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美華說不出是輕鬆,是惆悵,還是傷感。她悄悄擦去淚水,因為她知道還有無數的人生苦難在等著她,生活不相信眼淚。
在蔣美華和死神搏鬥的黑暗中,她總能看到一線光亮,那就是北大荒的陽光。在昏迷中,那光亮越來越大,她又看到了陽光下北大荒廣闊的田野和田邊她住過的房子,於是生命之神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北大荒是蔣美華生命之所在。
1974年7月,她謝絕了上海的挽留和安置,又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山河農場,她要用自己微弱的光和熱為這片土地盡力,傾注自己的感恩之情。她被安排到宣傳科搞通訊報道,一有時間她就下連隊。場裡專門安排一個人照顧她的生活,那時她吃一次飯要兩個小時,上廁所都要人幫忙。聽說蔣美華回來了,又到了自己連隊,大家身前身後圍著她,連上廁所都有人跟著。為她幫忙的那位女同志不好意思讓人看著她為美華擦拭,急急忙忙拉著她出來了。
美華很難過,她明白了,要想工作必須生活自理!她要靠自己的能力才能活得有尊嚴。為了解決吃飯太慢的問題,她又做了一次手術,把嘴割大了。她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從最簡單的生活方式學起。真是功到自然成,經過艱苦的鍛鍊,她的殘手靈活了,不僅吃喝拉撒睡全靠自己,而且學會了做飯、洗衣、打毛線、使用縫紉機、騎腳踏車,還學會了打乒乓球,打得還相當不錯。
省農墾總局副局長、著名作家韓乃寅,當年和美華坐對桌,也是新聞幹事,他曾為美華寫過許多報道。他回憶說:“美華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人,當時她什麼都能幹,一點不比我們差,而且每天都活得很快樂!”
榮譽是英雄的影子。蔣美華的事蹟上了《人民日報》《黑龍江日報》和上海的媒體,她被請到各單位作報告,她為保護國家財產捨生忘死和傷殘後頑強樂觀地生活的事蹟,曾感動了一代人。197年7月1日,她入了黨;後來當選為省勞動模範、省知青標兵,擔任省婦聯委員。
榮譽也是沉重的壓力,美華努力幹得比別人更好。她當過圖書館的管理員,當過場團委副書記、場婦聯副主任,樣樣都幹得精彩,被人佩服。1974年9月,農場推薦她上復旦大學,開始學校怕她生活不能自理不想要。省農場總局領導說,如果你們不要蔣美華,其他知青一個也不給!學校老師來到山河農場一看,被蔣美華深深地感動了,他們說:“她是活著的保爾!錄取這樣的學生,是我們復旦的光榮!”
後來蔣美華真的成了復旦學生的榜樣。多次大手術的麻醉讓她記憶力受到損傷,她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去預習和複習課程,為此她總是早起晚睡。開始她是班裡記筆記最慢的人,後來成了班上記筆記又快又全的人。那時學生經常下工廠和農村搞調查,每一次她都不甘人後。她是哲學系學生黨支部的委員,也是哲學系的好學生。1977年以優異成績大學畢業的蔣美華被分配到了上海機械制造工藝研究所,新的人生又開始了。
蔣美華擔任這個1000多人研究所的工會副主席,她是全所的大服務員,為職工權益、福利奔忙著,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大到分房,小到送電影票,她都親力親為。她的真誠、熱情、勤勞、公正,感動了全所每一個人。
她關心大家,大家也真心關心她,所裡的幾個老大姐張羅著為她介紹物件。一個叫劉銀寶的新疆的返城老知青,被同事介紹給了美華。他1964年下鄉,比美華大歲,返城後在一家企業當警衛組長。美華對他印象不錯,人特別老實,長得很健壯,儀表堂堂的。可貴的是他並沒有在意美華的傷殘形象,慢聲細語的一句話讓美華流下了眼淚:“我什麼也沒有,但靠這雙手,我會讓你一輩子幸福!”
和銀寶認識幾個月後,正好趕上市裡為美華解決了房子。他們結婚了,沒辦酒席,也沒搞什麼儀式。當時銀寶的所有積蓄就是10元錢,還為父親的去世花了70元。美華為他做了幾套衣服,還花1500元,買了一套當時最好的傢俱裝飾新房,她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她和所有賢惠的妻子一樣,盡最大的努力讓丈夫在外面體面、在家裡幸福。198年7月,健康聰明的兒子降生了,她感到做妻子和做母親的幸福。他們以兒子為圓心,匆忙地旋轉著,日子過得又快樂又充實。孩子逐漸大了,上學了,家裡的困難也越來越多了。家家都有難唱曲,日子還要過下去。
這是一個社會轉型時期,蔣美華所在的研究所也在改制中衰落下去。199年,美華工作的情報資料室撤銷了,她和室裡的人都下了崗,當時她只有每月00元的收入。老劉是指望不上了,他所在企業也不景氣,他身體不好,經常住醫院。她要供養兒子考重點高中,每年的補課費就要上千元。對於家庭她還要承擔責任,作為家中的長女,母親去世了,她還贍養重病臥床的父親。返城弟弟因精神病長期住院,她還要撫養因父母離異無人照顧的小侄,還有在上海借讀的妹妹的孩子、丈夫兄弟的孩子也吃住在她家裡,她還要管……負擔,沉重的負擔壓在這個弱女子的肩上。她真的很難。自家的事就夠多了,別人的事可以不管,但是心地善良的美華就是“破車好攬載”,別說是親人她想幫助,就是街上的流浪貓和狗她也抱回家,不忍心讓它們受苦!
從熱愛的崗位走下來,到社會上自己去尋找工作,對她來說是十分痛苦的事。走出研究所大院那天,她忍不住落淚了,甚至比自己當年被火燒傷都痛苦。過去組織和單位給了她很多的關愛,她對他們有著深深的依賴,現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她的心空落落的。但她沒有退縮也沒有抱怨,因為她曾是英雄,英雄是永遠不能氣短的!
美華找到一家經營窗簾的商店推薦自己,她說我能給你們加工窗簾和沙發套、鋼琴套。老闆娘看著她傷殘的雙手,不敢相信。美華說,我先給你們做幾件看看。結果她的手工製品件件都精美得像藝術品一樣,她使用縫紉機的功夫是一流的。從此她的家成了這家商店的加工廠,顧客需要什麼她都加工,她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來急活了,她覺都不睡了,一直幹到天亮。天亮時分,她叫醒兒子去上學,然後自己給商店送貨,她抬頭看見那太陽是曖洋洋的。
一年半後,當年做過多次手術的眼睛又犯病了,什麼也看不清了,美華只好放棄了這項生意。在黑暗中,她還在尋找太陽,一切從頭再來。她看到附近的虯江市場十分紅火,她又有了新的追求。每天早上5點起床,帶著兒子到早市上搶攤。兒子幫助她把貨擺好,再去上學,放了學後再幫母親收攤。在那幾平方米的地界,她開始賣保曖鞋。從外地販進800雙長毛絨套鞋塞滿屋子,她每天早上和兒子從6樓把鞋箱子搬下來,再一箱箱地送到攤上,一雙雙賣出去,雖然賺頭不多,但還是有了生計。
可惜整頓市容中她的攤被取消了,她又從頭再來!租借鐵皮房當商亭,賣紐扣和各種小百貨,也賣過鮮花。無論刮風下雨,無論酷暑嚴寒,她總是早出攤晚收攤。冬天那鐵皮房就像冰窖,她手上臉上的傷疤痛疼難忍;夏天傷殘後蔣美華堅強地活著,學會一切勞動技能那鐵皮房又像蒸籠,移植手術後沒有汗腺的臉上頭上更是脹得難受,她只有忍耐,而且還要笑對每一個顧客。剛開業時,一些人看著她的樣子都避而遠之。但越來越多的人走近她。因為她專做大店不做、小店又不願意做的小生意,群眾需要的東西利再小,她也給單獨上貨。對於貧困的老人她都是免費贈送。她的那間鐵皮商亭如磁石一樣吸引人,美華又有了自己的“單位”,自己為社會服務的新崗位。
英雄畢竟還是英雄,蔣美華在新的崗位上又被評為區的“十佳”人物、“三八”紅旗手、殘疾人勞動模範。區裡的《閘北報》以“身殘志更堅自強創新業”為題報道了她的事蹟,稱讚“面對艱難的生活道路,一個當年的救火英雄、特等傷殘者,沒有屈服,沒有消沉,以頑強的毅力自強自立,又走上了新的崗位”。閘北電視臺也專題報道她。這時許多敬重她的人才知道,當年她是為搶救國家財產而燒傷的英雄。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一個被遺忘的英雄,再次成為英雄。
在美華最困難的時候,許多人向她伸出了熱情的手。街道辦事處以最低的價格把房子租借給她,兒子學校的老師請她到學校給學生作報告,他們把輔導班安排在她家裡,這樣她兒子可以少交學費。許多當年的知青戰友來看她,每次都給她留下三百五百的。一個姓盧的老太太是美華家的老鄰居,當年她每次有病都是美華兩口子侍候她。聽說美華的兒子要上大學了,她送來萬元錢,說:“如果我沒病沒災,這錢就算我送你們了。如果我有病有災,要用錢,你們再還我。”……
特別不能忘記的是,老戰友聶衛平和山河農場對自己的幫助。美華拿出1991年8月16日黑龍江省政府辦公廳的一封信給我看。當年在山河農場聶衛平就是她的好朋友,她受傷後,他已調回北京成了“棋聖”。滿腦子裝著棋壇戰雲的老聶並沒忘記美華,每次到上海,無論是參賽還是路過,總要看看她,那次從雲南回來給她帶來一條漂亮的絲巾和許多好玩的小工藝品。***年時,美華上班較遠,每天要擠公共汽車,有幾次把她的假髮都擠掉了。讓自己的傷殘暴露,那是很尷尬的事,美華心裡很難受。她給上海的領導寫信,要求給她調換一間離單位近的房子。領導批給了房管部門,又批轉到了她所在的研究所。因為地價的差異,換房需要給原住戶4000元的補貼。研究所只能拿一半,那1000元還沒有著落。正好聶衛平來上海看望美華,他說,我給黑龍江省的領導寫信,那封信他寫給了當時的省長邵奇惠。後來辦公廳來信說,邵省長已在聶衛平的信上作了批示,他說蔣美華的事蹟很感人,對於她現在的困難,我們應該給予必要的幫助。他責成農場局和山河農場解決。後來她接到了這封信,幾天後農場派專人給她送來1000元。美華還珍藏著那封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