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忠心中有著小算盤,但為了將面子做足,同時也為了試探試探蹲在龍泉山上的明軍真實意圖,他在率軍抵達射洪的第二天,不待李定國大軍到來,先一步帶人奔赴山下叫陣了。

他的人馬,不算張大旗那點射洪守備府的千餘人,實打實的有一萬人,其中兩千人的老兵,都是原本在河南時就跟著他的官軍家丁,一直足餉養著,人人鐵甲利器,標準的戰兵裝備,搶劫俘掠所得也大半給了他們,是劉進忠所部主要戰力;而其他的八千人,都是雜兵,要麼是主動投靠過來的各色市井人物,要麼是抓的壯丁,或者是協裹來的流民,身上穿的五花八門,手上拿的更是千奇百怪,有人披皮甲抄釘耙鐮刀,有人著布衣持鐵頭長槍,甚至還有剛剛投靠過來,就拿著鋤頭的莊稼漢。

劉進忠將一萬多人鬧哄哄的在龍泉山下一字排開,步了個三疊陣,幾十個小方陣組成一個大方陣,雜兵在前,家丁在後,旌旗飛揚、鑼鼓喧天,聲勢倒是十足,黑壓壓的人頭佔了好大一片地面。

而龍泉山上的石頭城上,稀稀疏疏的站著一些身著白袍的兵丁,懶洋洋的衝城下叫罵連天的軍陣瞧著,無人回罵,也沒人吱聲,像看馬戲團的猴子一樣淡然視之,毫無緊張的感覺。

劉進忠騎在馬上,手搭涼棚看著城上,他本無攻城之意,只不過想瞧瞧明軍底細,明軍不出來也無所謂,本來他就想耗上幾天,等李定國來了讓宿衛軍去當攻城的死鬼,留著自己的實力以圖將來。

不過明軍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按一般流程,這個時候,城上應該人頭洶湧,守兵密佈,如臨大敵的緊張備戰。只要自己的人再靠近一點,立馬城上就會萬箭齊發,滾石灰瓶如雨而下,喊聲滔天、殺氣四起。

可是此刻,別說殺氣,連人氣都沒有,城頭上懶懶散散稀稀拉拉的幾個兵,看那模樣渾然沒有將自己這一萬人放在眼裡,一種被輕視的感覺從劉進忠的心頭向四肢蔓延,直衝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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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旗,城上到底有多少明軍?你給本督說句實話!”劉進忠有些怒了,衝身邊的張大旗發作道。

張大旗同樣一臉意外的看著城頭,驚疑的回答道:“將軍,城上確實有近萬明軍啊,小的丟失這座城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明軍衝上來,不會有錯。”

聞聲,聚在周圍的幾個劉進忠軍中副將也笑了起來,出言道:“張守備,你怕是看花了眼吧,你睜眼看看,城頭上把箭垛子加起來也沒有超過一千個,哪裡來的近萬人馬?”

“我看是不是出來搶糧的明軍迷了路,誤上山頭,張守備的人久不見明軍,一驚一乍之下扭頭就跑,連人的臉都見著呢。”

“哈哈哈,張守備悍勇無雙,怎麼可能如你們說的那般一樣?我看一定是明軍攻了山城,昨日見我們劉都督旗號來了,又逃了回去,留幾個殘兵虛張聲勢罷了。”

幾個人說來說去,把個張大旗說得耳赤面紅,偏偏還無法還嘴,城頭上站著的白袍明軍就那麼些人,長眼睛的都見得到,怎麼辯解?

劉進忠任由這些人調笑張大旗,也不言語,心中卻在盤算,如果龍泉山上的明軍真的沒有多少人,不攻一攻說不過去,否則李定國來了怎麼交待,看來明日得打造一些攻城軍械,將龍泉山隘口收回來。

幾個副將還在起鬨,恰在此時,龍泉山上一聲號炮響起,“碰”的一聲,炸起了一團煙霧。

眾人的目光一下被吸引過去,就見遠處的城寨關門猛的開啟,一隊又一隊的白袍戰兵魚貫而出,潮水般的散開在關門前的空地上,迅速的組成佇列排成戰陣。

這一下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原本只有幾個散兵的城頭上,變戲法般的冒出許多人來,豎起幾面大鼓,“咚咚咚”的戰鼓聲伴著城下白袍兵整齊的腳步聲,懾人心魄。

“將軍,將軍,快看快看,明軍真的是近萬人吧!”一群震驚的軍將中,唯有張大旗激動萬分,如洗脫了冤屈的婦人般歡叫起來:“小的沒有說錯,大隊明軍來了!”

“你他媽的哪頭的?信不信老子砍了你腦袋!”劉進忠怒喝道:“都愣著幹啥?快去各自營頭上,防著明軍衝陣!”

眾副將如夢方醒,立刻急忙打馬作鳥獸散去。

而劉進忠臉上陰晴不定,看著如蟻般奔騰而出的白袍兵眉頭皺起,心頭暗自吃驚。

太快了,對面的夔州軍動作太快了。

作為大明曾經的河南總兵,劉進忠對於明軍再熟悉不過,但凡兩軍對陣,不論天下諸鎮那一支,從未見過白袍兵這般訓練有素有條不紊的,就像在校場上打了點位一樣,每一個兵每一個將都知道自己的明確位置,從城門裡跑出來直接就到了點位上,多而不亂,混而不雜,綠色和青色的旗幟下大批軍將自動落位,光是憑著這列陣的速度,夔州軍就比劉進忠見過的明軍強上太多,至少比他的河南鎮要精銳不少。

“有標兵就位,餘者隨標兵排陣。”劉進忠也不愧宿將,看了一陣,就瞧出了其中玄機,自語道:“帶隊的將領老道啊,勁敵也!”

目睹夔州軍出戰,劉進忠的隊伍中起了一陣騷動,對面白茫茫的一片白衣整齊劃一,從氣勢上就壓了這邊雜色衣甲一頭,大西軍中軍紀本就不嚴,許多人在陣中交頭接耳,嗡嗡聲一片。

夔州軍列成兩個大陣,每個大陣又分三個小陣,都是三角形的排列,尖頭衝著前方,三個三角小陣錐形排列,匯成一個三角形大陣,陣中士兵人手一杆長槍,槍尖朝天,形成一片亮晃晃的槍刃森林,在成排的大旗下,閃耀著奪目的寒光。

而在大陣的前方五十步遠的地方,散著一個橫排的鳥統手,鳥統手的位置距離大西軍三百步遠,一手鳥統一手月牙斧,站定了就將月牙斧扎在地上,開始裝藥填彈。

劉進忠眉頭皺得更深了,明軍中有鳥統手很常見,但裝備斧頭的鳥統手倒是第一次見到,有些奇怪啊。

他視力極好,遠遠的看到,在對面夔州兵青色“王”字大旗下,一員同樣身著白袍的年輕將官,正指著自己的位置,對身邊的人評說著什麼,看那模樣,很是輕蔑。

那位年輕將官,自然就是王歡了。

王歡騎在馬上,正對風字營營副祖邊交待著作戰方略。

方略很簡單,就一句話。

“看到了嗎?那個穿著銀色山文甲、披紅色披風的,一定就是劉進忠了。”王歡淡淡的說道:“直接衝過去,提他的頭來見我!”

祖邊面目猙獰,將頭上鐵盔正了一正,獰笑著應聲道:“大人放心,不消一炷香,末將就能回來。”

王歡點點頭,他有絕對的自信,祖邊有這個能力。

祖邊縱馬越眾而出,來到三角軍陣前方,朝自己的右側望了一眼。

右邊林字營綠色大旗下,李廷玉也策馬緩緩踏出,遙遙與祖邊來到同一水平線上。

兩人相距很遠,卻像能看到彼此臉龐一般,互相點點頭,同時高舉手中長槍,雪亮的槍刃朝天豎起,在陽光下分外耀眼。

兩個異口同聲的大吼聲響砌天空:“攻!”

城頭上的鼓聲驟然加急,“咚咚咚”的牛皮鼓聲如雨聚、如落石,隨之三角陣中的數十面大鼓應聲響起,敲著同一個鼓點附和著,整個戰場上都是鼓聲,充斥著每一個角落。

每個三角形小陣左右兩邊,各有一個牛角號手,伴著鼓聲,肺活量驚人的號手鼓起腮幫子,吹起了號角,蒼茫的牛角號那特有的低沉聲在鼓聲中激盪開來,將槍林旌旗間的殺氣噴薄而出,直衝雲霄。

祖邊和李廷玉將長槍放了下來,斜指前方,驅馬緩緩向前。

二人身後,數個三角陣排在陣尖上的百夫長也將手中長槍放平,大吼一聲:“攻!”砰然有聲踏步而出。

數千白袍兵隨著各自百夫長的步伐,同時邁步,如一堵白色的牆,向前慢慢推進。

而最前面的鳥統手,跟著鼓點,左手持斧,右手端槍,鳥統就架在左手月牙斧上,緊盯著五百步開外的大西軍,一步一步逼了過去。

對面的大西軍騷動更加明顯了,噪雜聲大了起來,把總們破口大罵著,彈壓著不穩定的軍心,其實他們也同樣有些詫異,明軍居然先攻過來了!

劉進忠已經有些覺得不大對頭了,自打投靠張獻忠以後,與大明軍隊作戰,除了左良玉等個別軍將外,已經很少碰到敢於出城野戰的明軍,像夔州兵這般咄咄逼人搶先進攻的,更是少見,最近這一年來,幾乎沒有碰到過。

但形勢的發展已經由不得他了,白袍兵就在數百步開外,總不能就這麼掉頭跑吧。

劉進忠把牙一咬,在馬上直起身子,高聲叫道:“明狗不過虛張聲勢而已,兒郎們!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哪個敢給老子丟臉,老子活劈了他!”

身後一眾親衛裨將轟然應諾,大吼道:“願隨都督死戰!”

劉進忠嗔目怒容,振聲道:“傳令,擊鼓!前軍向前,先破了他的鳥統兵,然後正面與敵交鋒!”

“左右兩軍,拱衛中軍,待前軍破敵,與本督一齊向前,共殺明狗!”

“騎兵營居後陣穩守不動,待中軍向前時從右翼衝鋒,擊潰明狗左翼,為全軍破敵開路!”

一迭聲的命令下去,幾名傳令兵背插紅旗領命策馬飛奔,將一道道命令帶到各處營頭,中軍陣中那十數面大鼓也由一隊赤裸上身的大漢用粗木敲起,針鋒相對的響了起來。

鼓聲隆隆,號角聲聲,慘淡的冬日下,大西軍的三疊陣最前面的十幾個方陣,也在各自軍將的驅趕下,迎著夔州軍的陣列,緩緩向前。

五百步的距離,慢慢在拉近。

四百步,三百步,兩百步……

最前列的夔州軍鳥統手,已經能看清對面擁擠在一起、面露瘋狂的大西軍將士臉面,那一聲聲狂吼的嘴型、紛雜的叫囂,已經如在耳畔一般響亮。

走在橫隊最右邊的嚴明德竭力壓抑著心頭的緊張,估算著彼此的距離,當兩軍相距一百五十步時,他站住了腳跟。

“停!”嚴明德高聲吼叫著,舉起了月牙斧。

整個鳥統手橫隊同時止步,他們聽不到嚴明德的喊聲,但能看到身邊的百夫長,百夫長一直緊盯著嚴明德的方向,當嚴明德的月牙斧高高舉起,他們就一齊停下腳步。

“據統!”

鳥統手們將手中利斧底下的尖刺猛刺入地面,牢牢的豎立起來,將鳥統架在斧上,吹一口纏繞在手腕上的火繩,點燃鳥嘴夾。

大西軍前軍統領已經看到了鳥統上冒起的火花,心中不屑一顧,按照常規,明軍的鳥統手要麼將把鉛子射到空中,要麼因為裝藥不足,鉛子在這一百五十步的距離根本打不到自己就會力竭落地,就算哪個倒黴蛋運氣不好,被亂飛的鉛子打中,那也是個位數的傷亡,無傷大雅。

“衝起來!砍了那幫慫貨!”統領大聲吆喝起來,將手中長刀在空中亂揮。

“啊!”雜兵們扭曲著臉面,狂叫起來,變緩步走為急衝,近三千人的前軍,原本還算嚴整的方陣化為紛亂的人流,吶喊著朝前衝鋒。

“不要怕,他們打不中的,衝過去砍下人頭就有賞格!大夥兒並肩上啊!”把總們聲嘶力竭的大喊著,敦促著手下們衝在前頭,自己卻不動聲色的隱在人叢中,躲避著即將到來的彈雨。

“衝啊!”

“殺啊!”

在賞銀和死亡的刺激下,雜兵們已經忘卻了恐懼,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站著不動的白袍鳥統手,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衝!殺!

“砰!”

嚴明德開槍了,鉛彈尖嘯著離開統口,飛躍百步,準確的擊中一個揮舞著大刀的大西軍士兵額頭。

一個小酒杯大小的血洞出現在士兵的前額上,後腦噴出一蓬血霧,他前衝的身子搖了搖,又向前奔了幾步,一頭撲到在地,死了。

悶悶的槍聲在戰場上紛雜的背景中並不是十分刺耳,跟在後頭的士兵並沒有停頓下來,無數的腳步從死去士兵的屍體上踏過,將他踩成一團肉泥。

嚴明德的第一槍就是一個訊號,接連不斷的槍聲如過年時鞭炮連響,一團又一團黑色硝煙乍起,近兩千支鳥統近乎同時打響,形成一道煙霧牆壁,橫在白色的夔州軍和雜色的大西軍之間。

洶湧的人潮像是撞在了一道無形的攔河壩上一樣,生生的被打得一個劇烈的停頓,跑在最前面的幾排人,踉蹌著慘叫著倒在地上,他們身上的皮甲布衣,在飛散的鉛彈面前,像紙一樣脆弱。

血霧篷起,屍體橫陳。

大西軍的將士被打蒙了,疾奔的腳步慢了下來。

人都是怕死的,特別是身邊的人就死在眼前時,死亡的恐懼給人的刺激是巨大無邊的。

再瘋狂的人也會在死亡前冷卻下來,或者說慌亂起來。

“他們的槍只能放一排,再衝!他們的鳥統裡已經沒火藥了,衝過去給兄弟們報仇啊!”跑在後面的統領再次吼叫起來。

他嘴上高喊,心頭卻是在滴血,死去的都是戰力啊,明軍一排槍起碼敲掉了自己一千人,偏偏還隔得這麼遠,自己這邊的弓箭手又跑在最後面,一百多步的距離上無法準確拋射,射不中就殺不了,還得壯著膽子接近才行。

不過他這一嗓子喊得很有道理,雜兵們都知道,鳥統裝填很費力的,只要速度夠快,趕在鳥統手第二輪射擊前衝過去,就能快意的砍殺那幫孫子了。

果然,站成橫隊的鳥統手根本沒有放第二槍的意思,齊齊收槍轉身,朝兩側散去,背身就跑。

大西軍膽氣立刻就壯了,放慢了的腳步又加快了幾分,明軍就這德行,火器放了之後掉頭就跑,而近戰起來,大西軍還沒有怕過懦弱的明軍。

一個衝在前頭的把總抹一把臉上飛濺上的血汙,齜牙咧嘴的飛快的奔在了最前頭,他身強體壯,手持一把長柄朴刀,鏽跡斑斑的刀刃上黑紫色的陳年血漬彰顯著他的武勇,充滿血絲的大眼中透著兇狠的殘忍,盯著鳥統手的背脊散發著殺氣。

但下一瞬,他的瞳孔猛地收縮起來,前衝的腳步也驟然一頓。

因為他看到了,隨著鳥統手朝兩邊散去,露出了後面排列成陣的無數白袍兵,組成一個個尖錐槍陣,向自己步步逼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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