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沙的祖父胡大海是珠河(今尚志)著名的抗日英雄,197年月,因叛徒出賣被日本侵略者殺害。11歲的爸爸跟著奶奶邊要飯邊尋找抗聯的隊伍,參軍後參加了遼沈戰役,在戰鬥中受過重傷。解放後,這位解放軍團職幹部被組織派到哈爾濱工業大學學習水電專業,畢業後又到蘇聯、波蘭、匈牙利、捷克、南斯拉夫進行了為期年的學習考察。回國後,他在哈爾濱電機研究所當工程師,成了我國自己培養的第一批電機專家。

突然而至的“文革”風暴讓這個幸福的家庭陷於了滅頂之災。米沙記得1968年月15日,爸爸起得很早,讓媽媽裝好飯盒。本來研究所已經亂套了,可他每天還是按時上班。他穿上大衣要走,又轉身來到米沙和弟弟的床前,把他們叫醒,親親他們的臉,告訴他們:“外面太亂,別出去,在家看書!”就在這一天,爸爸被抓進監獄,幾乎同時被抓的還有陳雷、李延祿等一批當年抗聯的老幹部,他們的罪名是“蘇修特務”。

不難想象,在那個“反修防修”的年代,給這樣一個特殊的家庭帶來怎樣的災難。昨日相親的鄰居,今天也反目成仇,好像只有打碎他家的窗子才能化解對修正主義的憤恨,好像高鼻子卷頭髮的人都成了特務。米沙和姐姐、弟弟嚇得不敢出屋,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壓扁,把捲曲的頭髮剪短。媽媽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她披著大披肩,整夜坐在窗前,她說爸爸今晚能回來。生活的窘迫,使米沙放下了手中的提琴和畫筆,拿起了斧子和刨子以謀生計。起初,他給人家補鞋、磨刀、打洋鐵盒,後來又幹起木匠活,他在電子儀器廠當臨時工時,竟考取了五級木工。為了使人看不出他的年齡,他天天不洗臉,聽說刮臉能長胡子,他一天刮兩次。

正在這時,上山下鄉運動給我們的米沙帶來了新出路,1968年11月9日,他和17中的同學登上了北去的列車。米沙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是他一生見到的最大的雪。火車一再晚點,半夜才出發。當列車開動時,他站在車門口,迎著撲面而來的雪花,心裡竟湧出一首朝鮮歌曲:“送郎出征漫步原野,情比月夜濃,挽手祝福你,轉戰南北,盼郎建奇功!”他還唱著那支蘇聯歌曲:“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那迷霧的遠方,我們走在曲曲彎彎的小路上,送我的愛人上戰場……”此時,他還想到了他喜愛的一部蘇聯小說《勇敢》,寫的是蘇聯有理想的青年人在西伯利亞荒原上建設共青城的故事,他羨慕他們建立的新生活和因此產生的美麗愛情。

現實生活遠沒有小說中那麼浪漫,在迎春站下車時,突遇“大煙炮”,他們擠在站臺上像驚恐的小動物。坐在敞篷的大卡車上,到了連隊,睡在還冒著蒸汽的土炕上。他想當木匠,卻被分配去當農工。他還當上了小班長,領著一夥人,去修水利,住在地窨子裡。他領著大夥頂著大雪刨凍土,因為不知道照顧有“例假”的女戰友,日後還受到埋怨,當時他真的不懂。全連的人到現在還記得,當年“胡米沙”是大家的“開心果”。下了工,他拉起從家帶來的小提琴,拉《梁祝》也拉馬思聰的《思鄉曲》,拉得大家熱淚盈眶。他最擅長的是講故事,他講自編的《地堡街5號》是個情殺驚悚故事。隨著情節的變化,他還自配音響,敲破鐵片製造電閃雷鳴的效果,每次都嚇得大家毛骨悚然,他們還樂此不疲。每到關鍵時刻,我們的米沙是“收費”的,每次一盒角分的葡萄牌香菸,要是沒有,1角4的握手也將就,害得熱心的小戰友經常半夜去砸小賣店的門。

窮歡樂掩蓋了米沙的苦難,儘管他是個藝術精靈,但他還是登不上大雅之堂。聽說師裡要成立宣傳隊,他寫了長信毛遂自薦。這封信又轉到了連隊領導手裡時,那位領導說:“你也不搬塊豆餅照一照,自己是什麼人!”部隊文工團來招人,他大顯身手,放下小提琴,又拉起手風琴,接著又唱男高音,最後還交上一個劇本和一個舞臺設計,可惜,米沙和來招兵的是白忙活,他家的“歷史問題”讓他們望而生畏。在他們連還有一個懷才不遇的知青詩人郭小林,他和米沙住上下鋪,當然也是因為家長的問題一他父親是大詩人郭小川,那時他還在牛棚裡。苦悶的時候,我們的米沙多少次跑到連隊附近的白樺林,像野狼一樣嚎叫;在歡度新年之夜,他竟頂著風雪在荒原上遊蕩。

1970年月16日,一封電報又把米沙擲到了命運的谷低,那電報的內容是:“父病故速歸!”他的眼前一陣發黑,他幻想電報的內容是“父病,故速歸。”那時知青想回家,經常讓家裡發這樣的電報。他買了5斤雞蛋,裝在木箱裡,還買了一袋面,那時哈爾濱人生活很困難,他要用這些東西孝敬父母;他還帶了一張自畫像,他要讓爸爸看看自己的油畫水平有沒有長進。

米沙揹著東西一進家門就傻了,媽媽倚臥在那架破鐵床上,身上蓋著舊毯子,零亂的白髮披散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他一眼看見桌子正中擺著一個木製的盒子,上面擺著一朵白花。

“啊,爸爸,爸爸!”他哭著撲上去,像男子漢一樣慟哭。“米沙你可回來了!”媽媽也哭著和他抱在一起。老抗聯戰士、共產黨員、電機專家,雖在戰場上出沒於槍林彈雨中,卻在和平時期死在了自己的監獄裡。他死後要火化時才通知家裡人,1歲的弟弟去的,他在那個單子上代表家屬籤的名。也許因此受到刺激,弟弟情緒一直不好,二十幾歲就死在酗酒上。

為了照顧病重的母親,他已無法回北大荒了,可母親讓他走,她不想因為自己耽誤孩子的前程。他坐火車跑到西安,去部隊找一位任要職又走紅的親戚,可人家不願意理睬他。他又自報家門地到蘭州空軍文工團,不要任何報酬地當了一陣子臨時工,這下子感動了上帝。文工團派出幹部三闖關東,到兵團調他,都碰了釘子。第四次,米沙和部隊的同志一起去的,管蓋章的還是不開面,最後米沙絕望地大哭,終於打動了人家的惻隱之心。

穿上了軍裝的米沙雄心勃勃地要大幹一場。他起早貪黑地寫了好幾個劇本。人家更看重他一手好木匠活,於是他成了舞臺美工,幹得很來勁。後來他從報紙上看到上海的“左派”們發起了對無標題音樂的批判,米沙又拿出了為兄弟兩肋插刀的勁頭,為他熱愛的音樂大師們辯護。同時他還狂妄地說:“中國應當有自己的貝多芬和莎士比亞,鄙人要當中國的貝多芬和莎士比亞!”還有更過激的話:“不是說百花齊放嗎,怎麼只有8朵!”

於是,為了端正他的創作思想,上級派他去長期深入生活。也許領導為了保護他,只是時間太長了,他在青海高原的高炮連待了兩年沒人理睬。不過,邊防部隊的生活真的很豐富,饅頭蒸不熟,清水每天每人半碗,白天端槍站大崗,晚上打撲克談女人。為了不辜負領導的期望,他還是不停地寫,什麼高原戰士的風情,可愛的藏族老阿爸……幾十萬字的稿子,無人去看,只配摞起來當枕頭。

在1976年10月的歷史鉅變中,米沙和祖國一起改變了命運。這個青海大兵復員回到了家鄉,先到區文化館重操舊業,當了幾個月又編又導又演的臨時工,後來被有門子的人擠掉了。他又被分配到了區醫院當了放射科醫生。他和一個護士結婚,又有了自己的女兒,母親給她起名叫維拉,俄語為“信心、信念”,而米沙更願意叫她的諧音“月亮”。

往往經歷苦難的人最早成為改革的弄潮兒,當那些無業遊民和有“前科”的人開始經營個體時,有著舒適工作和安逸生活的米沙出人意料地下海一去當打傢俱的小木匠。他用借來的700元錢,買來一臺電刨子和一把小電鋸,借了人家一個破棚子就幹了起來。他打了一套歐式傢俱,式樣古樸,顏色高雅,特別突出的是他在傢俱上刻了在椰樹下吹笛的少女和展翅飛翔的小天使,這套傢俱在運往商店的路上就被人定貨了。

當米沙每月可以有4位數的收入時,他又出人意料地關掉了火得讓人羨慕的家具店,成立了一個以女兒的名字註冊的“小月亮”裝修隊。他們的第一個作品就是火車站前的一個別緻的公交調度室,它像婷婷玉立的少女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在濛濛細雨中,一位法國駐莫斯科的商務參贊在哈爾濱住了5天,竟來看這個小亭子四次,他終於見到了它的設計和建造者。他們這樣對話:

“我很欣賞你的才華!”

“我景仰法國的文化藝術,更喜歡雷諾阿、塞尚、高更的作品。”

“門窗上的花,你雕得很好。”

“如果時間充裕,我會雕得更好。”

“這麼美的建築小品,莫斯科也沒有!”

“我們會搞更多更好莫斯科沒有的東西。”

也許,米沙後來設計和建築的玉泉狩獵場主樓,就是這樣的東西。這個工程,省市都很重視,參加招標的設計師和大公司眾多,米沙自信這個工程非他莫屬,因為只有他對這個建築有深刻的理解和濃厚的感情,因為他的血管裡畢竟流淌著中俄兩個民族的血,就像這個中國城市帶有俄羅斯的風情。後來在宮本言市長主持下,米沙拿下了這個工程,1987年1月6日,國務委員谷牧、省長侯捷和市長宮本言親自為這個工程剪綵。他們順著山坡走近這座神奇俊美的八角樓建築,圍著它仔細觀看。宮市長把我們的米沙一胡泓介紹給谷牧同志。

“噢,年輕人,你設計得很好,很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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