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門處站著羅姑比的季父、被軍臣和伊稚斜尊為大籍若的攣鞮產。他是冒頓最小的弟弟,如今已年近七十,鬚髮皆白。

“伊稚斜苦心搜捕了她兩年多,你卻竟敢將她藏起,今日若不是被我發現,你還要將她放走?!”

羅姑比不屑哼道:“伊稚斜他算什麼英雄?設計謀害了軍臣,奪了於單的大單于位。莫說我羅姑比,草原上不服他的,大有人在!”

“胡說甚麼!這草原上自是能者居之。照你這麼講,那當年冒頓大單于鳴鏑奪位,也不能算是英雄了?”

產這麼一說,羅姑比倒是不好反駁了。他愛憐地望了一眼月歌,向產懇求:“季父,我們放她回祁連山罷,軍臣就這麼一個女兒,她也是你的重侄孫女,若落在伊稚斜手裡,只怕是沒命了。”

“你放心,伊稚斜暫時還不會殺她,否則他手上再無籌碼可控制祁連山的月氏人了。當初你因支援於單而被伊稚斜貶降,何不趁此機會把她獻上,好重新拿回權位兵馬?”產循循誘導,羅姑比不禁開始動搖。

月歌見勢不妙,矮身作楚楚可憐狀來哀求:“大籍若、季祖父,我阿爸阿母阿弟還有於單阿兄都慘死於伊稚斜之手,你們若將我送回王庭,他不會讓我活的!”

產突然使個眼色,左右侍衛虎狼般撲上,將月歌制住,扔進關押囚徒的大木籠裡。

“關她幾日,等點好人馬,一齊帶去和大單于會合!”

月歌奮力掙扎,大叫:“季祖父……”

羅姑比嘆息搖頭,“事到如今,我也救不得你了。”

衛青大軍二出定襄,卻沒太好的運氣,近十日過去,僅掃了幾個小部落,始終尋不到單于主力,看來匈奴此前得了經驗教訓,這回改變策略引其人馬伍迂迴流動,讓漢軍頻頻撲空。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衛青著張騫找了個水草茂盛的去處,率軍安下大營,隨後分派各將領軍出擊,尋匈奴主力作戰。

原本霍去病升了校尉,滿心期待能率部出擊,現下眼見其他人都已帶兵出營,自己卻被困在中軍什麼任務也沒有,他不由心下著急:“大將軍,剽姚校尉請求出戰!”

衛青睨了他一眼,估摸著各路大軍都已出發,便松了口:“剽姚校尉,你且領著手下八百人出去探路,若能抓幾個舌頭回來更妙!”區區八百人,他可不敢讓他們出去送死,隨便敷衍下外甥便好。

霍去病一愣:“大將軍!”

衛青趕在他前頭髮話:“探好了路,必定讓你出戰!”

不得已,霍去病憋了一肚子氣回到自己的營地,召集隊伍,並著人去輜重軍處領取糗糧。

“全校集合!隨剽姚校尉出營!”大夥兒一聽,都興奮異常。

衛青撥給霍去病的這八百人都年輕力壯,精力無處發洩,他們這幾日早悶壞了,正等著上戰場拼殺呢。只是去探路抓舌頭?霍去病心中另打了主意,嘴角忽然勾起,喚住正要前去領糗糧的部下。

沒多久,輜重部便有人到衛青處稟告,剽姚那一校人馬共領了三日糗糧。衛青一聽心知不妙,急問:“剽姚校尉人呢?”手下卻報說他早領著八百人出營了。衛青後悔不迭,自己不該把外甥放出去,去病這哪是去探路啊,明擺著去奔襲尋匈奴人拼殺!

霍去病領著八百軍騎一路馳向西北,兩個時辰過去,已離了大營近百里,可茫茫草原,卻連一個匈奴人也沒見著。

“校尉,這麼跑不是個辦法,我們要去哪兒啊?”手下軍候有些忐忑。

霍去病一指西北:“趙破奴、僕多,你二人說此西北方有湖,可確定否?”二人連忙策馬上前:“確是有湖,這個時節應有不少部落圍湖安扎。”

“好,我們便去尋他們,見一個打一個!”

再馳半日,天色開始發暗,前方果然橫著一口大湖,卻不見有任何部落的痕跡,彷彿匈奴人早有準備,在漢軍來之前撤離得乾乾淨淨。霍去病正心焦,往前頭偵察的趙破奴和僕多飛馳回來:“山丘那邊有一小部落,不過兩三百來人。”

“好,先拿他們來開刀!”

霍去病一聲令出,八百銳騎呼嘯著馳上丘頂,順勢而下。這個部落的精壯男子已有一半隨了單于出戰,此時漢軍如天兵忽降,他們猝不及防,狂雨一般的弩箭已射穿了許多人的身體。

營地裡嗚嗚吹響了號角,匈奴人像驚醒過來的狼群,露出鋒利的牙齒和爪子,他們紛紛上馬拉弓,和呼嘯衝來的漢軍對射。

這次霍去病終於見識到了,匈奴人不分男女老少,個個上了馬、開了弓全都搖身一變成了控弦的軍士。這部落的人總計也不過三百,最後倒共有兩百多人與漢軍廝殺,毫無畏色。

霍去病嚴下狠令:“不降者,殺無赦!”

縱然是草原上最兇猛的惡狼,亦抵擋不住如猛虎出籠的這一校軍騎。漢軍以極優勢的兵力,輕而易舉滅了這個小部落。

初戰告捷,霍去病躊躇滿志,正在巡視各處清點首級。不遠處傳來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哭號,他扭過頭:“何事喧譁?”

漢軍以斬獲的首級數評軍功,此時在殘帳灰燼旁,十幾名婦孺被團團圍住。一名軍士手起刀落,瞬間砍下兩名少兒的頭顱。

“住手!全都給我停下!”霍去病眼見這一幕,勃然大怒,策馬上前舉鞭將那軍士抽了個半死。

“虧爾等還是堂堂七尺男兒,也學匈奴人專門欺辱婦孺老弱。傳令下去,此後每戰,降者不殺,若再有以手無寸鐵之婦孺首級充軍功者,一律當作違反軍紀就地處死!”

各曲連聲應諾。

一番惡戰,大夥兒都飢腸轆轆,此番攻滅的部落柵欄裡,有牛羊上千。霍去病傳令,晚上不吃糗糧了,將匈奴人的牛羊宰殺烤熟,全校一起吃肉。

眾軍士大喜,平日就算在營裡,吃的也不過是些棗飯粥餅,普通下士吃肉的機會並不多。可如今跟了剽姚校尉出來,當晚便能吃上一頓飽肉。眾人均想,管他把隊伍帶到哪兒呢,有敵首可獲、有肉吃便好。

近百堆篝火架起,燻煙嫋嫋。霍去病接過部下遞過來的糙肉,卻食難下嚥,他腦中翻來覆去盡是當日那只香嫩無比的獐腿,心裡更是大嘆:“可惜三弟不在這裡。”他心中頭回這般念著一個人,竟是為了口欲。

全校飽餐一頓,昏昏睡去,才不到兩個時辰便被叫醒。

“剽姚校尉有令,各曲隊整合出發!”

眾兵士雖仍有些疲倦,但軍令如山不可違,只是那些俘虜和繳獲的牲畜輜重卻是個問題。

霍去病卻傳令說,俘虜放了,扔下所有的繳獲,全校仍是輕騎行軍。

軍士們打了這麼多回仗,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個不要繳獲的主兒。有人擔心問:“萬一那些俘虜去其他部落報信,將匈奴人主力引了過來,可如何是好?”他們才八百人,可幹不過數萬的匈奴主力。

霍去病原本領著人馬繞過大湖繼續向西北挺進,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再行十里,我們便折向西南。”

但好景不長,漢軍轉向沒馳多久,迎頭就碰上了匈奴主力,望過去黑壓壓一大片,至少幾萬人。雪上加霜的是,匈奴人也發現了他們,開始調集大軍朝這邊圍過來。

聽完斥候[注1]的急報,幾名曲長嚇得腿都軟了,差點在馬上坐不住,心中更是後悔不迭。早就知道,跟著這沒經驗的愣頭青校尉亂闖,送死是遲早的事。

可他剽姚校尉卻面不改色,一聲喝令:“逃!”

也是!八百騎對幾萬主力,除了逃還能怎樣?大夥兒從未曾像此時這般拼命策馬,跑慢了那可是要丟命的!剛從勝利的頂峰一下跌落至死亡的谷底,那些昨晚吃著肉食還感謝剽姚校尉的軍士,此刻心裡早將霍去病罵了個狗血噴頭。

八百人全速逃離,倉皇如鼠,一路上狼狽得烏七八糟。

“剽姚校尉傳令,轉向北方!”軍眾聽了納悶,這是第幾次改方向了?校尉是在玩洛書九宮轉[注2]吶?可如今只要能擺脫匈奴主力,管他轉向去哪,能活命就行!

過了大半日,幾百匹馬終於累了,漸漸慢下來,身後的匈奴大軍也早不見了蹤影。

“我們如今到了何處?”幾名曲長軍候望著茫茫原野,仰天欲哭。

趙破奴也繞暈了,屁滾尿流連番奔逃,一路上不停轉了七八次方向,誰他媽的還記得住啊?

“我們東北向三十裡後折去正北,兩個時辰內西南和正北各交替四次,接著向西一個時辰,此後便一直朝南。”霍去病緩緩述來,“若未估錯,我們已繞過匈奴主力,到了他們背面。”

趙破奴在行軍圖上摸掂幾下,果然如此。各軍候隊長目瞪口呆,校尉記得這般清楚,方才真是在逃命麼?

不過,終於逃出來了!總算能保住小命了!眾軍士在馬上高呼萬歲[注3],有些人欣喜過甚,熱血上腦、眼前一黑,咕咚栽下馬去。

這般冰火兩重天的強烈刺激,不是誰都能消受得起的啊。全校人馬個個都被接連的大起大落顛得面如土色,只有他們的校尉頭兒,那個彷彿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皇親貴戚,此刻伴隨著踏鷹嘶鳴雙蹄立起,他在馬背上爆發出一陣朗朗的大笑。

平日剽姚校尉少言不洩,喜怒鮮形於色,如今卻笑得如此暢快歡心,倒像打了什麼大勝仗似的。

經過這一番生死起落,八百人的膽子被磨大了。行軍途中再遇上了兩個更小的部落,還不是輕而易舉便滅掉?並各得百餘斬獲,飽食羊肉馬奶數頓。

到了第三日上,部隊經過一條大河,停下飲水休息。

霍去病問:“此處是何地?”

僕多道:“這條石門水的上游俗稱北耆溝,貫穿陰山南北,是大青山和烏拉山的分界。”

“其上可有部落駐紮?”

僕多緊望著河面,並未答話,趙破奴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仔細分辨,忽然叫道:“那是匈奴人祭祀的羊皮!”

既有祭祀的薩滿,那這個部落看來還不是一般的大。霍去病當即遣了兩名斥候前去,探明了在石門水上游的烏拉山腳下,駐紮著一個大部落,數數有近兩千人。部落營地裡有眾多大旗飄展,威嚴顯赫。

“那可不是一般的部落阿,定是些王侯權貴的領地。”斥候如是說。

霍去病壓住內心的興奮,揚聲道:“各位,想不想打一場大的?”一路上遇到的幾個部落都較小,雖一直獲勝,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不夠爽。

軍士們被連日的勝利鼓舞著,都齊聲呼應:“想!”

“那大夥兒在此食飽飲足,待休息夠了,入夜我們便鼓足勁衝進去!”

眾人大聲稱諾。

可有衝勁是一回事,現實的敵眾我寡又是另一回事。

霍去病沉吟半晌,眼中閃出必勝的決心:“這次需智取,夜襲固然好,若能有人潛入敵營,晚上裡應外合,我軍定能大勝!”

而這份差事自然又落到了匈奴通趙破奴和僕多二人的頭上。

廬帳旁的石門水悠悠流淌,烈日下,木籠裡的月歌已被關了數日,此間羅姑比倒是一直來給她送食,可今日他再來時,面色卻變得有些冷漠。他目光複雜盯著月歌:“大籍若說了,原來你並不是軍臣親生,不過是個秦人的小雜種,也好,將你交給伊稚斜,由他來發落。”

“季祖父,你在說什麼?”月歌蒙了,連聲追問,羅姑比冷著臉拂袖而去,只留下她在木籠裡百思不得其解。季祖父和大籍若為何說她不是大單于親生,這又從何說起?

不多時斜陽西掛,部落裡的人趕著數以千計的牧羊回欄,一片白茫茫在木籠前湧動。月歌抱膝坐著,目無焦距望向前方。羊群陸續入了欄,卻有兩頭悄悄移到邊上,離木籠只有半丈遠。她側頭看去,立時怔住。

從她這個角度清楚得見,那兩團並非羊兒,而是披著羊皮的兩個大男人。

這時,羊皮下的僕多熱得不行,悄悄掀開皮毛,抬頭正對上月歌亮晶晶的眸子,他嚇了一跳,不由得捅了捅身邊的趙破奴。

待趙破奴揚首,月歌更加吃驚,這人不就是當初和張騫一同歸漢的趙二狗麼?怎會在此扮羊?

兩年多過去,月歌身量大增,五官展開了又兼膚色變換,趙破奴顯然沒有認出她來。僕多低聲抱怨:“糟了,這小子瞧見我們,這可如何是好?”

趙破奴死死盯著月歌,心裡念頭轉了數十遍,他暗想完了,剽姚校尉令他二人混入部落裡應外合,難道真要栽在這小子手裡?

趕羊的人漸漸向這邊移近,月歌忽然朝他倆暗暗招手。

“他這是叫我們過去?”僕多驚疑不定。

趙破奴也納悶著:“不知。”忽見月歌用手指了指木籠後,那裡有樹木七八棵,藏身倒是綽綽有餘。趙破奴大喜:“這人幫我們呢。”拉了僕多爬過去,趁趕羊人一個沒留意,閃身躲到木籠後的大樹下,茂盛的枝葉剛好將他倆遮住。

等羊群全入了欄,僕多伸出半個頭,卻立馬縮回去。外面是身著裘服的產和幾名親信巡視經過,產呵斥道:“小雜種,老實些,莫再玩什麼花樣了!”

前兩日月歌藉口尿遁屎遁,守衛的人已被折騰得死去活來,連連追捕了好幾次,如今是說什麼都不肯放她出來了。

月歌衝著產遠去的背影冷冷一笑,自己馬上大禍臨頭了還不知道,看你還能得意多久。

“喂!你們的大軍何時來襲?”月歌回頭小聲問,身後的樹叢裡默然無聲。

許久,僕多磕磕巴巴的聲音傳來:“你怎知我們有大軍……”話音戛然而止,似被趙破奴一把捂住了嘴。

“你們來多少人馬?大籍若是單于大父,手下兵強馬壯,有近兩千數,他們明日便開拔去和伊稚斜會合。”月歌自顧自說著,也不管樹叢裡那兩人應答與否。

“你們人若不多,這一仗恐就難了。是要夜襲麼?”她想了想,忽然語聲輕快,“馬欄那邊堆有去歲的餘糧,還有些乾草雜什,都是易燃之物,等入了夜大軍來襲,你二人去放一把火燒掉,匈奴人自己就先亂了。”

良久,趙破奴猶豫問:“你為何幫我們?”

月歌朝天空連翻了幾個白眼,這人真沒眼力,沒瞧見她如今是籠內囚麼?她還巴不得漢軍前來襲擊,自己好趁亂逃走吶。

再過兩個時辰,漆黑夜幕已深深籠罩著蒼茫的原野。為了明日的開拔,匈奴人早早躺下休息,偌大的營地裡只餘十幾片篝火和少量的巡邏守衛。

月歌卻興奮得睡不著,她抱坐著遙望遠處微僅可見的天地一線,忽然間,那裡有什麼東西在冒聳,似是一團團暗影在緩緩移動,卻越來越大。

她嘴角漫上微笑,眸中迸發出希望的光芒:“來了……”

沒多久,那些影團悄無聲息逼近,黑壓壓地遮蓋了天際微光。猛然間,四下裡爆發出激烈的呼嘯狂吼:“殺……殺!”

隆隆的馬蹄震醒了沉睡的大地,無數高大的軍騎潮水一樣湧來,風馳電掣般衝入營地廬帳間。許多從睡夢中驚醒的匈奴人剛出穹廬,便被飛射而來的利弩送往另一個世界。

連外衣都來不及披上的產和羅姑比聚集到帳前,四下大吼:“莫要慌!我們人多!大家快上馬!”匈奴人紛紛躍上廬帳旁的坐騎,在馬上,漢兵哪裡是他們的對手?

大部分人邊射邊朝營地西面奔走,欲去尋馬作戰,可人還沒至欄邊,已有熊熊火光飛起,那裡的草堆不知怎的被點燃,其邊上的馬群受驚嘶鳴,全都衝欄而出。一時間,百馬奔騰、千蹄縱踏,前頭來不及躲閃的匈奴人全被踏成了肉泥,後面的急忙轉身逃去,卻正好迎上漢軍飛射而來的鐵矢。

月歌攀著木籠觀望,輕輕一笑:“那兩人,幹得還真不賴。”

沒了坐騎的匈奴人,就如同被拔了爪子的狼,縱然再兇狠也弱去了一半,八百騎彪勇的漢軍在整個部落裡踐踏縱馳,如入無人之地。成群的匈奴人舉起刀來欲作瀕死的掙扎,卻往往成了利弩鐵箭的活靶子。

以往一個匈奴人能勉強抗一個漢兵,此時混亂如斯,近兩千的匈奴兵卻被八百漢騎殺得哀鴻遍野,潰不成軍。

產和幾個相國都尉各領著人馬,在漢軍圍攻下節節退後。

望著沖天烈焰和混亂的場面,月歌禁不住笑起來,此時一個黑影擋住了她的視線。產猙獰的面孔在眼前放大:“漢軍怎能跑到這麼遠的後方來?小雜種,說!可是你引來的?”

月歌冷笑:“母親早就警告過爾等,天神示下,若匈奴再去惹怒漢人,那便是連祭天聖地都不能保全!”

產左右環顧下,發覺大勢已去。自己的精銳沒能到前方戰場廝殺,卻在後方不明不白地被不知從哪竄出來的漢軍給滅掉,他心中那股鬱悶實在難消,於是大喝一聲:“小雜種,莫以為你們母女有神靈庇佑,我就不敢殺你!”高舉利刃劈開木籠,將月歌一把扯出。別看他年近七十,卻依然孔武有力。

產手上的利刃高高揚起,月歌此時卻彷彿傻了一般,呆呆地望向他身後遠處。

咄然一聲後,產身形往前震了震,他驀然驚見,自己喉頭下方突然穿出來一支黑黝黝的鐵箭頭,其上暗紅的血絲隱隱映著火光。產張口欲言,嘴裡卻倏然激噴出一股鮮血。

急驟的馬蹄聲從後方傳來,產半扭過身,臨死前看到的情形,便是迎面飛馳而來的高大軍騎上,那個驃勇銳悍的年輕人,一雙如沉水炯星般的閃亮雙眼,以及那人身周散發出來的沖天煞氣。

霍去病一刀劈飛產的首級,眼前的無頭身軀轟然倒地。

月歌望著踏鷹背上那筆直的身影,說話變得結結巴巴:“兄……兄長?!”她從來沒想過,時隔近一歲,竟是在這種時刻這種場景,和霍去病再次遇上。

霍去病一弩射倒撲上來的匈奴兵衛,回身勒馬,亦十分吃驚地看著月歌。難怪自己在長安久尋三弟不見,原來她又回到了匈奴地。

幾名下了馬的漢軍斜地裡插過來,手中鐵刀招呼著去砍月歌,冷不防一柄環首刀倏然劈至,將幾人手中的軍刀震飛。此時,剽姚校尉的軍馬已橫在眼前,還有他冷冷的目光掃下:“莫傷他!”

霍去病快速環顧,如此混亂的戰場,刀箭不長眼,沒準下一瞬三弟就被漢軍的利弩射穿。他心一沉,朝月歌伸出手:“三弟,來!”

月歌奔到馬前,便覺手臂驟緊,人瞬即被霍去病拉上馬背坐在他身後。踏鷹馱著二人四處賓士,一個又一個匈奴人在霍去病的弩機扳扣下應弦而倒。他嫌弩箭裝載過慢,將弩往馬側一掛,取了弓箭,左右開張,眨眼間已射出五六發,箭箭奪命。

“兄長放我下來罷,你這樣不便控馬拉弓。”月歌不欲拖累他,縱身跳到另一匹馬的背上。

霍去病勒停坐騎,把帔[注4]的下緣從腰間拉出,解開繫帶,親手將繡有雲紋的火紅武將帔蓋在她肩頭,省得有些不長眼的軍士將她當作匈奴兵來射殺。

那件帔果然作用靈驗,雖吸引來許多好奇的目光,但漢軍們的弓弩刀劍卻再也沒有往月歌身上招呼。不過有一利必有一弊,麻煩也接踵而至,如今匈奴人瞧見了那帔,都來要她的命!

月歌反倒逃得更狼狽了,她剛策馬躲過了身後兩名匈奴人的追砍,卻聞前面廬帳旁一聲怒吼,刀芒閃爍著划過來,卻又忽然停住。

那人是產的侍衛,識得她的身份,這一刀當然砍不下去,竟是生生卡在了半空。僕多正好在左近,搶過來一把將那侍衛劈翻在地。

“奇了,他明明舉了刀,卻為何不殺你?”僕多百思不得其解。

月歌瞥了瞥他:“我母親是大薩滿,他自然不敢殺我。”她從小被人敬畏慣了,覺得這有何大驚小怪?

僕多本就是匈奴人,哪裡能信她的胡吹大氣:“你怎不乾脆說自己是祁連居次,受神靈庇佑?”

月歌瞬間被噎住。

他又側頭朝她身上打量,面色變得怪異:“剽姚校尉竟把他的帔給你披著?”

月歌這回正色相告:“他是我義兄。”

僕多更怒,瞪圓了眼:“你當我好騙?”若他頦上有須,此刻定是吹著鬍子走的。

漢軍大營內,衛青一張臉沉著,彷彿罩了生鐵。

原本今日得了左將軍公孫賀的報信,他引領中軍前去,左、中兩路大軍齊齊夾擊匈奴主力,共斬獲萬餘級,算是個不小的勝利。可沒等大夥兒高興半日,右將軍蘇建孤身一人狼狽回營,報說他和趙信兩軍合併的三千人遇上單于主力,大戰一日有餘,全軍幾近覆滅。趙信見勢不妙,率剩餘的八百騎投降匈奴,只留蘇建一人逃回。

李廣一聽,須發怒張:“看看!匈奴降將果然靠不住!”

連失兩軍,這罪便大了。部將都勸衛青於軍中斬殺蘇建,議郎周霸還說:“大將軍自領軍出征,未斬過裨將,今日蘇建棄軍而逃,論罪當斬,大將軍更可以此立威。”

衛青卻手一揮:“青以皇戚出將,無需立威,且人臣切莫專權。蘇建之罪,便報請今上定奪罷。”

其實他心裡更擔心的是外甥霍去病,這小子領著八百騎跑出去五六天了,卻連個訊息也未傳回。趙信和蘇建兩軍合併尚且如此大敗的下場,萬一外甥遇到匈奴主力……衛青長嘆一聲,緊閉上眼。

帳外忽然歡聲如雷:“剽姚校尉回營了!”

衛青猛然睜開眼,凝聽片刻,高高吊起的一顆心這才安穩落回胸腔。瞧見外甥大步跨入帳內,他劈頭蓋臉的一頓罵便招呼過去:“剽姚校尉,我命你出去探路抓舌頭,為何過這許久才回營?你眼裡可有軍紀?”仔細打量,外甥風塵僕僕,衣甲上隱約可見暗紅的斑駁血跡,但人總算安好無虞。

“去病沒抓到舌頭,但給舅父帶回一份大禮!”霍去病臉上只有極淡的笑,眉宇間的英氣更濃了,“把人帶上來!”

幾名裘服亂髮的匈奴人被押入大帳,霍去病揪起為首那個:“大將軍,這是單于季父羅姑比,另外幾人是相國、當戶。而單于大父籍若侯產,已被我當場斬首!”說罷,手中人頭擲於地,滴溜溜滾到衛青腳下。

“外頭還有敵首二千二十八級,請大將軍派人前往清點!”

那一刻,霍去病飛揚的雙眸彷彿暗夜炫火,點亮了整個大帳。

八百騎以少勝多,勇蓋全軍!衛青和眾將仍不能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英姿勃發、傲然挺立的年輕人,他年紀如此輕,征戰經驗如此少,這回卻一鳴驚人,立下如此卓著的戰功!

是天幸?抑或註定?

良久,衛青壓下內心的激動喜悅,望著外甥佈滿血絲的眼角:“幹得好!累了罷?下去好生休息!”

“諾。去病已有兩日未閤眼了。”

最後那一戰激烈非常,整個剽姚校精疲力竭,產的部眾畢竟人多,仍是逃走不少。為免逃匿的匈奴殘兵引來援軍,鏖戰後霍去病當即傳令部隊連夜馳返。

洗去多日的汗膩血腥,霍去病剛踏入自己帳內,便瞧見月歌和衣躺在氈榻上睡得正熟,身上還穿著他的帔。

三弟倒是老實不客氣!霍去病面無表情看著,心裡更是一陣無語。他本人極為愛潔,莫說與人同榻,自己連平日都鮮少讓侍女貼身服侍。若換了是旁人這般無禮,他早一怒起腳將之踹下氈去。

“三弟!三弟!”

月歌也是連著幾日沒好好休息了,此番睡得極死,任人怎麼叫都不回應。霍去病無奈瞪著,伸手欲將她推到別處,逼近了卻瞧見她眼眶下暈黑一片,加上滿臉的焦黃,那可憐樣說是個半死不活的病人也不為過。

算了!這小子雖髒亂不堪,身上卻無其他軍士那樣的醃酸體臭。霍去病想了想,就當憐惜三弟在匈奴顛沛流離的數月時光,賞他個安穩覺罷。於是霍去病一腳將月歌蹬到最裡處,自己佔了大半個氈榻,安然睡下。

一覺醒來已近次日晌午,月歌感到四肢舒暢無比,只是不知下身為何卻有些酸脹難耐。她睡眼惺忪轉頭四顧,半個呵欠驀然卡在喉裡。自己身旁何時橫了一副高大軀體?

她驚得噌然坐起,審視摸遍全身,衣物牢貼無異。

而霍去病還未睡夠,被這番動靜鬧醒,他迷迷糊糊掃她一眼,口氣不大好:“莫吵!給我出去!”轉個身朝外側躺。

月歌定定神,松了一口氣,原來是去病仲兄啊……縱然如此也頗難為情。她下氈著履,掀簾出帳。這裡是漢軍營地,伊稚斜和隆漠的手再長,也決計伸不到此處來。

可月歌剛朝左走了幾步,就見趙破奴和僕多正牽著霍去病的坐騎向此慢行;她急急右轉,一抬頭,前方迎面而來的,卻是張騫。

在漢軍營內也步履維艱啊……月歌只能嘆運數不好,噌地又躥回霍去病帳內。雖說外面那兩人十有八九認不出現在的自己,但還應小心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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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所事事盤坐氈前,熟睡中的霍去病少了七八分寒煞之氣,卻依然武威逼人,沉毅的面上濃眉英挺,五官似刀削斧鑿。

月歌解下火紅的武將帔默默端詳,怔忡地想:人的機緣際會真是奇妙,這是仲兄第二次救她了罷?說實話,仲兄為人當真不差,前夜的救護更是情真意切,她理應將實情坦誠相告,可偏偏他又是漢朝皇帝派來擒她的人……

此時,另一張英朗的面容清晰闖入她腦海,當日昌武侯宅外的驚鴻一瞥,她和郭允雖未有半句言語,可那呼之欲出的曖昧情愫卻時時瀰漫在二人之間。

子維兄長,不知仍在長安否?

正想著,下身一股熱流滑落,月歌伸手去探,卻愣住,面上瞬起緋紅。她自小隨母親習醫理,該懂的都懂,不該懂的也略曉幾分。

十五歲的少女身軀已長成,而自己今日,正是初潮來臨了。

難怪睡醒仍覺下身痠痛,月歌望去氈榻上,自己方才躺過的地方隱隱現著一抹暗紅。她慶幸仲兄未醒,站去榻前,斜身從霍去病的腰腿上方探入氈內,用衣袖去擦拭那塊血跡。

月歌起先不敢用力,怕吵醒仲兄,沒想擦了幾下,那血跡竟然不褪。霍去病忽然翻了個身,膝蓋抬起觸及她胸腹。月歌低叫一聲躲來躲去,速下重手去拭血跡。可她越焦急,越是擦不掉。

霍去病被連番折騰,忍無可忍,猛然坐起來瞪著她:“讓你莫吵,你卻做甚麼?”心想這小子怎這般不省事。

月歌愣愣看他,忽然想起自己那尷尬事,雙手急忙掩去氈上。

霍去病寒著臉轉頭,卻怔住:“三弟受傷了?昨夜怎未見你提起?”

“受傷?”月歌呆呆地隨著他的視線看去,立時恨不能一頭撞死。自己手沒蓋對地方啊,那塊血跡正大剌剌地攤在邊上吶。

“傷到何處?我看看。”

月歌欲哭無淚,連連搖頭:“只是小傷,無事無事!”

霍去病一言不發,只是沉著臉盯住她。此人天生富貴,心高氣傲,哪容人拒絕?

月歌被逼無法,只得悶頭衝出帳外尋了個偏處,狠下心來抽出隨身腰刀在腕間劃寸餘。

回頭她將腕間傷口在霍去病眼前晃悠兩下:“前夜混戰時所受的小傷,被我再次弄破而已,當真無事!”便想這樣矇混過去了。平時暗黃油彩一直塗到她臂肘處,挽起袖也不怕被他瞧破。

午後,霍去病卻從軍醫處尋來斫合子[注5],令人搗碎了與她敷上。饒是性冷,他如今也察覺出月歌有些畏怕他這個義兄了,於是儘量溫聲安慰:“你是我三弟,有事盡可對我明言,不必拘束。”

月歌卻望著包裹嚴實的左腕,內心百味雜陳。

及大軍還朝,衛青雖有所斬獲,但失卻前、右二軍,天子甚為不滿。幸得剽姚校尉霍去病出奇兵,得數倍於己身的斬俘,並生擒匈奴顯貴,戰績赫然。

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斬首虜二千二十八級,及相國、當戶,斬單于大父行籍若侯產,生捕季父羅姑比,再冠軍,以一千六百戶封去病為冠軍侯。”[注6]

[注1] 斥候:探馬。

[注2] 洛書:古稱龜書,傳說有神龜出於洛水,其甲殼上有圖象,為洛書九宮數。

[注3] 秦漢時,“萬歲”只是通用吉祥語,表現人們對長壽永生的追求和願望。過年過節、高興的時候都可以這樣叫叫。

[注4] 帔:漢時武士的披掛,下緣束入腰帶內,是日後披風的原型。漢代還沒有披風的哦。《說文》曰:“帔,披也,披之肩背不及下也,蓋佔名裙,弘農方言曰帔。”

[注5] 《本草拾遺》記載,劉邦曾用“斫合子”作為軍中醫治金瘡之藥。“斫合子無毒,主金瘡,生膚止血,搗碎傅瘡上……昔漢高帝戰時用此傅軍土金瘡,故云斫合子。”

[注6] 《史記》裡記載是千六百戶,《漢書》裡記載是二千五百戶,二者略有出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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