個地方躲躲。”

月歌正自驚疑,巷口那邊又竄入兩名圓腰壯男,正是當日為郭允驅使牛車之人。他二人警惕地打量月歌,得了郭允示意後,這才上前說:“那幾車鹽和鐵已落入廷尉監手中,各處城門多了兵卒防守,看來他們這次是非要拿到人不可。”聽二人口氣,自是與郭允同做買賣的邊塞商販了。

郭允皺眉說:“我們分開尋機出城,幾人在一處,太過顯眼。”拉了月歌反向而行。

月歌有些擔心:“去病仲兄在博望侯宅內,可要喚他出來?他人貴位高,必能助兄長出城。”

郭允卻神色不定,自忖自己那營生見不得光,又何必拖二弟下水?“不必了,去病如此身份,不好出面。”

月歌側頭看了郭允兩眼,小聲嘟囔:“兄長似是與去病仲兄生分了,我們有結義之情,自然不分彼此。”

郭允哂然,聲音低得似是自語:“怎能不分?他自有富貴天幸,而我卻被滅族,被逼遠走天涯。各自人生際遇,竟有雲泥之別。”念到最後,胸間憤懣又起,然而他亦是驕傲之人,隱忍著不讓情緒外洩。

對面傳來一陣拳腳相鬥之聲。須臾,方才那兩名商販大叫著被廷尉署兵卒押出,正自辯解連連:“我二人不過是鹽鐵商賈,何罪之有?”

廷尉監冷笑:“你們將鹽鐵運送北地販與匈奴,光憑這項便可治個通敵賣國之罪!”

那兩人怕了,求饒道:“主謀另有其人,我等下次不敢了。”

郭允見了大恨:“兩個蠢材!”

只這一瞬,他露出的行跡被幾名兵卒瞥見,那邊數人便呼喝著朝此追來。

郭允和月歌發足急穿街巷,轉到博望侯宅前門附近時,月歌靈機一閃,拉了郭允跳上正停在那處的霍去病專用車駕,將御夫趕下車轅。

廷尉監帶兵卒趕到,不見了郭允身影,那裡唯餘一乘有帷蓋的安車靜靜佇立。眾人便在附近兜轉探查,只礙於那是列侯車駕,不敢上前強搜。

有小卒附耳廷尉監,說車轅上的小郎似是與疑犯在一處。廷尉監便上前指著月歌喝道:“你,掀開車帷!”

月歌哪裡肯依,一不做二不休,心中打定主意要仗著霍去病的勢,今日無論如何也要把郭允護下:“這是冠軍侯的車駕,豈容爾等放肆!”

廷尉監瞧月歌衣飾不差,吃不準她是什麼來路,便轉去為難御夫:“快請你家君侯出來,廷尉署正在查案。”

月歌心想,若仲兄出來,以他身份,可不好處理了。於是她猛拉韁繩,駕車前衝。廷尉署眾人躲避不及,被撞翻好幾個。

月歌卻不管不顧,一路驅馳,直至北廚門仍不停。守門士卒見得是冠軍侯的車駕,一時猶豫攔不住,眼睜睜看著她揚長驅車出城。

到城郊遠處,郭允下車離去,臨了嘆道:“我怕是給去病添麻煩了。”

月歌卻不管:“我死不承認,廷尉署又哪能怪到仲兄頭上?”

惜別一番,她駕車回返博望侯宅時,霍去病已沉著臉在那裡聽廷尉監喋叨不休,面色愈見不耐。

廷尉監看犯事的主來了,便搶著控訴:“便是此人,將那私販鹽鐵與匈奴的諜賊給放脫了。”

霍去病冷哼,並未理會那廷尉監,卻上前低聲質問月歌:“為何擅動車駕亂闖?”

月歌咬緊了唇,索性胡鬧:“我不過駕車好玩罷了,兄長何必如此小氣?”

“當真無其他事體?”

月歌起先一言咬定,死不改口,後來見霍去病面色漸沉,她知道瞞不過,只得踮起腳在他耳邊小聲說了。

霍去病忽覺溫香拂耳,不禁微有失神,待聽得是郭允之事,這才一凜。他只道郭允仍身陷被滅族之案,自是打定主意要護得孟兄周全。

那邊廷尉監瞧月歌與冠軍侯意態親暱,暗道不好。此時果然見霍去病回轉身來,冷睨著自己這方說:“你說他包庇不法商販,可有人親眼得見?”

廷尉署眾人語滯,方才未能揭開車簾瞧個究竟,如今又哪裡來的證據?

廷尉監氣不過,正待再說,霍去病搶在前頭,指著身側的月歌說:“他是我的人,動的又是我冠軍侯的車駕。你仔細想好了,可是要誣我霍去病藏匿賊犯麼?”

眾人皆盡變色,冠軍侯當下恩寵正盛、富貴無極,他們誰又敢去撩虎鬚?更何況如今死無對證,說什麼都無用了。

待廷尉署一干人散去,霍去病入了車,低喝一聲:“三弟上來!”

月歌知他這是要問明事情底細了,於是老老實實上車,將方才經歷毫無遺漏地一一交代。末了她又說:“月歌此前瞞下子維兄長與那兩個商販的干係,還望仲兄恕罪。”

想起郭允所歷之苦,如今他人又流蕩不得安居,霍去病心中亦是黯然:“你做得沒錯,我並未責怪與你。換作是我,也定不會對此事袖手而觀。”他身為漢廷貴侯,出手多有不便,月歌方才的急智所為,已是最好的處理辦法了。

霍去病讚許地輕拍上月歌肩膀,卻聽她嘆道:“兄長何不讓孟兄為你效力,若他能將功抵罪,不至於在漢地無容身之所。”他皺眉,細細叮囑月歌日後不可於郭允面前再提此事。

得仲兄暗示數句,月歌方曉得郭允心結竟如此之深,孟兄怕已是恨極了漢朝天子,又豈會為他賣命?她後知後覺此節,深悔前次的失言。

而後,廷尉署因吃了個悶虧,憤恨難平,竟聯合大農令等集體進奏,歷數漢商私販鹽鐵北上的風氣愈來愈盛,對國家朝廷的種種不利。自此,天子劉徹對鹽鐵收歸官營一事上了心,以至於不久後引發中朝一場鹽鐵國策大辯論,並最終在兩年後實行鹽鐵*制。

再說漢廷議戰時,對於霍去病提出的二徵河西戰略和行軍路線,衛青依舊持保守態度,唯有劉徹一力支援:“去病都不怕,朕又有何懼?只是春戰已然驚動匈奴,伊稚斜和左賢王必有所準備。”

天子與各將商議數回後,決定讓李廣和張騫率部出右北平牽制匈奴左賢王的人馬,以配合霍去病在河西的作戰。

為鼓漢軍士氣,天子還專程令張騫和王太后侄孫王賁攜了美酒牛羊,到北地大營處犒軍。

熱鬧三日後,張騫向霍去病告辭,動身趕赴右北平:“可惜李廣這回要與騫一同迎擊左賢王部,否則將軍若能將他這等人才收入麾下,河西之戰便如猛虎加翼了。”

霍去病只笑笑不置評論,在他看來,李廣勇則勇矣,卻墨守成規、戰法陳舊。此時一個人影忽然閃過他腦海——李廣三子李敢,卻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

張騫離去前無意和一名軍校對個正著,覺得那人十分面熟,忍不住仔細多看幾眼。那軍校亦神色慌張,使得張騫更為疑惑,不由自主尾隨她來到偏處。

“你……祁連居次?”張騫終於認出眼前之人,驚得目瞪口呆。

月歌苦笑轉身:“阿母說過多次,先生喚我月歌便好,不必喚居次。”事已至此,她見瞞不過,索性大方承認。

張騫自是又驚又喜,激動直問她這些年的下落。月歌無法,只好將這兩三年的經歷向他略述一番。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張騫聽罷唏噓不已,忽然面色一變,上下打量月歌:“驃騎將軍何等精明的人物,竟被你隱瞞至今。你可知他和今上已尋你多時?”當下將於單如何成為涉安侯、如何臨死託付漢天子尋她一事大致道來。

至此,月歌已然明了她當初對漢朝皇帝和霍去病多有誤解,可自己女扮男裝跟在霍去病身邊多時,又叫她如何開口向他說去?

“此番我只是想借漢軍河西征戰之機回返祁連山,還請先生替我保守秘密。”

面對月歌的央求,張騫長長嘆氣:“霍去病此人果敢任氣,萬一他得知被你瞞騙,只怕不會善休。你還是早些對他言明請罪為好。”臨去前對她告誡再三。

送走了張騫,滿腹心事的月歌低頭回返,卻無意撞上一人。那人罵道:“走路不長眼,你可知我是誰?”

月歌抬眼望去,見是那犒軍特使王賁及其隨從,她不願生事,低頭唯唯告罪一番正欲遁走,卻被王賁一把拉住。

王賁平素好男風,這時他上下打量月歌,語氣猥褻:“雖顏色不好,卻難得眉目妖嬈。你跟了我罷,富貴唾掌便得,又何苦拿命去博取軍功?”

隨從瞧見月歌的軍司馬服飾,便咬耳向王賁勸說兩句。王賁卻不以為意:“不過一個胡種,我多拿幾人去跟霍去病換便是。”他仗著人多,當下便令左右強行架了月歌走。

恰好僕多等軍校路經此地瞧見這一幕,一干人愕然過後,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有人畏懼王賁的權勢,直勸僕多、趙破奴等莫上前多管閒事。

眾人正亂間,霍去病板著臉踱近:“何事喧譁?操練在即,不下去準備還留在此做甚?”

僕多一見靠山來到,急喊:“將軍快救月歌!”忙不迭把經過簡略說了。霍去病已眉頭大擰,旋風而去。

王賁那邊強拖了月歌進屋欲施猥褻,卻佔不到絲毫便宜。月歌人雖瘦小,卻極其兇悍,沒多久王賁已吃了她幾齣老拳,還被她奪去隨身匕首。而後,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齊上,剛將月歌撲摁在地,卻又大叫鬆手,人人身上都掛了彩。

此時有人破門而入,王賁以為是自己手下,便捂著傷臂下令:“一起上,與我扒了他的大袴,我就不信今日治不了這小雜種!”門邊那人卻忽然疾衝過來,抬腳便朝他腰際小腿狠踹。

王賁痛得只覺腰腿欲斷,他仰天躺倒,瞧見高高立著的霍去病正垂眼看他,目中寒光森森。

隨後,幾名侍衛更被霍去病一拳一個打得四下逃竄,絲毫不敢還手。誰敢打天子寵信的紅人驃騎將軍?便是想打也打不過,他霍去病可是勇冠全軍的冠軍侯。

王賁急道:“驃騎將軍,不過一個匈奴野種……”他話剛出口便後悔不迭,人人皆知霍去病是私生子,自己在他面前說什麼“野種”之類言語,今日只怕是死定了。

果然霍去病目光凌厲,眸內似要冒出火來:“我的人你也敢動?!管你是誰家侄兒侄孫,我霍去病還未放在眼裡!”

咔嚓一聲過後,王賁淒厲的慘叫便響至屋外。

隨後趕來的趙破奴等人遠遠瞧見霍去病和月歌的身影,皆大大松了口氣。僕多急奔過去,拉著月歌上下打量:“你無事就好,幸虧將軍趕得及時。”

月歌繃著臉,小聲對僕多抱怨:“將軍晚來些更好,我便能閹了那惡賊,如今將軍只是斷了他半條腿而已……”

霍去病聞言轉頭,淡淡瞥她一眼:“他是王太后侄孫。”漢地男風頗盛,眾人見怪不怪,只是這王賁卻太過放肆,竟在軍營裡也敢亂來!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必痛下狠手。

月歌心頭一暖,知道仲兄對她刻意維護,便不再出聲。

“日後若無事,莫離我左右。”霍去病打量月歌,覺得她那瘦弱的身板著實礙眼,營裡皆是血氣旺盛的軍士,難免不會有人像王賁那樣打三弟的歪主意。

隔日,替霍去病換藥的親衛因手腳粗重被驃騎將軍踹出門外,月歌不得已又親自上陣照顧仲兄。她記起日前張騫的勸告,幾番鼓氣後乾笑開口:“將軍聽了莫生氣,其實我是……我是……”本欲對仲兄和盤托出實情,但期艾半晌後卻語不成句。

趴在榻上讀簡的霍去病大感不耐:“囉唆什麼?快些換!”月歌只得摸摸鼻子,將話憋回肚內。換好藥後,她照例為仲兄推拿傷口左近的肌肉,只是心不在焉,手下越按越輕柔。

這兩月餘,霍去病已習慣月歌的溫柔照顧,今日不知為何腦子裡卻翻來覆去總想著王賁將她擄去的場景,他心中煩躁漸升,只覺腰背上那雙手軟若無骨,撩得他身體一陣異樣。

霍去病猛然側身,避開月歌的碰觸,喝道:“給我出去!”

月歌被罵得莫名其妙,出� �忍不住氣惱將藥物甩予親衛:“你們將軍脾氣太大,我伺候不起!”

小半月後,霍去病腰間已然無礙,漢軍也整頓完畢。數萬軍士在霍去病和公孫敖帶領下,疾馳出北地。

這回兩路各萬騎人馬,比上次出征更為彪勇。旌旗延綿數里,颯颯生風。

霍去病立於高臺上振臂一呼:“各位兒郎,可敢隨我一戰否?”萬騎揚聲呼應,隆響震天。

完畢,霍去病翻上坐騎,一馬馳前,面上沉著自信的神色感染了在列的兵士。

月歌望著,心中愈發不定,只暗念月氏部落萬萬莫要與仲兄為敵的好。

而後,為免行軍目標太大,兩軍自出了蕭關便異道而行。公孫敖一部走漢軍第一次河西出擊的路線,越烏盩在鶉陰河流域渡河。霍去病親掌的大軍則取北道在賀蘭山附近渡河再朝西進發。

兩路大軍擬定在鈞耆水[注3]附近會合,一同夾擊休屠部主力,若能得勝便再向西北深入。因所走線路比公孫敖部更長,一路上霍去病嚴令全軍快馬馳騁。所幸右賢王圖澤的部落早已隨單于北移,河西一徵又讓此處的部落惶惶散去,賀蘭山南一帶匈奴幾近絕跡,漢軍得以暢行無阻。

三日後,霍去病這一路漢軍已越過賀蘭山,至鈞耆水流域。但派出的斥候回報說,原本按固定計劃早該到達鈞耆水下游的公孫敖部卻不見蹤影。

[注1] 漢初等級森嚴,萬戶侯以上才可臨街開門稱第,所謂的長安北闕甲第。其他人只能開門在坊後稱宅,不過到東漢後就氾濫沒這麼嚴格了。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注2] 漢代對建築的規制和名稱都有嚴格規定。實行裡坊制,普通人出入居所都要透過坊門,只有萬戶侯的居所才能直接臨路開門,稱為第,其他人的住宅則只能稱宅或舍。

[注3] 鈞耆水:大約現今山丹河下游。(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