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程家的廚娘到,挽起袖子就進廚房,要做兩熟魚,程三娘忙問需要些甚麼材料。廚娘笑道:“我們少夫人吩咐在前,我自帶了來。”說著將出個籃兒來,取了二斤山藥煮熟,又加乳團一個,細細研爛,她一邊招呼打下手的甘家廚娘剁碎三斤陳皮、二兩生薑,一邊勸程三娘出去歇著莫要嗆了油煙。

程三娘搖頭道:“不礙事,萬一老爺考究起來,我也好有個說法。”廚娘見她小心翼翼,很有幾分憐她,便道:“甘老爺頂多問兩句罷了,難不成還要親自瞧著你做,我把烹飪法子講與你聽便是——方才備的山藥陳皮生薑末,加進調了糊的豆粉半斤一處拌,再加幹豆粉調稠做餡;每粉皮一個,粉絲抹溼,入餡折掩,捏成魚樣,先用油炸熟,再入蘑菇汁內煮。”

程三娘聽得稀裡糊塗,勉強記住了幾樣主料配料,待得“兩熟魚”做好裝盤,她親自端了上去,果然聽得甘老爺發問:“媳婦,這魚皮是何物做成?”程三娘答道:“山藥。”甘老爺皺眉想了想:“山藥也能做成如此薄皮?”程三娘臉一紅,絞盡腦汁想那幾樣料,甘十二夾了一條“兩熟魚”到甘老爺碗裡,道:“她能下廚房已屬不易,娘還不知廚房門朝哪邊開呢。”

甘老爺在家受盡了壓迫,好容易到兒媳面前抖抖做家長的威風,卻叫這個膽大到目中無父的兒子攪了局,氣得將筷子一摔,棄了滿桌子的菜出了門。

甘十二忙摟過程三娘香了一口,安慰她道:“我爹就這模樣,你莫要往心裡去。”說完匆匆趕出去,在巷子口尋到甘老爺,怪他道:“爹,你有氣衝我來,作甚麼給我娘子沒臉。”

甘老爺腳下不停,一氣走上大街,唬著臉道:“你讀書這麼些年,就只學會了怕娘子?”甘十二大為那些他從未讀過的書叫屈:“全都是跟爹你學的。”甘老爺面子下不來,瞧見前頭有個酒樓,抬腿就朝那邊走,甘十二跟在後頭一看,那樣裝潢豪華的酒家,沒個一吊錢,進去了就別想出來,慌忙攔住老父,問道:“爹,你可有帶錢?”甘老爺身上有錢,但心裡有氣,便道:“你來臨安時我也沒少給你錢,我好容易來一趟,你連個酒都不請我吃?”

甘十二怎好說他的錢要留著還債,只道那個酒樓不好,不是那晚上才開張的店。

甘老爺駐足看去,只見酒樓門首彩畫歡門,當街一排紅綠杈子,挑著貼金紅紗梔子燈,再朝裡看,緋綠的簾幕,裝飾廳院廊廡,透過大開的後門,還可隱約窺見後園花木森茂,酒座瀟灑。他老人家越看越愛,不顧甘十二勸阻就往裡走,發現這個酒樓內裡還有洞天,當門一直走廊,前行一二十步,又分作南北兩廊,皆是濟楚閣兒,供人坐席。

店小二見他身上袍服料子不錯,忙上前招呼:“客官,別瞧現在無甚看頭,向晚便是燈燭螢煌,上下相照,美不勝收。”到底是天子腳下,一個小二講話都是文縐縐,看來把兒子留在臨安讀書是對的,甘老爺面露微笑,東瞅瞅,西瞧瞧。甘十二從後趕上來拉他道:“爹,這裡還未開張哩,我帶你去‘打碗頭’。”

店小二聽他提那腳伕苦力愛去的“打碗頭”,心中不屑,但一看他身上的衣料,卻也不差,就怕錯失了財主,忙對甘老爺道:“這位客官莫要急,且先坐下吃兩盅酒,待到晚間你再來看咱們這主廊,別有風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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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老爺在泉州慣常只去大酒樓,不知“打碗頭”是何物,正在猶豫要不要隨兒子去見識見識,此刻聽到店小二的這句話,他立時就不猶豫了,挑了間濟楚閣兒穩穩坐下,再不肯挪動半步。

店小二滿面諂笑地捧上酒盤子來,那酒竟是盛在小銀角中,甘老爺取了一個嘖嘖稱奇,向甘十二道:“咱們泉州雖也富庶,但哪有這般講究。”

甘十二坐立難安,老父是匆忙出門,或許是真沒帶錢,他自己買個書還是問娘子借的錢哩,哪裡來的那許多結酒錢?他探頭朝外望了望,甘禮並未跟著出來,只得拉住店小二,道:“前頭鳳凰山下的程家你可曉得,替我去請了他家的少爺來吃酒,賞錢回頭給你。”

“能在鳳凰山下住的,咱哪有不曉得的,客官且稍坐,立時就來。”他們請的客竟是程家少爺,果然是有錢人,我並不曾走了眼,店小二心中慶幸,腳下跑得飛快,從飯桌子上把程幕天請了來。

程幕天到得酒樓,見請他吃酒的是甘十二,臉上立時爬滿了霜,道:“我正吃飯呢,還以為是哪個生意人喚我談事,這才急急忙忙趕了來,你一個讀書人,怎地上這種酒樓來?”

甘十二悄悄把濟楚閣兒裡的甘老爺指了指,道:“我請你在這裡吃豈不便宜,咱們不點花牌就是。”說完又指了指旁邊眼巴巴的店小二:“哥哥先替我把賞錢給了。”

程幕天這才明白過來,敢情是他沒帶錢,喊他來做冤大頭,他哭笑不得地喚程福來打發賞錢,道:“你沒錢還帶你父翁來這裡吃酒,我可沒得錢借你。”甘十二大呼冤枉:“我是被他硬拉來的。”

這世間哪有老子帶兒子吃花酒的事體,程幕天不信,但甘老爺到底是長輩,他既來了,不好不替他出錢,便瞪了甘十二一眼道:“這錢一併記在你賬上,記得要還我。”

甘十二見他點頭,連叫了幾聲好哥哥,帶他進去見甘老爺。甘老爺雖不大瞭解程幕天,卻曉得他的老子程老爺是個古板人,寧願往家一個接一個的買人也不肯招伎的;他估摸著老古板教出來的兒子定也是個小古板,就不大願意與他同桌,只道:“你們小輩同我坐一起,沒得受拘束,不如到旁邊另包個閣兒快活。”

程幕天本就不願久待,聽了這話很歡喜,出來叫程福數了幾張會子遞給甘十二,道:“這些夠你結酒錢了,你且陪著你父翁,我還回家吃飯。”

甘十二卻不肯放他走,央道:“好哥哥,你且陪我坐會子,不然叫我娘子曉得我來吃花酒可怎麼辦?”

程幕天叫他拉住了胳膊走不動,只得同他在甘老爺隔壁的濟楚閣兒裡坐下,喚了店小二來上酒。甘十二見他板著臉,自己連個說話的人也無,就招呼旁邊站著的程福道:“吃酒還要甚麼尊卑上下,你也來坐。”程福是愛煞此等酒樓的人,聞言忙應了一聲,再朝程幕天那邊瞧了瞧,見他無甚異議,就自搬了個凳兒在八仙桌邊坐下。

甘十二喚店小二多拿了個小銀角來斟滿酒,遞到程福面前:“若遇見我家娘子,還勞煩你遮掩一二。”程福笑道:“甘少爺你才成親就敢收通房的人,還怕我家三娘子怪你吃花酒?”甘十二將手裡的小銀角轉了一會子,悶聲道:“你說的是,她哪裡會怪我,只會悶在心裡甚麼都不說。”

程三娘是自家出去的主子,程福不敢論她的是非,側頭瞧見程幕天對著窗外凝眸深思,問道:“少爺有事?”

程幕天收回目光,甚是苦惱:“午哥還只會叫娘,不會叫爹,怎生是好?”

甘十二一口酒噴到程福身上,程福藉著替他撫背,偷笑不止,二人笑來笑去樂作一團,俱道:“似你這般吃酒還想著兒子的人,委實少見。”

程幕天看了他倆一眼,道:“我不過想想兒子,有甚麼好笑,我還沒笑話你們怕娘子呢。”程福不敢說自己不怕阿繡的棒槌,馬上縮了頭只吃酒。甘十二不以為然:“我那不是怕娘子,是疼娘子。”

程幕天道:“既然疼她,就莫叫她成日裡去哭著煩擾她嫂子,以為她嫂子同她一般無事呢?”

甘十二怔了怔,道:“她去你家哭了?是為那個通房?我這娘子,甚麼都好,就是膽子太小,甚麼心裡話都不向我講,我怎會不曉得她不願我收屋裡人,日夜苦盼著她開口與我明說呢,可她就是不吱聲。”

程幕天不耐煩道:“你們的私事與我甚麼相干,莫要煩著我娘子便是。”程福怕甘十二面子下不來,忙開口圓場:“甘少爺,娘子們都是這般麵皮兒薄呢,她們的心思你得猜呀,我家娘子性子太直沒猜頭,我還嫌不好呢。”

甘十二吞下滿口的酒,嘆道:“男人在外已是辛苦,回家還要猜來猜去,累是不累?”程幕天對此話深有同感,道:“可不是,我和你嫂子才成親時,她也是時不時就問我一句要不要收屋裡人,自家官人願不願納妾她心裡不清楚麼,非要故意問上一問,反讓我去猜她的心思,好不叫人煩惱。”

甘十二問道:“我看你們如今很好,是何事叫嫂子想開了不再試探你?”

程幕天笑道:“管她試探不試探,我只記得女人嘴上抹的都是蜜,心底兒裡一罈子醋。”程福也笑起來:“少爺,這是我常說的話,怎叫你學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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