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看著我們拖到營帳門口的焦屍,沉吟了半日,忽道:“大鷹,你去叫高參軍過來看看。”

武侯身後的一個親兵道:“是。”

高參軍名叫高鐵衝,他本是士人,後來從軍,是武侯幕府中的第一個謀士,據說他身有殘疾,不能見陽光,很少露面,這更讓人覺得神秘。武侯此番用兵,四將合圍之計,便首先由他提出的。

一會兒,武侯帳左的一個小營帳裡,有個人推了一輛小輪椅出來,車上坐著一個戴大帽子的人,那帽簷上還掛著青紗,看不清那人的臉。

這人到了武侯跟前,道:“君侯,卑職高鐵衝,請大人吩咐。”

武侯道:“高參軍,你看看這個。”

那具焦屍已經燒得很不像樣了,發出陣陣惡臭。高鐵衝費力地走下輪椅,他的親兵扶住他走到那焦屍前。他蹲了下來,道:“給我把刀。”

那親兵拔出佩刀遞給高鐵衝,他左手撩起面紗,右手用刀撥了下那焦屍,又割開那焦屍的嘴看了看,道:“天啊!是蛇人!”

蛇人?我有點莫名其妙,武侯道:“高參軍,你可確定?別弄錯了?”

高鐵衝道:“稟君侯,不會有錯。當年天機法師留下的那本書中有蛇人的圖形,嘴中舌頭分岔,這焦屍與那書上的圖形一般無二。”

他站起身,一個親兵遞上一塊白絹,他擦擦手道:“五十多年前,先帝還是儲君時,曾周遊天下,至南疆捕得一個半蛇半人的怪物。那時天機法師是太子少保,隨先帝出行,回來寫了一本《皇輿周行記》,裡面便有那個蛇人的影象。據當時陪伴先帝的前代蒼月公說,這種怪物偶而可在無人山中一見,能生吞鼠虎,想必是上古異獸苗裔。”

武侯道:“真是混賬東西,這時候來添亂。呵呵,碰到了前鋒營勇冠三軍的楚將軍,這蛇人也算是運氣不好的。”

得武侯誇獎,我心中自有點高興,跪下道:“君侯過獎。”

可是,我心中卻遠沒有武侯那麼輕鬆。那個蛇人根本不像是野獸,它能伏擊我,而且會用長槍,更像是一個人。如果只有一兩個,自然沒什麼好擔心的,可要是有十幾個一塊兒來,恐怕就不是一小隊人馬可以對付了。

辭別了武侯,我心中還是有些惴惴不安。祈烈還在武侯營外等候,見我出來,道:“君侯大人怎麼說?”

我道:“君侯不太在意。好了,今天也太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祈烈笑道:“自然,今日是楚將軍春宵,被那怪物浪費了大半宿,回去吧。”

眾人都一下笑了起來。我治軍沒有武侯那麼嚴明,固然因為我年紀還輕,有幾個什長已過了三十歲了,我也不好對他們太過嚴厲。戰陣上他們自不敢對我無禮,但平時,他們不太把我當成百夫長看的。只是,那個女子??

想到那女子,我心頭又一陣迷茫。我道:“回去睡吧,明天不要去屠城了。”

祈烈怔了怔,馬上道:“就是,明日好好歇歇吧,屠了三日城,大家也別累了。”

譚青道:“這高鷲城的城民也當真勇悍,都餓得站都站不穩,居然還會跟我們巷戰。昨天我帶我的九個弟兄衝進一家大戶人家裡,那裡只剩了五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居然還守了半個時辰,連女人也不肯投降。唉,可惜,那有一個年輕女人好漂亮,卻讓我一箭射穿了頸子。”

他還要喋喋不休地說下去,我忽然大喝道:“別說了!”

他們都是一怔,有點呆呆地看著我。我沒有說什麼,也無話可說。對於行伍中人,勝利後的屠城已是一種獎賞,我自己在跟隨武侯攻破頭幾座城時也帶他們屠過城。可是現在我卻已經厭惡流血了,甚至在為自己手的血腥感到內疚。

那些話能對他們說麼?

我跳上馬,無言地走著。天已快亮,東邊已有一些發白,可是,黎明前的那一瞬卻是最黑暗的。

到了我住的地方,他們都回了營帳。我因為一個人住在營帳外,獨自在屋中,點亮了油燈,看著那間很乾淨的屋子,突然,一種突如其來的孤獨感抓住了我。

這屋子以前的主人,想必成為一具屍體,已在國民廣場上燒成一些枯骨了吧。生命,那麼脆弱。

坐了一會,我全無睡意,走出了屋子。營帳那邊燈火通明,傳出一陣陣喧譁。前鋒營的人在屠城時甚至有三日三夜不閤眼的,白天殺人,晚上玩女人、賭錢,幾乎成了破城後的通例。

我走出屋子,向營帳走去。

今天門口輪到第一營站崗。第一營百夫長路恭行今年二十七歲,是我在軍校時的師兄,兼前鋒營統制。前鋒營的編制一向如此,統制兼任第一營百夫長,那是武侯傳下的規矩。武侯有命,任何軍官在戰場上不得停留在後方,連他自己的中軍,也是時常衝殺在前。

路恭行是虎威伯路翔的兒子,也是世家子弟。不過,他倒不屬蒲安禮那一幫人裡,與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軍官也處得很好,算是前鋒營持中那一派的首領。他屬下那兩個站崗的士兵見我過來,站正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好。”

我回了一禮,道:“你們路統制睡下了麼?”

一個士兵道:“不曾呢,還在和德洋大人商議。”

我走進營帳,周圍不時傳來女人的哭喊和那些男人的嬉笑。屠城後,照例由中軍派人選出擄來婦女中的絕色納入中軍,其他都歸各軍自有。武侯也不怎麼愛女色,只是帝君有過吩咐,要求班師後貢上美女和金銀,那班款待我們的女樂也是為帝君預備的吧。

不知怎麼,我卻又想到了那個面無表情的彈琵琶的女子。

她逃過這一劫,入宮後卻不見得比這好多少。

我的心微微一痛。

這種感覺從來也沒有過。我搖搖頭。

前面是路恭行的營帳。他不像我那麼特立獨行,還是和下屬住在一處。我在門口大聲道:“路統制在麼?”

路恭行走了出來,一見我,笑道:“楚將軍,你真是好酒量,我現在頭還有點暈,你一點事也沒了。呵呵,來,進去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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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苦笑。我的酒量哪裡有他那樣的世家子弟好,只是任誰碰到過那樣的怪物,什麼醉意也嚇醒了。

裡面,德洋正拿著一杯酒,喝得臉也有點紅,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子侍立在一邊,也必是他屠城得來的戰果。我不為人覺察地皺了皺眉,德洋卻叫道:“楚將軍,你也來了,來,喝酒,喝酒。”

我坐下了,那女子送上一杯酒來。路恭行道:“楚將軍怎麼有興來我這兒坐坐了?”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道:“路統制,你知道有種怪物叫蛇人麼?”

這話剛一出口,德洋卻一下睜大了眼,道:“是不是像蛇一樣的人?”

我道:“是。”

路恭行道:“你也知道麼?我和德大人正在聊這個事。”

我吃了一驚,道:“你們也知道了?”

路恭行道:“白天,我營中幾個弟兄碰到了一個,十幾個人圍攻那一個,還讓它逃了,還傷了我們兩個人。”

我道:“你們在哪裡碰到的?”

路恭行道:“是在城西。”

城西是忠義伯沈西平的防區。沈西平與陸經漁齊名,號稱軍中雙璧,公論武侯麾下的兩員勇將,陸經漁智勇雙全,而沈西平卻是如烈火疾風,有?火虎?的綽號。攻城戰他並不擅長,但野戰卻無人能敵,文侯對他們兩人下過一個評語,攻則陸稍不及沉,守則沉遠不及陸。但如各統百人迎戰,沈西平的衝鋒之術,卻是天下無雙。這次四將合圍,沈西平統右路軍攻城西,武侯也生怕沈西平不遵軍令,嚴令他不得妄自行動,只能在城外嚴防,所以他的部隊接戰最少。大概是部隊憋得久了,入城後的屠城卻是屠得最兇的。

路恭行道:“楚將軍,你與那蛇人怎麼碰到的?”

我把剛才與蛇人遭遇的事說了一遍,說完了,卻見路恭行神色凝重,我道:“我已稟報武侯,君侯卻還不怎麼放在心上。”

路恭行沉吟了一會,轉身道:“德大人,你先坐一會兒,我與楚將軍一起去城西看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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