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人類的文明覺醒吧。
沒想到當年的狩獵者朱良方,現在成了虔誠的動物保護主義者。過去他拼死追殺的熊、野豬、犴、泡子,都成了他的朋友。一在電視上看到它們憨態可掬的樣子,他就高興。雖然打獵也被它們傷害過,但是現在他對它們沒有一點兒仇恨。他常回到那片他騎馬挎槍跑過的山林,尋找老朋友的足跡,為保護它們做點兒事。那裡還有他的一個宿營地,房前有一條小河流過,房後是一片松林。忙裡愉閒,他常回去看看,躺在木頭房子裡,聽著林濤呼嘯,聞著野花的芬芳,他十分陶醉。我說,你在回味浪漫的故事吧!聽說,你曾在大山裡救過一個美麗的姑娘,怎麼沒娶她?他笑著,又給我講了那個故事一那是1971年1月的事,春節要到了,知青們的情緒很不穩定,大家都想家,連裡又因為戰備不給假,常有人逃跑。那天,又是柴營長給我下達了命令:5連的北京女知青蘭芳跑了,全連人已找了一天了,再找不到就凍死了!你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騎著馬,領著那群狗出發了,望著大雪紛飛的山林,我的心一陣發緊,在這風雪迷漫的季節,最容易迷路,倒在大雪裡幾個小時就凍死了。我曾多次在打獵的路上看到過雪地裡的“死倒”。
我不認識蘭芳,但知道他們是1970年來的那批北京小姑娘,都十五六歲,一點兒大山裡走路的經驗也沒有。她是前一天在連隊失蹤的,昨天全連已找了一天,今天才向營部報告。今天再找不到,她一點兒生還的希望都沒有了。他們連在釘子山中,從連裡跑出來,向北是黑龍江邊,向西是北黑公路,向東是沿江鄉、營部所在地,我判斷她向西的可能性大。連裡已經找了一天,腳印也亂了。我決定向西從山林穿過去,最好搶在她的前面。這一帶打獵時我常跑,路很熟悉。我一個勁地打馬,加快趕路。
獵人朱良方遠去的背影。
在穿過一片山林時,狗群瘋了似的狂叫。我向前看,一群野豬正在林子裡搶食。找人要緊,不敢戀戰,我拿起槍連發幾槍,打倒其中的一隻。我下了馬,三下五除二,割下幾塊肉餵狗,又割下一片豬肋巴扇,掛在馬鞍上,繼續趕路。跑了三四個小時後,天色暗淡下來,我到了二道河畔。蘭芳出走已經兩天多了,她沒有力氣走遠,很可能躲在什麼地方,這一帶唯一能擋風雪的就是大樺樹林子處的地窨子,春天開荒時有人住,現在是一棟空房子。
藉著落日的餘暉,我向那面望去,影影綽綽,好像雪地上有新腳印。我領著狗向前跑去,不一會兒狗也向那個方向叫。我打著馬,飛奔到那棟木房前。聽到動靜,我看到有人出來,那人滿身霜雪,戴著棉帽子,穿著一身黃棉衣,脖子上圈著紅毛線圍脖。
“你是朱電工!”她認出了我。我說:“你是蘭芳吧!全連找你一天了!”她聲音輕微,說幾句話都困難。我立刻從兜裡掏出一塊巧克力塞給她。這是我多年打獵的習慣,總在身上揣幾塊巧克力,體力不支時吃一塊。我看她臉色變灰,手腳動作遲緩,問她手腳疼不疼,她說不疼。這可不好!我用刀子把她已經凍住的鞋帶割斷,讓她趕快脫掉鞋襪。我馬上打回一盆雪,讓她搓起來,搓完手腳再搓臉。一直搓到她有了知覺,感到了疼痛為止。這是在風雪中救人的常識。還算及時,要不,她的腳真可能凍掉。本來我想幫她搓,但有點兒不好意思。我是全團都出名的“野人”,許多女知青認識我,誰也不敢接近我,我也從沒和一個女生單獨相處過。
在那個風雪交加的黃昏,在那間不遮風寒的木房子裡,面對一個落難的女孩子,我只想快點兒救她,竟沒有一點兒別的想法。我又找來幾棵樺木杆,點了一堆火,把我帶的凍餅烤了一張讓她吃。她吃了一張還要,我說不能多吃,因為兩天沒吃飯了,我怕她撐壞了。
我說,我們還得走,否則在這兒也能凍死。我想到離這裡最近的是孟大爺老兩口代管的10連地窨子,那裡能食宿。我把她扶上馬,邊走邊和她說話。她說,太想家了,就想回家看看,可是連裡不給假,只好偷著跑。本來我能找到公路,可下雪了,我迷路了。你要不來,我就凍死了。說著,她掉起眼淚。
我們走的是只有獵人才能穿過的山路,藉著淡淡的月光,跟著在前面奔跑的狗群,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就這樣,走一段路,騎一段馬,半夜時分來到了孟大爺家的房前,一陣狗叫,把他們叫醒了,他們知道是我來了,因為我常在半夜到他們家借宿。“快開門吧,看我撿個媳婦!”我和他們開著玩笑。把那片野豬肉遞給他們。老兩口把她讓進屋,用熱水給她洗了臉,孟大娘說:“哎呀,挺俊的姑娘!”蘭芳有點兒不好意思了。然後大娘又給我們下了麵條,炒了一盤野豬肉,還燉了犴骨頭湯。那犴肉是我前幾天路過時送他們的。蘭芳連吃了兩碗面,又喝了熱湯,臉色也變過來了,倒頭就睡,一夜無話。她太累了。大娘悄悄對我說:“這姑娘不錯,你們在這兒多住幾天!好好處處,你也該找媳婦了。”我說:“人家是回家探親的,走迷路了,我給找著了,明天要送回去!”
第二天,我們吃過孟大娘做的飯,又開始上路,從這裡到蘭芳所在5連和到營部都有七八十裡的山路。那時風停了,太陽爬過樹梢,照在我們的身上有了點兒暖意。聽到林子裡有鳥叫聲,不知是喜鵲還是烏鴉。她坐在馬上緊緊地抓著她的旅行袋。
我問她:“你是回連隊,還是回營部?”
她說:“我哪也不去,就是要回家!”
我嚇唬她說:“我把你綁起來,送回去!”
她說:“你綁我,也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
說著她從馬上溜了下來,要跑,眼裡還湧出了眼淚。
我最怕女的流眼淚,忙說:“好,好,我送你走,讓你回家!”
然後我掉過頭又馱著她向北黑公路方向走去,大約個多小時,我們走到了公路邊,蘭芳的臉上有了笑容。
我們站在路邊攔車,一輛輛大車呼嘯而過,就是不停。我乾脆把馬和那群狗都趕到路中間,我手拿著半自動槍,也站在路上,那身打扮和鄂倫春獵人差不多。當地人誰也不敢惹鄂倫春獵人。一輛大貨車終於停了,是孫吳的車,那個司機認識我,“不是朱電工嗎?要幹啥呀!”我說:“我朋友要回家探親,你給捎到龍鎮!”說著,我塞給他半盒“恆大”煙,他還有點二意思思的,我又塞給他一盒。他笑著說:“好好,快上來吧!”我把穿得像個棉花包似的她和旅行袋一起推上汽車。她還來不及和我招手,那汽車一溜煙地跑了。
我又騎著馬領著狗走了,在路過的連隊給柴營長打了個電話:“蘭芳啥事沒有,從龍鎮回家了!”然後又進山打獵了。
老朱講到這兒,就說完了。我有些不甘心,“你這英雄救美的故事就演到這兒了!”他又接著說一那時年輕,不懂愛情,心思都在大山裡,對女人沒興趣。只要揹著槍,吹著口哨一進山,什麼都忘了。
蘭芳回到北京還給我寫了信,連著來了兩封,信不長,都是說感謝我的話。我連信都沒回。這都是那年春天的事,一晃到了夏天。一天,我正在別的連玩,突然50連來了電話,說連長有急事找我,讓我速回。
一進連,看到連部門前停著一臺北京吉普車,心裡一驚,我想最近我也沒惹什麼事呀!一進門,連長說:“這位老首長正在等你呢!”我一怔,那位穿著幹部服的人我也不認識呀。他走上前握著我的手說:“我是蘭芳的父親,特意來感II丨你的!”原來他到師部給蘭芳辦完調轉手續,非要看一看他女兒的救命恩人朱電工。劉水副師長派自己的車,送老首長來見我。當時他送給我4條煙,我記得有“大中華”,反正都是甲級煙。還有一鐵盒糖果。接著他又拉著我上車,領著我去見團首長,讓他們知道我救他女兒的事。我死活不去。前些日子,因為替別人打抱不平,我把一個知青連長打了,被下連檢查工作的團副參謀長綁起來,在全營各連遊鬥,要不是柴營長把我保下來,就全團遊鬥了。現在正下放連隊改造,我可不願意上團部。
後來蘭芳她爸把我拉到孫吳,要請我吃飯。我想,人家都給我煙了,又是長輩,我得請他吃飯。那頓飯花了七八塊錢,當時一個肉菜才幾角錢,這麼多錢,肯定是頓大餐。臨走時,他拍著我的肩膀說,無論什麼時候,工作上、生活上有困難都可以找我。後來聽說,蘭芳回去當了兵,以後又上了大學,畢業幾年後,還當了挺大的幹部。她爸到底是多大的官,我現在也不清楚。臨走,他給我留了他家的地址,還有電話號,不知讓我丟到哪片林子裡了。
老朱的故事很多,他說有機會再給我講。他的經歷是挺神奇,沒想到迷戀山林的朱良方,1974年突然有了想上大學的念頭。他又去找柴營長。老營長說,你小子這麼聰明,好好念點兒書,肯定有大出息。你要上學,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在連隊好好幹,大夥推薦你才行。朱二這回聽了柴營長的話,整天埋頭幹活,再沒惹禍。在第二年群眾推薦時,他在全連得票最多,理所當然地上了大學。他本來想學點兒技術,可連裡分配的學校是佳木斯師範學院,他只好淚別他的寶馬和狗群,坐上火車到佳木斯,進了大學。可是半個月後,他又跑回連隊,說太憋屈;一個星期開會,一個星期修路,又不上課,沒意思;頓頓粗糧,還沒有肉吃。柴營長把他罵了一頓,又讓他回連當電工了。他又招狗領馬,一哨人馬上山打獵去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