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譙周

“在講民族國家的概念和意義前,請允許我先給你們講一段不太為人所知的歷史小故事。”

姜星火沒有直接填鴨式教學,而是起了個反例作為引子。

“《仇國論》,聽說過嗎?”

朱高煦眼神發直,李景隆也是一臉茫然。

朱高煦看向了比較博學的李景隆,問道:“你聽過嗎?”

“沒聽過。”

“俺也一樣。”

“沒聽過沒關係。”姜星火點點頭,“《出師表》總該都聽過吧。”

“這當然了。”

兩人頓時覺得自己又從知識盲區回來了。

“很好,那我且問你們,諸葛武侯為什麼要寫《出師表》?”

姜老師的問題問的很愚蠢,兩人卻還是猶疑了一剎那,生怕裡面有什麼陷阱。

“自然是為了北伐鼓舞士氣。”

姜星火繼續問道:“那諸葛武侯北伐又是為了什麼?”

李景隆乾脆背道:“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姦凶,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

“所以說,諸葛武侯揮師北伐,是為了興復漢室還於舊都,對不對?”

“對。”兩人齊齊點頭。

“那諸葛武侯為什麼要興復漢室還於舊都呢?在益州老老實實地待著過日子不好嗎?”

兩人開始姜老師今天似乎精神不太正常,持續地刨根問底。

“當然是因為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

就在姜星火又要問為什麼的時候,李景隆忽然腦海裡靈光一閃。

Duang~

“我知道了!”

“說說看。”

李景隆疾聲說道:“因為當時曹魏已經接受了漢獻帝的禪讓,漢王朝的法統依據,或者說‘天命’,已經轉移到了魏王朝身上,而作為偏安一隅的季漢政權,如果不主動出擊儘快討伐曹魏,那麼自身的‘天命’就會越來越弱,以至於徹底站不住腳。”

“就是如此。”

姜星火遺憾地說道:“而歷史已經證明了,諸葛武侯北伐並未取得決定性勝利,最終星隕五丈原,而季漢,也成了偏安一隅的地方性政權,再也無力與曹魏爭奪法統。”

“而這個失去法統的後果,在諸葛武侯去世後的二十年裡,開始逐漸顯現。”

“在劉章時代,佔統治地位的是劉章的東州派,而在劉備、劉禪時代,佔據季漢政權統治地位的,則是換成了荊州派,而不是益州本土派。”

“益州本土派一直受到打壓,卻掌握著本土的田地、人口、財富、輿論,而正是因為缺乏法統依據,季漢政權才會從內部,就開始了瓦解。”

“否則,你以為為什麼鄧艾偷渡陰平抵達成都後,季漢就開城投降了?不是不能打,而是壓根就不想打了。”

“而季漢不想打,季漢被從內部瓦解,季漢的法統性被徹底摧毀,其實源於一篇後世不出名的文章。”

“——《仇國論》。”

隔壁密室。

朱棣問道:“《仇國論》是什麼東西?”

大皇子朱高熾此時也犯了難,轉而望向今天極少開口說話的老和尚道衍。

道衍抬了抬眼皮,澹澹地說道:“是號稱蜀中孔子的儒學譙周炮製的一篇文章,在這篇文章中最濃墨重彩的一句話就是‘處大國無患者,恆多慢;處小國有憂者,恆思善’,意思就是大國的能力強,就可以討伐別的國家;小國的國力弱,就應該體恤國民多行善舉。”

朱高熾聽完點了點頭認同道:“聽起來也挺有道理的,如果沒有很大的把握,確實不應當窮兵黷武。”

這句話不知道是不是刺到朱棣了,朱棣馬上不悅地說道。

“有個屁的道理。”

“這篇《仇國論》明著就是說季漢不該去打曹魏,等著投降就完事了真真是混賬東西,要是朕是季漢的皇帝,直接用鼎活烹了這老匹夫!”

“若是人人都這麼想,那仗也不用打了,弱小的國家也不需要存在了,直接投降強大的國家就好了。”

朱棣越說越生氣,越說越急眼。

就好像明著是在說是季漢,實際上是在說他不該窮兵黷武,賭上整個北地百姓發動靖難之役一樣。

“四年前,朕還是燕王,那時候起兵靖難,那些酸腐文人怎麼說朕的?”

朱棣陰陽怪氣地複述道:“太祖上賓,天子嗣位,布維新之政,天下愛戴。”

“大王以一隅之地,張三軍,抗六師,臣不知大王何意也?”

“.(略)。”

簡單翻譯。

朱元章剛死,朱允炆繼位後維新更化,贏得了天下人(江南士紳)的愛戴,你朱棣靠著北平一地,僅僅三護衛的兵馬,去對抗朝廷的大軍,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我們朝廷裡謀臣如雲勐將如雨,以順討逆,打你不是跟玩一樣?天下人(江南士紳)都說,你朱棣藉口清君側誅殺齊泰黃子澄,其實不過是像漢朝七王之亂時吳王劉鼻說的‘清君側誅晁錯’一樣,你想當皇帝的心路人皆知!你趕緊投降吧,朱允炆最多把你終身圈禁,這樣你爹在天之靈也能安息,如果繼續執迷不悟,等到朝廷大軍一到,你就連個普通人都當不成了!

朱棣難得地真情流露,直接啐了一聲。

“呸!”

“沒骨氣的東西,妖言惑眾,真英雄還怕敵人強?若是直接比一比紙面強弱,那古往今來,多少仗都是‘不可能贏’的?不知兵的酸腐文人,去他娘的。”

道衍回憶起靖難時的艱苦歲月,一時竟也連連頷首。

而這邊,姜星火繼續說道。

“這其實不算是一篇文章,只是講了一個諷刺故事。”

“《仇國論》中,譙周舉了兩個虛構的國家‘因餘’(意為剩下的,明示季漢)和‘肇建’(意為新建立的,明示曹魏)為例子,因餘是小國,肇建是大國,兩國世為仇敵,因餘國人高賢卿問伏愚子,身為小國在面對大國時該使用什麼戰略,伏愚子舉周文王與句踐為例子,說明與民休養生息,民心安定就可以取得勝利。”

接下來,姜星火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把這個故事儘量精煉地翻譯了一下。

“但是高賢卿不同意,說楚漢相爭之時,劉邦和項羽約定以鴻溝為界,互不侵犯,當項羽返回時,張良認為如果人民安定下來就不會再想變動,說服劉邦追擊項羽,最後取得了勝利,又怎麼一定要用周文王的那套方法呢?現在肇建國內部有變動,我們趁機出兵攻擊其邊境,是不是能增加它的麻煩而戰勝他呢?”

“伏愚子回答說,商朝與西周的時候,王綱堅固,社會安定,人民習慣於當時的統治階級,要是在那個時候,劉邦怎麼可能杖劍鞭馬、奪取天下呢?反觀秦朝末年,天下土崩瓦解,王侯遞嬗,年年月月都改變統治者,老百姓均不知所措,所以豪強並爭,力量強的收穫便大,遲慢的便被吞併現在我們國家和肇建都已經立國很久了,不是秦朝末年動盪不安的時候,而有多國並立的形勢,所以可以用周文王無為而治的方法,而不可以像劉邦那樣南征北討,如果人民疲勞,國家就會瓦解。”

“俗話說與其射出很多箭沒有命中目標,不如謹慎發箭,不要輕易出擊。所以智者不會因為一時小利就轉移目標,而是等到時機許可才一次出動,所以商湯、周武王能不戰而勝,如果他們一味窮兵黷武,不能審時度勢,則就算有智者也不能相救了。如果用兵如神,穿越急流,翻越山谷,不用船隻便能渡過孟津,就不是我愚子所能做到的事了。”

聽完這個小故事,朱高煦接連搓手,做出了跟他爹一樣的反應。

“這他娘的不是在放酸屁?”

“要俺說,漢室江山不可復興,那是天意,季漢擋不住曹魏,輸在氣勢,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譙周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他康慨陳詞的那一套說的是個什麼玩意?”

李景隆贊同道:“天子尚且坐在龍椅上,他就迫不及待丟擲異端之說來使人心渙散,誘使季漢不戰自潰最終投降,而後又不能保守臣節,自行降敵,他是處心積慮地唯恐國家不滅,用心實在是歹毒無比!”

姜星火聽完了兩人的義憤填膺,同樣認可。

“所以我才要說,一篇《仇國論》,‘勝’過兩篇《出師表》。”

“而之所以《仇國論》能摧毀季漢百姓的信心,便在於,季漢是一個傳統的封建王朝,而非一個民族國家。”

講到這裡,李景隆回過味來。

原來姜郎舉這個例子,便是要反面說明,沒有‘民族國家’,便會出現季漢末期那樣民心瓦解的例子。

而反過來說,如果有了姜郎口中的‘民族國家’,面對外敵,民心便會更加凝聚?

那這麼說來,‘民族國家’這個東西,恐怕是很受皇帝喜歡的。

畢竟,哪個皇帝都不想自己的國家到了末期,大臣們都爭先恐後地瓦解自己人的民心,為的就是投降敵國當敵國的臣子繼續享受榮華富貴。

如果真的‘民族國家’這麼有效果,想來如《仇國論》這般蠱惑人心的東西,以後就會徹底失去效果了。

想到這裡,李景隆愈發好奇。

畢竟,他知道了太多秘密,如今又要踏上前途未卜的出使日本之旅,再知道點秘密,也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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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星火只舉了個例子,便再也沒繞彎子了,他繼續說道。

“民族國家與傳統封建王朝的區別非常之大,而這種區別,最主要地就是體現在百姓的歸屬感、凝聚力上。”

“只有百姓知道了什麼是民族國家,知道自己是誰,才會有歸屬感、凝聚力。”

在李景隆的最後一課上。

李景隆盡職盡責地履行了他的捧跟角色。

“姜郎,什麼是民族國家?”

姜星火慢慢地、用他們能跟得上的語速說道。

“民族國家與傳統的封建王朝不同,民族國家的成員,也就是百姓,效忠的物件是有共同認同感的同胞及其共同形成的廟堂體制。這種認同感的來源可以是傳統的歷史、文化、語言,但最主要的是在廟堂體制內佔據主導地位的主導民族。”

朱高煦聽完後問道:“那姜先生的意思是,以後百姓就都不效忠皇帝了嗎?還是說,以後就不要番邦四夷這套東西了。”

“當然不是。”

“只是加了個解釋的更清楚的說法罷了。”姜星火啞然失笑,解釋道:“封建王朝是從秦始皇統一六國以來延續千年的政體,這就是百姓都認同的,所以大明皇帝自然就是百姓效忠的最高物件,否則豈不是亂了?另一面,正如現在的蠻夷要稱大明天子為‘大皇帝’一樣,以前唐太宗被稱為‘天可汗’的意思是一樣的。”

“就是說,大明的皇帝,首先是以漢民族為主導的這個國家的‘漢家天子’,其次才是在朝貢體系內宗主國大明的‘大皇帝’。”

朱高煦恍然地點了點頭。

李景隆也明白了這個概念的具體內涵。

說白了,就是兩層意思。

第一層,大明皇帝還是大明皇帝,只不過大明代表的是以漢人為主導建立的封建王朝。

第二層,你爹還是你爹,對四夷來說,朝貢體系是不變的。

姜星火繼續說道。

“當然了,這並不是狹隘的理解為,漢人只認同漢人國家。”

“而是說,正如孔子所講的那樣,要做到‘裔不謀夏,夷不亂華’。”

李景隆若有所思,這樣的解釋,明顯比華夷之辯要清晰多了。

也就是說,異族當然可以融入這個國家,但前提是,這個國家始終是以漢人為主導的,如此一來,自然清晰地辨別出了華夷之分,同時也避免了女真人、蒙古人這種“以夷代華”的錯誤思維的出現。

這樣一來,岳飛是不是民族英雄的問題,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因為答桉只有一個,且毫不動搖。

岳飛就是以漢民族為主導建立的民族國家的民族英雄!

密室內,幾人神情稍作振奮。

“好!”

顧成由衷感慨。

姜星火之前講的那些東西,他也就是聽個新鮮,洞察未來更是半點都不信身居高位的老人很少有像道衍一般能接受新思維的,他們執掌權柄大半輩子人生閱歷豐富,自然會極為固執地相信自己的判斷,三觀基本重塑不了了。

但是,姜星火提出的這套以漢民族為主導的‘民族國家’理論,卻是讓顧老將軍老懷大慰。

“講的真好啊!”顧成嘆道,“如此一來,我等辛苦恢復漢家山河,便不虞被後世文人肆意抹黑了畢竟,就像是曹國公說的那樣,等我等都到了地下,又能拿那些文人怎麼樣呢?總不能真從地下蹦出來吧。”

顧成誠懇說道:“陛下,這姜星火,您該大用的。”

“按老臣的判斷,此人最差最差的來看,在朝廷裡做個籌劃軍國大事,負責遏制錯誤思維的紅袍大員,也是沒問題的。”

“您若是不用他,依照現在的環境來看,即便他有開宗立派之能,恐怕也會被衛道士們口誅筆伐圍剿至死。”

“衛道士殺人,用的可不是刀。”

朱棣微微頷首,這本來就在他的計劃內。

而他旁邊的道衍,卻又一次陷入了深思。

不對勁。

‘民族國家’絕不是姜聖這節課的最終目的。

這節課,道衍上的很過癮。

因為他跟被動接受的幾人不同,道衍從一開始,就隱隱約約猜測出了姜聖的目的極為隱秘且威力巨大。

所以,道衍一直稍稍超前於姜星火進行中的思路。

等等等等

讓老衲換一個思路。

‘民族國家’這個概念,還有什麼用處?

道衍的目光變得悠遠了起來。

他彷彿又一次看到了未來。

道衍的大腦,在高速的運轉,不停地推演著邏輯鏈條。

如果下西洋順利培養出了大明的商人階層,那麼商人階層會怎麼做?

他們會加大海外貿易的力度,從外國賺取更多的財富。

所以,他們必須要擴大工坊、手工工場的規模,招募僱傭更多的匠人和工人。

這些新招募僱傭的匠人和工人,肯定不可能來自城池裡,城池裡的早就被招募了。

所以他們只可能來自農村。

這個數量一旦打破了平衡,就會造成如南宋那般城池極度繁華的畸形狀態。

如果農業也得到了進步,農人可以從耕地裡釋放出來,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進入城池。

與此同時,也會有很多從海外殖民地的人來到大明。

到了那時候。

傳統的,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宗法制,就不再適應來自五湖四海的匠人、工人。

畢竟,很多農人可能從小都沒離開過村子,而在數百年前的華夏,隔著一條長江有可能就是兩個國家。

這種變革,打破了原本的認同。

所以,就需要新的認同。

也就是姜聖所說的‘民族國家’。

那麼接下來,有了‘民族國家’,它的意義是什麼呢?

姜聖,一定還要更深一層的含義,決不會到此為止。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道衍三角眼轉動,目光回到了現實裡,隨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未知的資訊太多。

即便才華天縱如他,也推演不下去了。

只能等待姜聖的進一步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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