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喟嘆著,整個人低著頭站在那裡,他的身後是無盡縹緲的雲霧,浩浩如海,一眼望不見盡頭。

這樣的無垠雲海的襯托裡,身穿絳紅大袍又裹著鶴羽玄氅的清瘦老頭,愈顯得渺小了起來。

彷佛他只是這天地間群生裡最微茫孱弱的那一個,彷佛眾人腳下的青鼎峰也是這盤王聖宗裡最偏僻而不起眼的那座。

起初時候,楚維陽的心緒還沉浸在提及到郭典後的哀傷裡。

要說多痛苦,楚維陽有時候回想起來,對郭典的死去甚至帶著某種解脫的釋然,長久的苦難困頓,似乎真個教楚維陽的感覺變得粗糲與麻木了起來。

而有時候這樣的感慨,反而愈發成為了楚維陽感受到心境痛苦的來源。

因是,整個人便愈發哀傷起來。

只是這會兒,楚維陽還需得收拾好心神,仔細應對面前的青鼎峰長老。

將心緒按下,年輕人正準備開口的時候,一眼望過去,便是寰宇天地、浩渺雲海映襯下的冷清身影。

這一下,楚維陽僅剩的那點清醒念頭,那些活絡的思緒,也在看到那赤袍玄氅的瞬間,徹底轉不動了。

彷若是整個人的神魂都被浸泡進了幽冷寒潭、萬丈冰川之下。

緊接著,瞧見那長老不斷眨著的一對墨色眼珠,分明看不到半點類似尋常人的目光流轉,可楚維陽就是沒來由的從那漆黑墨色之中,感受出了無盡的悲傷。

因是,楚維陽就這樣張著嘴,莫說一句話,便是連點話音都發不出來,只怔怔的望著,便將他心中全數的哀傷抹去,緊接著——

痛苦被喚醒,飢餓被點燃,憤怒被轟響!

連長老那清瘦的身形似乎也在這一瞬間,徹底的在楚維陽的眼中扭曲起來——

那絳紅大袍的赤色高高的揚起,揮灑在半懸空中,那刺眼的嫣紅之中,彷佛是鮮血的顏色,那些曾經關乎於性命和生死的境遇,幾乎都融化進了這一抹顏色中去了;

緊接著,那鶴羽玄氅的烏黑色陡然暈散開來,像是一陣風煙,像是某種塵埃,又像是粘稠的水漿,那吞噬一切顏色的烏黑裡,彷佛是煞炁的湧動,教人無端的痙攣著;

最後,是那漫天的雲海,幾乎是沸騰著,翻卷著,變成一眼都望不到邊的灼熱湯汁,那些發黑的爛菜葉與爛白的腥肉,這些喚醒著楚維陽的飢餓,又教他直犯噁心!

眼前已經再也沒了那長老的身形,楚維陽能夠看到的,只是那曾經走過的無盡苦難情緒交織成的詭異畫卷。

於是心神在寒潭與冰川下,愈發覺得沉鬱和僵硬,漸漸地,他竟然感受到了某種源自心神中的窒息感覺。

讓他喘不上氣來,更讓他幾乎要失去最基礎的思考能力。

唰——!

下一瞬,一道劍鳴聲錚錚作響!

彷佛是雲霧被撕裂開來,大日的焰火垂落於世;彷佛是無邊的罡風席捲,拂去了人世顏色,只剩下灰盡與塵埃。

那劍鳴聲響徹在天地寰宇之間,也響徹在楚維陽的心神之中。

幾乎像是溺水的人勐地清醒過來一樣,楚維陽勐烈的喘著粗氣,整個人卻像是忽然間活過來了一樣。

只他一人活了過來。

與此同時,那情緒化作的顏色交織成的詭異畫卷裡,一抹殷紅與一抹烏黑交疊,忽然間,半懸空裡顯照出老者那隱逸的身形。

他彷佛仍舊立身在那兒,又彷佛是帶著冷漠的表情,隔著一整個寰宇濁世漫不經心的眺望向楚維陽。

這就是那桀驁青年說得脾氣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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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酷烈?誰?誰脾氣酷烈?”

上一瞬,還是劍鳴聲呼天嘯地,還是失去光澤的斑駁顏色交織成畫卷。

正當楚維陽的心神思緒繼續著,忽然間,伴隨著那熟悉的蒼老聲音響起,勐地一個寒兢抖動,再看去時,仍舊是立身在密林前,四下裡一派山野的幽寂靜謐,哪裡有方才那樣的詭譎變化。

只是不知道為甚麼,一旁的淳于止竟像是受了甚麼傷一樣,整個人忽地被抽去了全身力氣,雖然未曾昏厥過去,卻癱倒在了楚維陽的懷中,此刻非得年輕人攙扶著她的兩個肩膀,才能教她勉強站在那兒。

再看去的時候,那身披絳紅大袍,外罩鶴羽玄氅的清瘦老者,正站在青石板路上,立身在密林的邊沿處,用不含絲毫情緒的空洞目光凝視著楚維陽。

那是一雙極盡滄桑的渾濁眼眸。

而幾乎在楚維陽的目光看過去的瞬間,一抹純粹的烏黑墨色,從老者的眼波深處一閃而逝。

倏忽間,恍若是錯覺一樣,可楚維陽卻愈發明白,正是因為這一眼觀瞧到的眼波靈光,反而證明了方才那恍忽間的詭譎經歷真實不虛,而一切的變故,盡都源自於眼前的陰翳老者。

“甚麼……”

眼見得,那老者又要開口追問。

可沒等楚維陽的心神再勐地一提,又見那老者的渾濁的眼眸忽然間變得鮮活了起來,連看向楚維陽的目光也不再如之前那樣的空洞。

老者擺了擺手。

“算了,不問了……能讓老夫看上這麼一眼,甭管你這身狗屁不通的修法,你,和你師父,你們兩個玄冥丹鼎一脈的門人弟子,老夫算是認下了。”

正說著,那老者忽地又看向倚靠在楚維陽的懷裡,漸漸地恢復了力氣的淳于止。

“以禁制彼此牽繫心神,現在的年輕人吶……”

話音落下時,老者這才徹底轉過身子來,當先一步往密林裡走去。

“將玉符捏在掌心處,看準了老夫的身形,林中有護山法陣,莫走錯了路,冤死在這兒。”

正說著,卻也不見這青鼎峰長老有甚麼等待的姿勢,話音落下之後,便自顧自的往密林深處走去,只幾步邁出,大半個身子就幾乎隱沒在蔥鬱叢林裡面了。

不敢再愣神,翻手間捏起玉符,正要去追那長老的時候,又顧及著淳于止這會兒的狀態,眼見她幾步路走出,身形仍舊顫抖著使不上力氣。

緊要時刻,也顧不得甚麼尷尬。

就當是在握著劍趕路,就當是在握著劍趕路……

這般在心中唸叨著,楚維陽又一手攙扶起淳于止的臂膀來,幾若是將淳于止大半個身子都抱緊了懷裡,這才幾步追趕,沿著長老走過的路,進了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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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又約莫半個時辰過去。

眼見得密林中幾經轉折,楚維陽和淳于止這才緊緊地跟在那長老的身後,最後幾步路踏出,越過了密林的邊沿,瞧著眼前直聳入雲的高峰,這才算是真真的站在了青鼎峰上,站在了玄冥丹鼎一脈的地界上。

一路的沉默。

沒等楚維陽想好要說開口說些甚麼,如何與那脾氣酷烈的長老交流些甚麼。

忽然間,長老的聲音兀自響起。

“再想酷烈那倆字兒,老夫扒了你的皮!

小娃娃,這便是青鼎峰了,你師父憧憬了一輩子的山門道場,也就是這樣了,冷冷清清沒甚麼人煙的。”

這般感慨了一句之後,好歹沒有再使那等詭譎的魔門手段,再徹底引爆楚維陽的情緒,長老只是又追問了一句。

“方才從林中走過來的路徑,可都還記得?”

聞聽此言,楚維陽趕忙回應道,“都記得,這點兒不會有甚麼差錯,一步一步都記著呢。”

長老這才點了點頭,又拿正眼看了一眼楚維陽。

“既然如此,那麼再有人要來暫住青鼎峰,便由你去林子外邊接引了,這山上再清冷,老夫也是聖宗長老,沒得一趟趟跑腿的道理。

給你這樁差遣,老夫自然也有說法。

來看聖宗的香火大典,跋山涉水的,來一趟不容易,似你這等師尊早早故去,沒得到甚麼法統的修士,為的甚麼,不用你費盡辦法開口,老夫只消看你一眼,便能猜個大略。

只是孩子,一門一戶一姓裡,同樣長大的親兄弟,爹孃都難免有個偏疼偏愛,這裡邊的事情沒法全去講道理,總歸,法門傳承的事情,不是你來這兒了,我就必須得傳給你。

沒有這樣的道理。

你的師父如何,你又如何,你這些年過的如何悽苦,都不是我必須傳給你法脈的理由。

可是誰教這回大典,我往道場外走了這一趟,就接著了你呢,許你這樁差事,這幾天裡若是做得好了,也不用去住艮字殿、癸字院,峰頂道殿,是老夫的靜修之處,許你們暫住在偏殿。”

剛剛開口說話的時候,長老已經一步步踏上了青鼎峰山間的羊腸小路。

楚維陽不敢怠慢,仍舊攙著淳于止,一邊仔細的聽著長老的話,幾乎要將一字一句都烙印在心裡。

長老說話不緊不慢,獨有一番奇特的韻味在,任是誰仔細聽了去,都會有一種恍若忘我的奇特感觸,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往往已經是不久的時間過去。

果不其然。

等長老話音落下時,楚維陽和淳于止方才從那種奇特境界之中清醒過來,等年輕人在看去時,一處幽靜的院落,便佇立在山巔,佇立在層雲之中,佇立在楚維陽和淳于止的面前。

艱難的呼吸著,楚維陽多多少少有些不適。

反而是長老仍舊泰然的當先走去,隨手便推開了院落半掩的門扉。

不知道是不是恍忽間的粗心大意,楚維陽甚至沒有從那扇門扉上面瞧見絲毫的禁制。

可轉念一想,許是這長老靜修在這裡,便已經是無上的禁制了。

這般想著,沒有甚麼憂鬱,楚維陽便已經攙扶著淳于止,隨著長老的步伐,走入了院落裡。

入目所見,一派寬闊古樸景色,也愈是如此,長老清瘦的身形走在最前面,就愈是教人真真覺得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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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看去時,甚至能夠在院牆的邊角處,看到些叢生的荒草。

再其他的,院中一座小亭,亭中木桌木椅,不遠處幾塊奇石堆砌,再邊上,放著一口水缸,除去這些,便再也沒甚麼了。

等等——

水缸?

到底,楚維陽也算是吃過見過些了,這會兒,環視的目光一頓,勐地便越過長老的身形,凝視在了那口水缸上面!

這會兒再看去的時候,眼中哪裡還是鏽跡斑駁的水缸,分明是一尊青桐大甕,其上那斑駁的痕跡,盡是歲月風霜銷蝕的印記。

那不是甚麼尋常的物件。

上一回楚維陽見得類似的存在,還是在靈丘山的那處地宮裡,瞧見的紫蟾丹爐。

這是金丹大修士的本命法寶遺蛻!

只瞬息間,楚維陽的呼吸便有些粗重起來。

可沒等他更多的遐想下去。

便是長老的聲音又響起,幾乎生生鎮在了楚維陽的心神之中,登時間教他絲毫慾念都消散了去。

“剛剛那番話,別覺得老夫是在應付你。

一切因果,歸根究底,還是香火和法統的事情。

認你做玄冥丹鼎一脈的門人了,可又不是老夫要將道場法統託付給你,如此傳了法,日後青鼎峰的後人,也要唾罵老夫,更要追殺你,以及你的後人。

越是成了聖宗,眼裡便越是有那不能越雷池一步的禁忌!

不過……兩百年前,有一聖宗門人,說起來曾經是一道城之主,也是你我玄冥丹鼎一脈,說是到了壽,死也得落葉歸根,與宗門的長老們盡都打過商量之後,老夫這才開了峰頂的道殿,邀他來論道談玄。

這一談就是……

往事就不提了,說多了,反而要壞你的機緣,自個兒去悟罷,能得多少,看你自己的緣法和悟性。

這一樁事情,便與老夫青鼎峰一脈沒甚麼因果了,老夫要你做的事情,便是這幾日下山去接引人,然後順手每天記得給水缸打滿水……”

長老的聲音仍舊在楚維陽的耳邊環繞著。

等年輕人再看去的時候,不知何時,長老已經走入了正中央的道殿內,一揮手緊緊地合上了那扇門扉。

再偏頭朝著那水缸看去,一時間,楚維陽的心神之中,便滿是肆無忌憚的遐想了。

可到底人一心神季動起來,難免臂膀上便要用上力氣。

幾乎同一時間,有溫熱的吐息噴在楚維陽的脖頸處。

緊接著響在耳邊的,是淳于止低著聲音,咬牙切齒的語調。

“楚維陽,你把手——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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